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更意外了,“怎么还要去南京那么远?”
令年笑道:“半天功夫也就回来了。咱们家没有姊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卢氏不乐意了,嗔道:“哟,小妹嫌我没上过学,不懂洋文,说起话来没意思。”
令年道:“大嫂你又不肯结伴跟我去上学。”
不等卢氏说话,康年先笑道:“你大嫂都这个年纪了,抱着两个孩子去上学,还不让人家笑话死?”被卢氏在肩头嗔怪地拍了一把。康年说令年:“小鬼头,我当你是心血来潮,原来早就偷偷计划好了。果真是主意大了。”知道对于令年去上学这事,于太太是有忧虑的,慎年便说:“我看小妹去江南女学也好,那里的风气兴许比上海好得多呢。她才去大伯家住一住,妈就不舍得了,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
于太太犹豫再三,对令年道:“那你先好好跟程小姐温一温书,等我先问过你大伯母再说。”
于太太便把这事先搁下,问起了去汉阳之行。慎年只顾吃饭,一径沉默,于太太不再问他,只跟何妈和卢氏等人商量。令年坐了一会,离开餐桌,来到走廊旁边客用的浴室,洗过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下颌上起了几个红点,有些作痒。她醒悟了,刚才饭吃得心不在焉,大概是误食了鱼汤。
正拿了手巾擦,慎年走了进来,令年在镜子里看见他,直起腰,两人都一怔。
慎年看见她下颌的痱子,说:“怎么那么敏感?”把她的手拉下来,说:“别擦了,都红了。你有涂的药吗?”
“不用,一会就退了。”令年眸光一垂,用冰凉的手巾在下颌捂着,另一手拧开了水喉,任冷水哗哗响着。不大的浴室里站了两个人,有些窒闷。
慎年看着镜子里她绒绒的发顶,忽然笑了笑,也像康年似的,说声“小鬼头”,“想一出是一出。”
令年听这笑声怪不是滋味的,好像在嘲笑她。便将水喉拧上,正色道:“怎么,就只许你想出去混就出去混,想回来娶老婆就娶老婆,不许我追求自由吗?”
“自由?”慎年反问,“家里有谁妨碍到你的自由了吗?”
令年抿着嘴巴,不说话,一脸倔强。
门是敞开的,两人就站在洗手台前,外头于太太和卢氏的说笑声还一迭地传过来。慎年离的很近,看着令年,质问她:“还有,你只问妈和大哥,怎么不问问我?”
他语气已经不好了,令年小声嘀咕,“问你?我问你干嘛?你又没生我,又没养我。”
慎年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去了南京,想妈想得睡不着,哪能办?”
令年不耐烦,上海话脱口而出:“勿管侬事。”
“哟,怎么两个人挤在这里?”何妈经过走廊,探了一下头,“小姐,二少爷要出门了,急着解手,你杵在那里干什么?家里七八个浴室,还没有给你洗手的地方吗?”
她这一嚷嚷,两人话头被打断,令年放下手巾要出去,被慎年拉了一下胳膊。
“别去,”他语气软化了,盯着她,因为有些话无法出口,只能像哄小妹妹那样挽留她,“听我的话,别去。”
他自小就是很神气的,不肯轻易服软。成年后更没有康年那样随和,英挺的眉头微拧,唯有眼神带着柔和。令年心底闪过一丝诧异,张了张嘴,何妈把她拉开,将门合上了。
于太太给大伯母打了电话,大伯母一家当然是很喜欢令年去的,但这会刚入夏,江南女学也快放假了,只能等秋季再说。令年便认认真真地温起了书,觅棠也很尽心,隔天来一次,风雨不辍,温完书后,照例要陪于太太坐一会。于太太依稀听说了程家生意受阻的事情,但见觅棠不卑不亢的,对她倒多了几分喜欢,叫听差又备了一份节礼送给程太太。谁知听差回来说:“程家门上贴着封条,书局也关门了。听说程先生和程太太回乡下躲债,程小姐自己搬去小东门住了。”
于太太愕然,“怎么就至于要去乡下躲债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卢氏道:“最近报纸上三天两头有人破产,程先生在上海也不算大商家,因此没人留意吧,程小姐也不肯告诉我们。”
“可不是呢,”何妈叹气,“这段时间,咱们家外头从早到晚守着一大群觅工的人,有男有女的,听口音,都是本地人。这还好了,还有那些伸手讨饭的,都被家丁打出去了。幸好这会是夏天,到了冬天,还不得冻死一批?唉,这个股票真是害人。”听于太太提起程家破产的事,何妈“咦”一声,“怪不得。我这连着几个早上,看见程小姐从街那头远远走过来,走得脸上红通通的,我还问她怎么不坐车,她说:早上空气好,走一走对身体好——原来是为了省那几个车钱呢,只是好面子不肯说实话。”
程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一夕之间拮据成这样,让于太太很同情,“程小姐没回乡下,大概是想在上海觅份工好贴补家用,咱们还让人家自己贴钱来做家庭教师,真是不应该。”便叫账房将程小姐这段日子的束脩算一算,等她再来,好说歹说,让她收了。
于太太问觅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听说小东门那里人很杂,你一个单身小姐,怕行走不安全。”
觅棠笑道:“没事的,我在学校时常锻炼身体,跑起来连男人都追不上。”
她这么一说,于太太更担心了,“家里有包车,平日都闲着,那以后就叫他们接送你来。”
觅棠道了谢,辞别了于太太,被车夫拉到五马路时,说还有事情,下车来到钟表店里,慢慢在柜台前盘桓了一会,又徒步到了润通钱庄的总号。最近上海民生被橡胶股票风波重创,许多钱庄歇业,连润通门口也冷清了。宝菊正在大堂和管事说话,一眼瞥见了觅棠。
他撇下管事走出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觅棠,笑着叫声表妹,“是没钱坐车了吗?我借给你。”
觅棠对宝菊的讽刺倒不脸红,只摇头道:“我可没什么可以抵押给你的。”
“自家亲戚,说什么抵押的话?”宝菊负着手到了觅棠面前,啧啧的,“再过两天二公子去汉阳了,二少奶奶也马上进门了,你整天扒着于家,能得到什么呢?不如去我家当个帮佣的老妈子,几个铜子的坐车钱我还是开得出来的。”
觅棠反唇相讥:“我扒着于家,是痴心妄想。怎么,你扒着于家,就能当于三小姐的上门女婿了?”
“你当我是你吗?”宝菊嗤的一笑。他这会大仇得报,扬眉吐气,不介意跟表妹再叙叙旧,可觅棠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转身就走。宝菊看了一会她的背影,将长衫的后摆一甩,回总号里去了。
慎年正在大班桌后面和康年打电话。宝菊放轻脚步走进来,把沉重的门在身后合上。慎年沉着脸,“哐”一声撂了电话。宝菊走到他面前,说:“和贵州铁路局移交路权的文书都盖好印了。听说那边已经动工了,最快到明年就能通车。”
慎年把文书看了几眼——对方倒干脆,没有赖账。他问:“杨金奎还在铁路局吗?”
宝菊道:“提起杨金奎,我还听说了一桩笑话。他家里在云贵的确有些本事,虽然闹了个大亏空,云贵督抚倒也没把他怎么样,还委了他差事,只是不免嘴碎,又当众责怪他不该得罪洋人。这下把杨金奎惹火了,假辫子和官帽一起扯下来,照藩台的脸就砸了过去。那藩台才知道他剪了辫子,说他是革命党,满贵州的缉捕他,他索性跑回云南了。”
慎年笑道:“这下真个落草为寇了。”叫宝菊留在总号,自己驱车来到邮传部衙门。
康年正在跟底下人训话,听说慎年来了,摆摆手,叫众人退下——他也心气不平。上海道和江苏巡抚的折子递了上去,被摄政王驳了回来,不仅不给钱,还要痛斥当地官员无能。他指着对面的交椅叫慎年坐,捏着额角道:“我是没办法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眼看入秋了,庚子赔款还没着落,你们现在要朝廷拿钱出来填上海这个大窟窿,填的满吗?索性先顾着要紧的吧。”
慎年冷笑道:“果然对朝廷来说,洋人是最要紧的,老百姓的死活都无关紧要。”
“没有钱啊!我能变出钱来吗?”康年怒喝,因为怕隔墙有耳,他声音压低了些,“你也别管别人怎么样了,先保住自家的生意吧。明天总号和各分号都歇业。”
“歇业到什么时候?别的钱庄都倒了,我们又能撑几天?”
康年很烦躁,冷着脸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慎年思索了一会,借康年的电话打给总号,叫宝菊打电报去美国,请纽约的润通钱庄分号作保,跟纽约国际银行商借两百万白银,又问他去汉阳的船票是几号,“我先去汉阳。”
康年苦笑道:“你不是打算去跟邝老爷借钱的吧?”
“先请他拨五十万官银,给湖北和四川的各个分号。”慎年道,“他要进京了,这点造福地方,能博取官声的事情还是愿意做的。”
康年愁眉紧锁,见慎年要走,把他叫住了。迟疑了一会,康年道:“还有件事,我先透露给你。周介朴要回乡下养老,朝廷不放他走,还给他委了道员,你知道为什么?原来是想要他临危受命,替朝廷去跟汇丰、利生几家银行借款,好凑足今年的庚子赔款,说好的八厘息——还有,摄政王打算把全国的路权收归国有,好抵押给外国银行,你和贵州铁路局的交易,也不做数了!”
“什么?”慎年错愕。
康年无奈地看他,“我早跟你说了,你非要大费周折去做这门买卖,现在赔了,也只能认了,你说杨金奎是赌徒,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慎年怒道:“一百万的白银投进去,说不作数就不作数,摄政王是把我们于家也逼破产吗?”
“事情已经谈好了,只是还没下旨。你也不要走漏了消息,”康年脸色很难看,“你只知道钱庄的生意不好做,你知不知道,大清国此刻亡了,别说钱庄,你我的性命、整个于家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铁路里面不仅有你的股份,还有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钱?事情闹大了,举国造反都有的!”他挥手叫慎年回去,“最近怕外头乱的很,你也不要乱走了,钱庄的事情交给管事,叫他们理一理帐,能兑就兑,兑不出来就歇业。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都是好的。”
第22章
慎年回到于家,照例已经是华灯初上。他来到于太太房里,同她请安。于太太没有察觉到慎年的异样,谈兴也上来了,絮絮地计划起了他结婚以后的安排,说:“你父亲在世,最想看到你成家生子。你因为那件事去了美国,可知道你父亲多担心,生怕你年轻气盛,在美国也惹下祸来。”拭过泪,又回忆起了于父去世时的情形,还有这几年家里的琐碎事情。
慎年耐心听着,等于太太话头一停,他问:“小妹真要去南京吗?”
“你还不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于太太有些哀怨,“到底在她心里,我不是她的亲妈,有了心事,不肯告诉我。也许还在为丢玉牌那事怨我呢。”
慎年道:“小妹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
于太太也只是在慎年面前发一发牢骚,闻言也笑道:“她这趟去南京也好。前段时间你大伯母同我说,你大姐夫有位世弟,家里姓卞,曾是做制造局督办的,那个孩子比令年长四岁,品貌很好,才从江南水师学校毕业,现在南洋巡舰上做管代。洵郡王春天的时候去南京水师营检阅,还亲自点了他,要他明年随舰队去美国访问。你大伯母就想叫小妹去南京小住,和他见上几面,如果合适的话,明年就随舰队一起去趟美国,给亲岳父也看一看,就叫他们结婚了。我本来还在犹豫呢,结果令年自己就说要去南京上学,简直巧得不能再巧了。你说,这不是天注定的缘分吗?”
慎年愣住了,半晌,才问:“这事小妹知道吗?”
于太太道:“我没跟她说,怕她怪脾气上来,反而不肯去了。”又叫何妈去拿那位卞少爷的照片来给慎年看,慎年把何妈叫住,“今天晚了,等改天再看吧。”辞别了于太太,走上楼来。听见有轻轻的音乐声在走廊上流泻,他走来令年房外,在半敞的门上叩了叩。
柜子上一架留声机在转,令年头发散在肩上,正在写信,脚尖还随音乐有条不紊地点着,嘴里念念有词。
阿玉先听见敲门声,迎上来叫声二少爷。令年笔尖顿了顿,继续写下去,嘴唇不翕动了,脚尖也停了。
慎年把一盒西药给阿玉,令年在阿玉手上瞥一眼,是一管可的松,擦疹子用的。她不禁一笑,接受了他的和好。“我早好了。”令年说,让阿玉把药膏收了起来。
阿玉请二少爷进,慎年没进去,在门口道:“真要去南京了,这么用功?”
令年告诉他:“我在给大姊姊写信呢。”
慎年笑她是闲的:“有电话不打,宁愿写信?”
“唉,你这个人,”令年睨他一眼,她不发脾气时,仍是个娇俏的女孩子,“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讲嘛。”低头写了几个字,感觉慎年还在门口,安静地看她写信。要说好奇吧,又只远远站着。令年又看了他一眼。
慎年问她:“我在美国时,怎么不见你写信来?”
于氏父母,还有康年,是常有亲笔书信寄去的,每回也要顺便提几句令年的近况,譬如:小妹近来画技颇有精进,或是:小妹又问二哥几时回国。慎年就靠这些只言片语勾勒出她笼统的轮廓。回来再见到她时,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捉摸不透的人物。
令年闻言也停了笔,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她说:“我的生活,没有你的那样丰富多彩,其实没什么可写。有时候又觉得,人有许多许多的心事,薄薄几页信纸,又怎么装得下,说得清?”
慎年反问:“电话上不好说,信纸上也装不下,那什么才能承载得了?”
“心,”令年微微一笑,“所以还是藏在心里最好。”
慎年无话可说,顿了顿,问她:“你不去汉阳了,我这趟去,捎些什么回来好?”
令年拿不定主意,因为她除了知道汉阳有位邝小姐之外,对其毫无所知,便说:“随便什么都好,不要太贵的。”
慎年笑道:“怎么,怕丢吗?”
令年眸光飞快地在慎年脸上掠过,不见他有丝毫异样,仿佛真是无心之语,便嗔道:“哪就有那么多贼了?”她稍一思忖,玩笑似的说:“那你,就把碰到你帽子的第一支玫瑰摘回来给我吧。”
余后几日,于家是风平浪静的,都知道最近经济不好,报纸上总归都是些家破人亡的消息,也就懒得看了。只有程小姐这天在来的途中,被人劫道,连荷包也丢了。于太太受惊不小,说道:“这都什么世道?”叫慎年派汽车送她回去,最近不要再轻易出门了。
不多久,来了电话找二少爷,慎年接起来,听筒里那道女声有些陌生。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程小姐?”
“我到家了,多谢二公子,”觅棠不慌不忙的,“也劳烦你跟于太太说一声,请她放心。”
慎年说声好。
觅棠等了一会,不见他再开口。她是借的房东的电话,身边房东家几个孩子吱吱哇哇的嬉闹传入话筒里,嘈杂得很,觅棠便说:“那么,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