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康年悻悻的,忙道不必了,觅棠却坚持要搜,两人正在厅里争执,慎年从书房走了出来,打断康年的话,说:“程小姐要自证清白,大哥就不要推辞了。”
  康年便不勉强了,叫一名仆妇跟随程小姐去客房,将手袋、衣裙都翻检了,没有可疑之处,才送她出了府。其他人也都各自散了。
  将近凌晨的福开森路上,零星的路灯拨散暮春的夜雾。觅棠坚辞了于家的车,站在道边,满心悲愤。见吴宝菊也从于家出来了,她下意识往墙边的阴影里躲了躲。
  宝菊径直走过来,忽而在道边站住了,扭头看了一眼阴影里的觅棠,说:“你躲什么?见不得人?”
  觅棠一阵难堪,生怕宝菊要当街捉住她打骂。谁知他也不肯走了,只管在那里瞪着她。她硬着头皮走出来,趁身后于家门房还亮着灯,抱紧手袋,快步往前走。宝菊的脚步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好一会,觅棠忍无可忍了,转过身来。她又倦又饿,脸上表情却格外的警惕。
  “你跟我来上海,又跟我来于家,你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来于家是为了找你?”宝菊匪夷所思。
  “不是……最好。”觅棠暗自松口气,见宝菊走近,忙退后几步。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宝菊轻嗤一声,“你们家吃人不吐骨头,我可没那么好的牙口。”和觅棠擦肩而过,孑然一身地回家了。
  黄炳光做事果然尽职,翌日一早,便传了话来,已经去玉器行将那玉雕师傅也捉拿回了巡捕房,老头儿吓得不轻,说道:他徒弟昨天中午家里忽然来了电报,说娘病死了,他就急急辞了工,回家奔丧去了。再追问这徒弟姓名籍贯,老头却说不上来了,只知道叫阿旺,大概是天津一带的人。黄炳光又掉过头来拷问几名于府下人,一个叫做阿蛤的婢女招认了,是阿旺在府里的几天,和阿蛤眉来眼去,勾搭上了,唆使她去偷了小姐玉牌,好卖钱私奔。
  阿蛤听闻阿旺早就逃脱了,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再醒来后,寻死觅活,说要去京城找阿旺。
  到这里,于太太已经不想听下去了,说:“又是天津又是京城的,大约是个惯骗。人已经走脱了,再要找,如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只当它丢了吧,幸好只是谋财,没有害命。”把那阿蛤开销了,交由巡捕房法办,余事不再问了。
  她想通了,不再埋怨令年,恰好大少奶奶卢氏也携一双儿女回到上海,家人团聚,于府一扫去年以来的阴霾,热闹起来。这天,令年正手把手教芳岁安装娃娃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争论着要给洋囡囡穿白纱裙好,还是红褂子好,芳岁指责令年道:“小姑姑你真笨,结婚要穿红褂子才对。
  于太太将芳岁抱起来,笑道:“芳岁没见过穿白纱裙的洋囡囡吧?”把令年幼时的照片摆出来给她看,芳岁也看不出究竟,只觉得慎年抱着令年的姿势别扭,便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说:“这不是结婚呀,这是二叔给小姑姑把尿。”
  令年脸腾的热了,把那照片抢了过来,一家人才说笑两句,听差走进来,捧了个匣子,说是杨将军感谢二公子引荐威尔逊,送的谢礼。
  于太太先见匣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白绢上放着一枚碧绿的翡翠牌。众人都怔了,于太太拿起来端详了一会,说道:“我也险些看差了,这一块比咱们那块小一点,颜色没有那个好,大概也要值几千块,这礼是很重了。”说是感谢二公子,礼却显然是给三小姐的,于太太将玉牌放回去,拿着匣子沉吟不语。
  康年摇着头道:“可见这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转头问慎年,“姓杨的出手很大方,他最近买股票发了吗?”
  慎年笑道:“大概是发了吧。胆子也更肥了,连铁路局的款子也经他的手投了进去。”将匣子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合上了,交还听差,说:“送回去给杨将军,就说玉牌丢已经丢了,再送这个来,家里大人徒增伤心,请他自己戴去吧。镶在那顶新做的瓜皮帽上,肯定标致极了。”
第17章
  觅棠那天回到程家,提起偶遇宝菊一事,程太太也吃了一惊,说:“你爹前一向在街上遇到他,还当是看错了,回来跟我提起来,我说既然是亲戚,来了上海落脚,早该上门来拜见的,他不来,我们做长辈的,更不必巴巴地去请他。想不到现在进了于府,你看二公子重不重用他?”
  觅棠不耐烦道:“就是个跟班,有什么重不重用的?
  程太太道:“可怜,他爹以前也是有功名的人,怎么去做下人?”暂且不提这事,在觅棠睡觉前,程太太坐在她床沿,却又为难地看着她,“那以后于府你还去不去了?”
  觅棠就着灯看书,闻言翻了一页,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不去?”
  她自幼就很有主意,程太太心头还有犹疑,也不强劝,只叮咛觅棠在于府不要和宝菊拉拉扯扯,免得给人说闲话,“要是有人追问起来,就说是远方亲戚好了。”
  觅棠嫌程太太啰嗦,打断她道:“本来不就是普通亲戚吗?”又叫程太太宽心:“没有事的,他都装作不认识我。”
  程太太一怔,倒有些唏嘘:“这个孩子也是从小就很倔的。”知道觅棠不想听宝菊的事,就只替她掖了掖被子,拢好帐子,出门去了。觅棠揿灭灯,把书合起来放在枕边,脸碰到冰凉的书皮,在夜里睁着眼睛。
  谁知次日起来,脑子发沉,流起了鼻涕,只好卧床养病,程太太用新装的电话打给于府,告了半个月的假。之后又被琐事缠身,再登于家的门,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觅棠拜见了于太太,先道起歉来,“说了要教洋文,到现在连课本都没有翻开过,耽误三小姐了。”
  于太太笑道:“她反正在家也是玩,又不考学堂,耽误什么?”引觅棠见了大少奶奶卢氏。
  芳岁一对姐弟跟令年在旁边扮过家家,卢氏心无挂碍,陪着于太太打洋扑克,因为马上要赢了,不舍得盖牌,便将纸牌拿着手里,对觅棠含笑点点头。她说起话来温柔可亲,但一双利眼早不动声色将觅棠从头看到脚,转过头来对于太太道:“我们湖州那些乡下亲戚,说起教会学堂的女学生来,总以为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应该让他们见见程小姐这样斯文的人物,才知道女子读书并不是坏事。”
  天气渐渐热了,觅棠今天穿的月白缎滚边的单衫,下头系了湖水色的裙子,鬓边别着一支小小的银蝴蝶发夹。于太太平日里见她不是宽袍就是长褂,也觉眼前一亮,笑道:“程小姐是比别人要格外斯文些。”她对觅棠道:“你身段很好,穿这样更好看,也清爽。现在西风东渐,小姐们也穿起了长袍长褂——那不是男人衣裳吗?虽然开文明之风,但也没必要一股脑都学洋人的。”
  觅棠深以为然,说:“在学堂是要穿袍子的,这会不上学了,还是家常衣裳自在些。”
  于太太又问她身体是否好了,令年走过来道:“真对不住程小姐,因为咱们家的事病了两次。”
  于太太道:“还不都怪你?”
  令年说冤枉:“这一次是怪我,第一次该怪二哥呀,谁让他电报也不打一封,突然就回来了?”
  于太太便说:“总之是你们兄妹两个都对不住程小姐。”
  她在这里说话,牌也打混了。因为这一副洋扑克是前几年奉天印书局印的,统共只有十来套,送进宫里给当时的太皇太后玩的,牌上印的几位王爷贝勒、摄政大臣们的头像,何妈小心翼翼地掐着纸牌的边,稍微一动,满手的牌也散了,李中堂的头被踩在了脚底下,忙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卢氏急地跺脚,“哎呀,何妈不会打,程小姐来吧。你是教会学堂毕业的,这上头的洋文和数字好认得很,你替何妈。”
  觅棠便接替了何妈的位置,令年则坐在于太太身边,替她抓牌。于太太又问程小姐最近在家里忙什么,觅棠不是个爱炫耀的人,但最近家里好事频频,便忍不住露出笑来,说道:“帮我父亲做了点事。前段时间有朋友急等用钱,非要把一些股票转给他,谁知这段时间涨了不少,就索性把这些股票,连带一点纺织厂的股份抵押给了道胜银行,借了五十万的款出来,托人从马来西亚买了一万株胶苗,打算在云南种起来,还在大马路上赁了一间铺子,又要请会洋文的伙计,还要跑报社打告示,还要去报关行登记……忙了半个月,总算能喘口气了。”
  于太太听了这一席话,不由赞道:“程先生很会做生意,程小姐也很能干。”因扭过头去问令年:“你二哥身边那个宝菊,我记得是在报关行做过学徒的,叫他去程家帮两天忙也好。”
  “宝菊?是二弟身边那个清秀的小伙计吗?”卢氏问。令年说是,卢氏一门心思的打牌,过了一会,忽然笑道:“这名字真有意思。”她是心想:一个宝菊,一个觅棠,倒像天生一对似的。这话当然不会在程小姐面前说出来,只是含笑睃了她一眼。
  觅棠勉强一笑,说:“二公子也忙得很,不麻烦他了。”深悔自己刚才得意忘形,说了那一席话,便不肯再多提了。
  她不想开口,偏卢氏谈兴来了,问:“现在一股多少钱了?”
  觅棠道:“一百来块了。”
  卢氏长长地“哦”一声,微笑看牌,说:“我上回说买的时候,好像才五十块钱。”
  于太太听她口气,有些微怨言似的,便说:“你湖州的老太爷是不是还想买呢?想买的话,让慎年去买几股好了,我听说现在好些人都托人去伦敦买了,大概一时半会还有得赚。”
  这话正合卢氏心意,牌也不打了,商量要买多少钱的好,“还是买一万块的吧,亏了算我的,赚了就再买辆汽车,专门给妈出门用。”她是个急性子,当即便叫使女去柜子里取钱,又催于太太打电话,把慎年叫了回来。
  慎年一进门,卢氏便笑吟吟道:“二弟,你那位朋友威尔逊最近好不好?你大哥想请他来家里吃饭,不知他几时有空?”
  慎年冲令年一笑,见她因为刚才和芳岁过家家,头发上还别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自己还浑然不觉,便把绒花顺手摘了下来,丢在散乱的纸牌上,他往沙发上一坐,说:“恐怕不行……”
  话没说完,芳岁扑到他膝盖上,说:“坏二叔,小姑姑是新娘子,要戴大红花。”非把那朵绒花重新别到令年辫子上才作罢。慎年忙跟她道了歉,接着对卢氏道:“威尔逊昨天有事情回英国去了。”
  卢氏只好说:“等他回来再请也无妨,我想买一万块钱的股票,不知道还有哪家股票行可以办?”
  觅棠道:“大少奶奶要是不急着这两天就买的话,我父亲倒是可以帮你去问一问朋友。”
  慎年瞥了觅棠一眼。他这两天在报纸上也看到了程先生的大名——程先生和洋人打交道,深谙宣传之道,他那胶苗还在马来西亚的海上飘着,这边大幅的告白和吹捧的文章也刊登起来了,颇有要打造本国格兰之的势头。大少奶奶托他去办,买到手的不见得是格兰之的股票,兴许是程家的股票了。
  卢氏和觅棠便凑到了一起,慎年转头对身边一个听差道:“叫宝菊过来,把我今天叫他译的几封电报也拿过来。”
  来于家两次,两次都要遇上宝菊,简直像是他预谋的。觅棠心里不快,等宝菊走到厅外时,便说:“今天没有带课本,等后天再来吧。”同于太太等人依次告别,走到门廊上,正和宝菊狭路相逢,宝菊往她身上一瞥,先微微撇了嘴,觅棠装作没有看见,径自离开了。
  于太太对令年道:“程小姐教你洋文,给钱她肯定是不要的,不如送份礼。上一回因为玉牌的事,我后来想想,也有些委屈她。”
  令年说好,“我看她很喜欢书房里那一支自来水笔,二哥出门的时候,顺便从钟表行买一支新的送给她好了。”
  慎年说:“怎么家里没人了,这个也要我去?”
  令年趁芳岁不注意,悄悄把那朵大绒花摘下来,丢到了脚底下,顺嘴道:“你不是顺路吗?”
  于太太对这种事很忌讳,立即道:“你二哥忙得很,让宝菊跑一趟就好了。”
  慎年睨她一眼,从默不作声的宝菊手里接过那一摞电报,叫人将纸牌都收了起来,他把电报的译文给于太太和卢氏看,“大嫂,这是从美国回来的电报,你看,还有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的节选,美国议会预备通过法案,要限制橡胶了。威尔逊为什么回英国,是因为自前天起,伦敦股票市场已经有跌的意思了。”
  卢氏也愣了,“伦敦要跌,恐怕国内也要跟着跌一跌,威尔逊回国这趟,能有什么法子?兴许在那边疏通疏通……”
  卢氏精明,却对商场上的事一窍不通。慎年摇头道:“大嫂,你当他回国是去疏通关系吗?他是怕上海股票价格一落千丈,到时候多少人倾家荡产,要找他拼命的。”
  众人都愕然了,卢氏还将信将疑,令年先想起了正在办橡胶行的程先生,“二哥,你把这些电报借我抄一份,送给程小姐看一看。”
  慎年将电报一揽,交给宝菊收了起来,他正色对令年道:“其一,你把这些送到程家,程先生信不信还说不准,不信的话,还要笑你眼红他发财。再者,他已经将身家都投了进去,突然让他这会收手,前面花的几十万全部打水漂,他甘心吗?还有,这些消息目前还不确凿,万一自程先生手里流传到了外面,市面上动荡起来,谁都遏制不住,不等伦敦跌,上海反倒先跌了,我们于家还要落个造谣生事的罪名。”不等令年张口,他说:“我已经劝过程小姐一次了。这几个月,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人把钱投进了股票里头,我们挨个去劝,劝的过来吗?”他转过头,对宝菊道:“你明天去钱庄的路上,顺便到钟表行买个好点的自来水笔,送到程家去,算三小姐的谢礼。”
  宝菊满口答应。
  于太太被慎年最后这句话提醒了,“说到送礼这事,我……”因卢氏等人都在,她说了这半句,又停了下来,等众人都散了,才对慎年道:“那个杨将军,人粗鲁的很,也不知道他送那块玉给咱们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我看你那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不怎么样,还是你大哥衙门里认识的好人家多一些。他过年的时候就说在替你三妹相看,到这会没动静,怕是又忘了。”
  慎年静静听着,过了一会,缓缓笑了笑,说:“要找一个样样都过得去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急什么?”
  于太太却不听他的,“我知道这种事交给你们去办,是不行的,不如我自己去打听。这杨将军嘴上没遮拦,又加上丢玉牌的事传得满城风雨,还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猜测呢。”
  慎年耐心道:“杨金奎这个人你不用在意的。”
  于太太忧心忡忡,“我怕他难缠的很。”
  慎年不以为然地笑了,“他就是个猪八戒,怕他什么?”
第18章
  翌日,宝菊自账上支了一百块钱,来到五马路的钟表行,不假思索,选了一支最贵的派克女士金笔,交由伙计放进笔匣,来到程家。程太太听到门房来报,先吓了一跳,嘱咐觅棠在房里不要出来,打个电话去铺子,催促程先生回家。
  她那帮佣在门上张望了一会,回来对程太太通风报信:“一个人来的,没带帮手,还拎着两个大盒子,系着缎带,倒像是来送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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