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慎年不热情,但也不失礼节,“下回见。”
  “下回,大概是什么时候?”觅棠笑道,“听说二公子是后天的船票?恕我不能送行了。”
  “不必客气。”慎年放了电话。
  回到厅里,没有同于太太提起这通电话,只说司机把人平安送到了家。于太太放了心,叹道:“这真成乱世了。一个小姐孤身在上海,真不容易。”
  “以后叫她再不要来了就好了。”慎年没有于太太那么多的怜悯心。
  卢氏和令年凑在一起,看今早新送来的报纸。卢氏在家里读过私塾,字是认得的,只是懒得去读它,听说今天报纸上有革命党的缉捕令,这才来了兴趣,翻看起来。这次的报纸上是有几条要闻的,第一条,是四月时摄政王遇刺一案已经告破,是某汪姓革命党人,报纸上刊登了刺客和几名革命党头目的大幅照片,巨额悬赏。第二条,是宣布全国铁路收归国有,至于民间的注资,要等钦差赴各铁路局核清账目后,再以等值股票发放。第三条,顺理成章的,便是又要加赋的事情了。
  卢氏对那后两条没不怎么在意,只看到汪姓刺客的肖像时,“咦”一声,“这刺客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的。”还笑着把报纸举起来,在康年脸上比了比,有一较高下的意思。
  康年瞪她一眼,斥道:“这也好比的?”因为担心铁路收归国有的事情要激起民变,也没心思和卢氏玩笑,只匆匆去了一趟衙门,日暮时又回来了,连衙门里的公务都搬回家来,又叫来管家,说道:“今天报纸上放了消息,难保革命党不串联学生闹事,最近把大门锁了,家里人也不要出去了。”又自巡捕房要了一队警卫,早晚在府外巡逻。
  安排停当,一转头,不见慎年,忙问:“二弟在哪?”
  于太太等人慌成一团,“慎年还在总号。”
  “不要命了吗?”康年喝了一声,叫听差立即去摇个电话,把慎年叫回来。恰巧宝菊要去总号,便来到书房,关上门,才对康年道:“庄上今天兑不出现银了,二少爷亲自去催纽约那批款子了。”
  “这么快?”康年心里一紧,更要叫宝菊赶紧把慎年叫回来:“除了咱们家,上海所有的钱庄都歇业了,再不歇业,要被挤塌了。”
  宝菊只能说声是,其实没什么把握。
  康年把他叫住了,厉声道:“你跟他说,再不回来,太太就要亲自去请他了。”
  “是。”宝菊不敢耽误,忙趁着夜色,叫司机把汽车开出来。车子刚一发动,又猛地刹住了。有人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宝菊微讶,“三小姐?”
  夜风有些凉,令年的衣裙很单薄,只在上面胡乱套了一件黑色的男士长衫,辫子也盘了起来,衬得一张脸雪白。宝菊猛地在这狭窄的后座和她碰面,还有须臾的手足无措。令年只叫司机开车去总号,宝菊反应过来,说:“三小姐,我去前面坐。”
  “不麻烦了,走吧。”令年说。
  车子到了总号门口,见门板也钉上了,是也要歇业的样子。宝菊领着令年绕到后面的角门,被警卫放了进去。大堂里是静悄悄的,伙计们也被遣回家了,只有楼上的签押房里还亮着灯。宝菊走进去,说:“二少爷,大少爷请你立马回家。三小姐也来了。”
  慎年很意外,打量着令年,“你怎么来了?”
  令年张嘴就推到于太太身上,“妈让我来的。”
  慎年不信,作势就要拿起电话:“我问问妈。”
  令年忙把电话自他手里抢过来,不得已承认了:“你别打了,我让阿玉跟妈说我早就睡了。”
  慎年原本是打算今晚就歇在总号,见状便说:“那你稍等一会。”宝菊请令年在大班桌旁边的交椅上坐了,叫人送了茶,便退出去了。令年乖乖坐着,双手放在腿上,环视着签押房里的布置。
  原本以为只是等一会,谁知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慎年也没有功夫说话,夜深人静了,电话还响个不停,留在总号的几个管事和伙计不断地进进出出,不一会功夫,案上的电报就高高摞了起来。宝菊来点了点,说:“就这半天,来了八十多封电报,明天怕更多了。”叫人来把电报拿去译,慎年说不必了,“总归都是那几句话。”他因为早从康年口中得到了消息,这会很镇定。
  令年跺了跺发麻的脚,走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几摞电报,“这些人,天塌了么?”
  “对有些人来说,天是塌了。”慎年关切地看着令年,“你困不困?”
  令年摇头,说:“不急,你慢慢看吧。”在签押房里四处走动了几步,又坐回交椅里,托腮看着外头的夜色。
  到美国的白天了,宝菊接到了纽约分号的电报,却又是一个坏消息,他回禀给慎年:“国际银行说,不敢借钱给大清国的钱庄,分号押给他们的庄票也被退回来了。驻美领馆去斡旋,也不答应。”
  慎年沉默了,虽然失望,但也不算太意外。他说:“于家在美国还有两个宅子,也押给他们的吧,能借多少算多少。”他拉过簿子,写了一串地址和人名,交给宝菊:“这是一个叫艾琳的小姐,她有朋友是州议员,请他帮个忙。”
  听到艾琳这个名字,令年把头扭过来,看着慎年手里的纸条。
  宝菊对美国的银行流程略有了解,说:“等这笔款办下来,起码也得一个月的时间。”
  慎年说知道,“先去办吧。”又处理了几件事情,这才得暇抬头,见令年伏在小案几上,已经睡着了。慎年绕过大班桌,把她扶起来,令年睡眼朦胧的,张嘴打个小小的哈欠,问:“回家吗?”看一眼手腕上特意戴来的小金表,惊呼道:“三点了?”
  慎年把她领到签押房后面的一间小茶室,屏风后有张榻。他说:“你在这里睡吧,等天亮再回去。”
  签押房里就这一张榻,其余都是木桌椅,坚硬冰凉。令年问:“你睡哪?”
  慎年说:“我再坐一会,天很快就亮了。”
  令年脱了绣鞋,在榻上半躺下来,后半夜,电话总算也歇了,台灯的光笼着一室的静谧。那个台灯是个木刻虎头的底座,令年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老虎的尖牙,嫣然一笑:“真好玩。”
  她没了睡意,慎年是没处可睡,坐在榻边,旋身把台灯揿暗了些,不让她再去摸,“你没听过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令年笑道:“我摸它一下,它还能吃了我吗?”她躺了回去,晶亮的眼睛一眨,“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属老虎的,小时候,妈总给你穿虎头鞋,戴虎头帽。”
  慎年道:“嗯,你是山里的猴大王,外头一有事,你就上窜下跳坐不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长了个红屁股。”
  令年嘴一撇,作势转过身去睡了。慎年看着她的背影,说:“明天早上,妈该急坏了。”
  令年虽然心里打鼓,嘴却很硬:“大不了打我一顿,反正妈知道,我从小就不省心。”
  她闭了一会眼睛,却毫无睡意,扭过头,见慎年靠在榻边发呆,头发乱了,衣领也松了,脸色不大好看。她往里挪了挪,把自己挤到角落去。慎年先说不必了,最后架不住困意袭来,便合衣在榻边半躺下来。台灯揿灭了,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隔了一会,慎年突然坐起来,摸黑把外头的衣服解下来,盖在令年肩头。
  令年把额头往他肩膀上一抵,便没有动静了。榻上太挤了,一翻身就能滚下去。慎年的手在她肩头停了一会,挪到她后腰,似乎觉得不妥,又热热地贴在她的肩头。
  天微亮时,慎年先醒了,他走去签押房,刚拉开窗帘,玻璃发出清脆的裂响,慎年偏了一下脸,额头上被飞溅的玻璃渣划出一道微微的血痕。
  令年在梦中惊醒,宝菊也来了,茫然地站在签押房门口,他昨夜用案板当床,也在总号里对付了一夜。
  “你们别过来。”慎年对身后挥了挥手,借着窗帘遮掩身形,把窗子重新合上,别了插销。用手指揩了一下额头,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一会,宝菊电话打到巡捕房,巡捕房派了警卫来,去街上四处搜捕作乱的革命党和学生。
  令年正在替慎年擦额头的血痕,外头一阵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令年以为是于太太,先缩了一下脖子。慎年把她的手拉下来,站起身。
  被宝菊领进来的人赫然是童秀生。他今天精神抖擞,穿了制服,肩头金色的纽扣闪闪发亮。把帽子拿在手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慎年和令年身上来回一转,童秀生笑道:“二公子,三小姐,咱们有几年不见啦?”
第23章
  令年已经不记得童秀生的长相了,可他肩头和皮带上的金纽扣提醒了她。当时他只是个普通巡捕,纽扣还是黄铜的,人也没有这样富态。她登时涨红了面,把脸扭到一边。
  这对兄妹黎明时衣衫不整地在签押房,童秀生只当没看见,踩着长靴到了窗边,扯起帘子瞧了瞧,装模作样地勘察现场。
  慎年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劳烦督查。”
  童秀生很殷勤,坚持说:“二公子和三小姐的安全,当然是大事。”勘察过了,童秀生叫随行的巡捕都散了,对慎年抬手,笑道:“两位,我送你们回府上。”不顾慎年婉言谢绝,自己先领头走出签押房,紧了紧皮带,一扭头瞧见宝菊这多余的,乐了,说:“你自己走回去吧。”
  慎年二人只好跟着他上了于家的汽车。童秀生很识相,自己抢先去司机旁边坐了,请慎年二人坐在后排。他是个爱说笑的人,又长着一张慈眉善目、很具迷惑性的脸,途中,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不时在后视镜里和令年对个正着,最后他索性扭过头来,粗短的手指往自己鼻子上一指,笑道:“三小姐,你看童某像吃人的老虎吗?”
  令年承他救命之恩,但总觉得这人居心叵测,说不上来的讨嫌。她微笑道:“我看童督查像降龙伏虎的大罗汉。”
  “巧了,”童秀生仰脸笑起来,很高兴地,“我当初在堂里拈香结拜时,拜的就是弥勒佛。”
  市井文章整天宣扬童秀生的离奇经历,令年胆子渐渐大了,便问道:“原来督查也是江湖人?”
  “当然啰,”童秀生很健谈,“差人不进帮,饭碗端不长。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我又没有家财万贯的爹娘,只好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他脸朝着令年,眼风都在慎年身上,“我不光做差人,混帮派,也做正经生意呢,采石头咧,种桑园咧,只是利都薄得很。”
  令年觉得他说话奇怪,还没问出口,慎年将话头截断了,“正经生意,当然没有一本万利的。”
  “二公子是明白人。”童秀生暧昧地一笑,不再逗引令年说话,转而对慎年拱了拱手,“我还要好好跟二公子讨教讨教生意经呢。”
  没走一段,童秀生揉揉肚子,又说饿了。天逐渐亮了,街上巡捕比路人还多,把卖早点的摊子都翻了,闹得鸡飞狗跳的。童秀生指路,叫司机把汽车开进棋盘街窄窄一道巷子,到了一户人家外,门上挂着一个铜牌,写着杜杏香这个名字,令年便明白了,这里是一间妓馆。
  童秀生倒很坦然,说是朋友家,“只是来讨顿早饭吃,他家的卤鸭和糖藕都是一绝,三小姐不用怕,请进请进。”一个系黑裙子的姨娘领着龟奴已经迎了上来,又叫老爷,又来接他的帽子,分明是童秀生的外宅。
  慎年不想进去,问童秀生:“督查今天来,不是只为了查案和吃饭吧?”
  童秀生哈哈一笑,“边吃边说。”他知道令年这样一位闺阁小姐进妓馆,一定有些难为情,便劝她:“三小姐要不要进去重新梳妆一下,免得回家吓着你们老太太?都是我自己的底下人,不会乱说话的。”
  令年其实有些好奇,略微推脱了一下,便跟着童秀生往里面走了,回头一看,慎年也跟了上来,脸上悻悻的,令年对他吐了下舌头,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原来这妓馆也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是一座二进的小院落,白墙黑瓦,有两个小丫头抱了绫被出来晒,扫帚打得噗噗的。
  姓杜的妓|女被童秀生叫了出来。她抄一口苏白,年纪不到三十,脸抹得白白的,梳着油黑的把子头,穿着水红洋纱的衫裤,拜见过慎年后,一双妙目在令年脸上扫来扫去。童秀生对苏州姨娘吩咐道:“把你们的卤鸭和糖藕拣一些给客人尝尝,再熬一碗粥给小姐,要干净一点。”他是很有分寸的,绝口不在这些人面前透露慎年姓于,然后转过身对令年道:“三小姐要不要去里面歇一会?就隔着一道帘子,不怕吧?”
  童秀生是真有话要说,慎年对令年点了点头,杜氏便扯了一下令年的袖子,替她打起绣帘,“请进。”
  令年踏入室内,迎面就是一阵香风,既有花香、脂粉香、还有佛香,原来杜氏在寝房里也布了供案,佛龛正对面是一张红木床,并头摆着两个鸳鸯戏水的枕头,大红提花的洋纱被褥,绿府绸床单,帐顶是各色垂璎,床边的小案几上摆着银水烟枪,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令年被她催促着,坐在床边,恰好和佛龛里的白瓷菩萨望个对眼,心里难免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他们就喜欢被菩萨看着,在床上做那件事?简直滑稽得要笑出来。杜氏见她笑容可掬的,还喜欢她和蔼可亲,便抓了西瓜子在碟子里,送给她吃,还说:“小姐,倷格个人蛮好,不搭架子!”
  令年见那瓜子也被染得红红的,甚是可疑,不敢吃,便摇了摇手,对杜氏笑道:“侬也蛮好。”
  杜氏从柜子里取一片簇新的白纱巾,把枕头盖了,请令年躺一躺,说:“他们男人在外面说话,我陪你在里面白相,阿好?”
  令年疲惫至极,也不推拒了,就在她这花团锦簇的床上躺了下来,杜氏把瓜子磕得咔嚓嚓的,不时扭过头看两眼微阖的令年,忍不住又说:“小姐,我看你头发卷卷的,脸白生生的,好像画报里洋人家的小囡,你真不是洋人吗?”
  令年说:“不是,我是宁波人。”
  杜氏低下头,凑到她耳畔道:“外头那个登样的少爷是你什么人呀?”
  令年心想,杜氏已经做了童秀生的禁脔,却还有一腔春情,便笑道:“是我哥哥。”
  杜氏吐出一片瓜子皮,笑道:“你哄我了。是你哥哥,怎么这辰光两人在外头不回家?怎么他那衫子皱皱的,脸上还有一道指甲划的伤?怎么你还穿着他的衣裳?”她神神秘秘地对令年挤眼睛,“倷们偷跑出家的,阿对?”
  令年一怔,这才察觉自己从昨夜起就披着慎年的衣裳。她被杜氏说得不好意思,要脱下来,又看她这室内摆的满登登的,连个衣架也没有,便将衣服扯过头,盖住脸。杜氏见她不说话了,放下瓜子,走到绣帘旁边,竖起耳朵听。
  童秀生说吃饭,就真的吃饭,一阵风卷残云,吃饱喝足了,下人把烟枪递了上来,他先谦让:“二公子,吃不吃烟?”
  慎年说不吃,“督查请自便。”
  童秀生便不客气了,乜他一眼,笑眯眯地吃了一会烟,精神提起来了,他说:“二公子,我最近冷眼看着,你家的生意不好做了呀。”
  “是不好做。”慎年开门见山,“督查最近在做什么生意?除了你那石头桑树,野鸡黄鱼的买卖。”
  童秀生扑哧笑了,“原来二公子也是同道中人么。”他捧起茶来,咕嘟嘟漱完口,脸色也正经了,说:“我么,是想做点正经生意的,手下也开了几个货栈,贩几船火油洋蜡,大米砂糖,只是这几年乱得很,原来从上海到汉口,至多不过七八个厘卡,现在能有七八十个,走一趟船,赔得比赚得多。”他像个正经生意人,说得头头是道,“最近湖南和四川米价又涨了,一百文一斗了,听说长沙八百多家米店被抢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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