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周介朴便问于三小姐有没有人家,康年道:还在相看。周介朴是和洋人打交道的,思想颇开明,当即道:“不急,你看我那一个女儿,快二十了,也还没看中合适的人家呢。”
  听到这个话头,众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亮了,可惜周小姐们都甚为矜持,略微亮了亮相,便退回内宅去了。
  周府寿宴开了一百多席,从前院到正厅,隔了一进又一进,到正厅,全是贵客,屏风一架,外头嘈杂声都被隔绝了,是个说话的清静之所。康年便借机提起了想要请周介朴做银行督办的事情。周介朴摇着手道:“我六十了,不堪重任,实话同贤侄你说,我打算今年就回乡养老了,连洋人的事情也不办了。”
  康年有些惊讶,不由笑道:“你老先生这算是功成身退吗?”
  “算是吧,”周介朴含笑捋着胡子,“我从十六岁在票号里干伙计,再到后来去洋行里跟外国人打交道,四十多年了,以前都被人叫下九流,是没想过还有被朝廷委用的一天,今天蒙受天恩,这辈子心满意足,可以回乡下颐养了。”他是很喜欢康年的,便替他出主意,“朝廷办国有银行,是新事物,朝廷该选些得力的年轻人才对。”
  康年道:“一时半会还没有这样的人才。”
  周介朴笑了,将旁边的慎年一指,“令弟不就是吗?不瞒你说,要不是你家早早和邝家定了亲,那我说什么也要把女儿嫁给他,以后也好把我这一盘生意交给他。我家里几个儿子都不成器。”
  慎年站起身,隔着酒桌对周介朴拱了拱手。周介朴笑着点头。
  康年又道:“不知道周老先生身边还有没有合适的人?朝廷现在是求才若渴啊。”
  周介朴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可人才哪里是轻易就有的?就说做我们这一行,场面上要漂亮会说话,背地里要勤奋有志气,脑子精刮,笔头不能差,跑得出,拎得清,谁见了都愿意听你,信你,以前朝廷嫌他们是下九流,现在冷不丁说要求才,可聪明的、家境殷实的孩子都去做八股文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穷人家的孩子,又难免眼界窄,脑子笨些。我放眼一望,就这上海,称得上可用的孩子有几个?”
  康年也是无奈,只能勉强替朝廷粉饰:“朝廷已经开始办新学堂,开外贸了,等实施了宪政,人才也就慢慢培养起来了。”
  “宪政?说了也有几年了吧?从太皇太后时候起……”周介朴摇头,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对席上的诸官说道:“诸位!我回乡之前,还想干一件讨人嫌的事,那就是请朝廷下旨,禁绝洋人在大清兜售股票,不知诸位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上这个联名折子?”
  众人愕然,都放下了筷子。席上十个里头也有八个买了橡胶股票,听到这话,心里便犯起了嘀咕,“汇丰银行以后不涉股票业务了么?”
  周介朴摇头,“这事是他们太古洋行的老板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但我以前不好说这话,怕砸了自己饭碗,今天,我好赖也算是大清百姓的父母官了,就跟诸位同僚说句为民请命的真心话——我看这橡胶股票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座有些人还年轻,”他将康年一指,“贤侄你不到三十岁,年轻有为,但经过的事就没有我多了。我十六岁刚从绍兴来上海,是同治四年的时候,诸位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朝廷正在打长毛,美国打内战,缺棉花,咱们上海,几个月间棉花价翻了一番,结果到了同治五年,美国内战打完了,猛地一下子,棉价跌了,上海的钱庄,倒了一大半,咱们自己的棉庄丝栈,更不用说了,我那时的东家跳江自杀了!那是一回,二回是光绪八年,也是洋人弄鬼,英国人在洋泾桥卖股票,又是自来水厂,又是电灯厂的,说得天花乱坠,股票见天的涨,结果咱们和法国人打起了海战,外国银行说翻脸就翻脸,到处逼账,到光绪九年,上海七十八家钱庄,倒闭了六十八家!连老西儿都架不住了,响马把银库都搬空了!从同治五年到光绪九年,是整整十七年,从光绪九年到今年,又是整整十七年。”他声音颤了,“今年,是个坎啊。过得去,你活着,过不去,也别来找我周介朴偿命,我是身不由己。”
  戏台上笃鼓和檀板笃笃响,魏国伐齐,丧夫的曹彩娥正穿了孝服,沙场挥戈,大破魏兵。
  周介朴手指掸泪,“太皇太后殁了,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有个曹彩娥驱除贼寇,恢复河山,唉。”下人上来搀扶,周介朴摇了摇手,径自落座了,他将慎年一指,对康年笑道:“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人才,有定力,可惜,唉……”他又叹口气。
  周介朴大发感慨,席上的人话也少了,饭吃的没滋没味。同席的人这才知道慎年是康年的二弟,润通的少东家,也走过来寒暄,递名片子。慎年正敷衍着,听下人说外头有人找,便放下筷子,离席往厅外来,正迎上黄炳光,他后头跟着金波,脸上急惶惶的。
  金波把杨金奎被抓的事情说了,求慎年和黄炳光去保他,黄炳光很为难,说:“杨将军现在在英租界的巡捕房,我是法租界的,跟那边关系走不通,怕是不行。”
  金波只能掉过头来求慎年,慎年却说和周介朴还有事情商量,暂时走不开,推脱了几句,把金波打发走了。黄炳光不解,问慎年:“你这是打算见死不救了?”
  慎年笑道:“一次又一次的,总要给他点教训吧?我看在里面待几天也好。”仍旧回到席上,直到在周家吃过了午宴,才和康年一个回衙门,一个回于家,分头离开。
  踏进于家的门,听差说:那个金波又从一品香打了电话来,问二少爷到没到家。慎年道:“先不管他。”走到厅里,见于太太和卢氏坐在沙发上,芳岁正背着小手,郎朗地背诵:“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背完了《女诫》,又背《女孝经》——这是她跟随卢氏回了一趟湖州,学到的新本领。
  于太太不好意思说卢老太爷迂腐,只能违心地夸芳岁聪明,“够了够了,不必背了……”
  慎年自使女手里接过打湿的手巾,信步走进书房,见令年背对他坐在沙发里,正在翻看一本《上海指南》。卢氏虽然没能买到股票,但话已经说出口,便催促令年替于太太选一部汽车,令年看了几页,犹豫不决。
  抬头看见慎年,她放下《上海指南》,笑道:“听说周府在演滴笃戏,好不好看?戏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慎年一边揩着手指,坐在她身边,说:“滴笃戏我没怎么听,但听了另外一出戏。”
  令年问什么戏。
  慎年胳膊抵在沙发背上,对她笑道:“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贬下凡,落草为寇。”
  令年一想,便明白了,却装起糊涂:“谁是嫦娥?”
  慎年掉过头去,对外头道:“芳岁,把何妈给你缝的那只大白兔子拿过来,给你小姑姑抱上。”
  令年忍不住笑了,慎年看着她,正要说话,芳岁已经跑了进来,她爬上慎年的膝头,两手把他的脸掰过来,“二叔,二叔,你看我,别只看小姑姑。”等慎年转过脸,她说:“妈说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我有个问题要考你。”
  慎年和她四目相对,笑道:“那请你问吧。”
  芳岁一手揽着他脖子,另一手把令年也揽过来,问道:“二叔,小姑姑,你们知道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慎年作势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四岁的小女人语出惊人,“是贞洁。”
  慎年和令年不约而同地诧异:“什么?”
  “是贞洁呀。”芳岁道,“我在湖州时,老太爷每天都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教我背书,”她学着老太爷的口吻,摇头晃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女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贞洁。”说完,又懵懂地发问,“二叔,什么是贞洁呀?”
  慎年把芳岁抱起来,他说:“芳岁,我觉得你老太爷说的不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勇敢。”
  芳岁立马说:“我是很勇敢的。”
  “没错。”慎年理了理她柔软的黑发。
  于太太和卢氏都被芳岁的童言童语惹得发笑,于太太走进来说道:“芳岁,别缠着你二叔了,”牵起芳岁的手,她问慎年,“去汉阳的船票定了没有?”
  慎年顿了顿,说道:“还没有。”不等于太太嗔怪,便起身走了出去,叫宝菊去订下个月到汉阳的船票。
第20章
  隔天,觅棠来到于家,先向于太太道谢,于太太说道:只是一份薄礼,不要客气。见那只自来水笔别在长袍外面的口袋上,乌黑的笔身上一道金环,十分精致,于太太向令年笑道:“宝菊眼光倒是好。”觅棠抿嘴笑了笑,在沙发上吃了一盏茶,不见慎年露面,便打起精神道:“三小姐,咱们去书房吧。”
  令年散漫了许久,今天总算老老实实读了几篇洋文。她是用功了,反倒觅棠心不在焉。阿玉进来送甜汤,嘴里还嘀嘀咕咕:“我前天催他们去赎出来,他们不肯赎,昨天就跌了,少赚了好几块钱呢。”
  何妈瞪她,“有的赚就赶紧赎出来吧,别真像二少爷说的,全都赔进去了你才高兴呢。”府里下人们这两天都是愁眉苦脸的,让何妈很看不上,“一个个,都是贪心不足,买那个股票,你是流血了还是流汗了,就指望发个大财?”
  何妈在觅棠面前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觅棠安之若素,反倒安慰阿玉:“买股票就是这样,有涨有跌的,稍微一跌你就慌了,怎么成呢?”话虽然这么说,回到程家,却也怏怏的。
  事情也巧,自周介朴寿宴那天,股票突然就跌了。程先生自认是经过风浪的人,他稳如泰山,还亲自往关上跑了一趟,打听装胶苗的船几时到港。可次日睁眼,听说股票又跌了一波,外头已经人心惶惶了,连同周介朴寿宴当时说的话都有人学起来,讲得有鼻子有眼的。程先生没心思做生意,把铺子关了,跑回家里,每隔一会,就要伙计去股票行打听一回。拖到下午,伙计买了报纸回来,程先生赶忙翻开,见上头写着威尔逊卷款潜逃,格兰之人去楼空,程先生急得脸色都煞白了,“这,不对劲啊,不对劲啊。”
  程太太各路消息听得心惊肉跳,劝程先生道:“现在跌到八十多块,还是赚的,先去卖一些吧,起码把本钱赎回来。”
  程先生说她不懂,“股票都压给道胜银行了,哪是你说想卖就能卖的。”又叫伙计继续去打听,谁知伙计回来,带来了个噩耗:“好像全上海的人都出门了,都抢着要卖股票,把股票行门挤塌了,这会也歇业了。还有人在外头揪住他们的伙计要去见官,打得头破血流的。”
  程太太叫一声天爷,瘫坐在椅子上,“怎么只准买,不给卖?还有没有天理呢!”
  程先生被她唠叨得都烦了,呵斥道:“洋人跑了,还有上海道台,江苏巡抚,再往上,还有摄政王,有皇太后呢!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洋人在咱们大清行骗,坑害老百姓吗?”他是早已皈依了洋教,这会却以大清国子民自居,连饭前祷告都省了,草草吃了晚饭,躺在床上煎熬去了。
  苦苦熬到天亮,程先生顶着两只乌眼圈,亲自去街上打听消息。果不其然,不过一夜,又跌了二十多块。铺子里的伙计来找程先生,说胶苗快到江海港了,请账上支了钱去报关行缴税清关,云南那边钱也用完了,要追加余款盖橡胶厂呢。程先生把伙计骂走了,来到道胜银行,心想:再借一笔钱,等这一阵缓过来,也就好了。谁知银行的买办不说借钱,反倒给程先生下了通牒:股票跌得太厉害,要换别的产业来抵押。三天之内手续不交上来,就要去强收他的书局和纺织厂了。
  程先生慌了神,忙叫车赶去书局和厂子,把柜台上的一点现钱、庄票,还有地契、房契胡乱塞进怀里,再跑回家,放进保险柜里锁了起来。觅棠对程先生道:“要不去见于二公子一面,从润通贷一笔款出来?”
  程先生被觅棠提醒了,忙说也好,换过衣冠,急急来到于府,谁知门房说二公子一早就去邮传部衙门了,程先生正愣神,见宝菊在门口下了包车,手里拿着一摞簿子,像是才从总号回来,忙一把将他袖子拉住,“宝菊,我想在你们庄子借笔钱应急,不知道你能不能办?”
  宝菊打量着程先生面白唇青的一副形容,忍着笑,正色说道:“姑爹要借钱,我可以跟东家说一说,姑爹打算拿什么来押?”
  程先生道:“我那还有两间书局,一家纺织厂,生意好的很!”
  宝菊道:“你那纺织厂听说有两个月没开工了,还有书局,听说道生银行跟会审公廨递了状子,要收它们,怎么还能押给我们庄子?有句俗话说,一女不许两家,这个道理姑爹难道不知道?”他这一番话说来痛快得很,脸上不由笑吟吟的。
  程先生变了色,斥道:“宝菊,你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这么说话?”
  宝菊把袖子从程先生手里拽出来,指节叩了叩手头的账簿,笑道:“我这个人,帐可是算的清的很,一笔笔,都在这里呢!”
  程先生一手指着他,憋得脸上通红,半晌,才顿悟了:“我说你怎么突然假惺惺地来我家送礼,你就是等着看我倒霉的,是不是?”
  “人嘛,总有倒霉的时候。”宝菊慢条斯理地说,见程先生气得直抖,还奚落他一句:“不过你好好巴结巴结我,说不定我在二公子面前替棠儿美言几句,让她嫁进于家做个小老婆,姑爹觉得好不好?”看着程先生愤愤离去的背影,笑了一阵,才进了于府。
  程先生回到家,程太太和觅棠一起迎上来,问他借钱的下文,程先生疲惫地摇摇头,一头倒在床上,当夜就发起病来。程太太手慌脚乱的,顾不上道生银行的事,在床边伺候程先生吃药。
  觅棠对着镜子慢慢梳了头发,换过衣裙,在程先生病榻前看了一会,说要出门。程太太忙放下药碗,“你去找二公子借钱吗?”
  觅棠摇头,说去给三小姐教洋文。
  程太太心急,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爹都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去给人家教洋文?人家给你工钱吗?”
  觅棠比程太太镇定,安慰她道:“妈,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急也没有用。我答应了要教三小姐洋文,总不好就这样撂下。”辞别了程太太,来到于家,见于太太、卢氏,还有慎年兄妹在厅里说话,话题自然就是最近惹得上海人心惶惶的橡胶股票。
  觅棠见过了于太太,目光转向慎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福了福,“二公子。”
  于太太停下话头,往觅棠脸上端详了一下,关切地问:“程小姐家里最近还好吗?”
  觅棠没有提起程先生曾来借钱的事,对于太太若无其事地笑道:“也还好,我家里在乡下还有些产业,等纺织厂重新开起工,贷款也就慢慢还上了。”在云南种橡胶的事情是不提了。
  于太太放了心,“那就好。”转过头去对慎年道:“这么说,伦敦比上海跌得更厉害?”
  慎年说是,“上海股票行都不敢开门,等开了门,可能没两天就跌成废纸了。”慎年从阿玉手里接过茶,继续道:“老百姓倒还好了,家里多少有些产业。上海所有的银行和钱庄,多少都抵押了股票放贷出去,这几天正四处逼债,再等过两天闹出人命来,上海道台不管也不行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