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不想太着痕迹,问了几句,就放他走了,然后问于太太:“你看好不好?”
于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说:“很稳重,话也不多。”
吕氏道:“人家也不知道你看没看中,哪敢胡乱开口。他品性是很端正的,可能有些怕生。”
于太太却说:“我倒看他很机灵。”吕氏便问怎么,于太太才对她附耳道:“你没看他进来时,特意把佩刀都取下来了吗?”
吕氏失笑:“果然还是你看的仔细。”
于太太又说:“看着不像二十多岁的样子,和令年年龄仿佛似的。”
吕氏道:“是个娃娃脸。”
于太太“啊”一声,“我刚才有些紧张,忘了问了,他叫什么名字呢?”
长龄走回来,笑着说道:“他名字有趣的很,叫做卞小英,所以平日不肯让我们叫他的本名,我们改叫他小卞,他说不好,叫大卞,更不好,索性只能叫他老卞了,被他家老太爷知道了,还打了他一顿,说:你叫老卞,我叫什么?难不成叫老不死卞?”
于太太听得忍俊不禁,说:“也怪他老太爷给他取个女孩儿名字。”
长龄才说:“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个女孩儿,家里有一堆姊妹,他是老幺,很受宠的,所以取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名字。”
于太太和吕氏相视一笑,说道:“这么看,倒是……”她想要说,倒是和令年样样都反着来了,也是有趣,但她本性含蓄,又不想把未定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便没有说出口。
回到家里,于太太和令年歇了一宿,次日被吕氏一早催了起来,要带他们去游南京。接连几天,马不停蹄地逛了鼓楼,贡院街,朝天宫,玄武湖,又要去八卦洲看芦蒿,于太太勉为其难,令年却死活不肯动了,跟斯年求饶道:“你们南京是王都,处处胜景,我有眼不识泰山,说错话了。”
斯年骂她懒,将人从肩舆上拖下来,笑道:“让你坐船去,又不是游过去,你怕什么?”
众人走到扬子江码头,原来是斯年自轮船局雇了一条单层的小火轮,长长的烟囱上浓烟滚滚,正卜卜作响。令年“咦”一声,斯年道:“我知道你最爱坐这个了,小时候过年,你们一家来南京,你不肯下船,还是二叔跟轮船局花了好几千块钱,雇了它一天,在江边来来回回地打转。岸边老百姓看热闹,都说船工喝醉酒了。”
令年不等她说完,就迫不及待地上了船。这小火轮是载客的,原本能容五六十人,被他们几个坐着,宽敞极了,船又走得飞快,令年坐在窗边,凉风习习的,身后一串串雪白的浪花翻滚。
令年按着辫子看了一会,对斯年道:“大姐,咱们这两天去了哪些地方,你都替我记着。“
斯年笑道:“怎么,回头要好好感谢我?”
令年道:“你回去给我写下来,某月某日,去了某地,也算是个提纲,我好写信。”
斯年奇道:“信写给谁?”
令年笑道:“不给谁,我留着自己看。等以后时不时拿出来读一读,就当又来南京了。”
斯年也微笑了,说道:“真傻。”
小火轮走着走着,渐渐慢了下来,起先斯年和令年只顾说笑,后来连于太太也发觉了,说:“这船怎么停在江心了?”连烟囱的烟也没了。
斯年忙叫船工来,谁知几天没露面的长龄却跟着船工来了,笑着跟众人作揖,“是我技艺不精,该死该死。”又跟吕氏解释,是水师学校结业的一群学员,得知他家里雇了小火轮,单为去八卦洲看景,一时手痒,要开船实践实践。“哪知这煤铺里的人坏得很,上头摆的都是日本煤,下头装的是本地煤,本地煤沉,不耐烧,他们又不懂得烧锅炉,所以才半道上就把煤烧完了,这会得想法子去码头上买煤才行。”
斯年啐他一口,“整天吹嘘你们在水师学校里又要学水电鱼|雷,又要学御风测绘,什么驾驶了管轮了,连个煤也不认得。”
吕氏替长龄辩解:“他们整天在学堂里,哪懂得这些生意上的门门道道?”
长龄却很谦虚:“还是缺乏实践的缘故。”这时,其他学员们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都是穿着常服,也有大翻领水兵服的,站在甲板上议论着,说要派一个人游水过去,找驳船拉了煤来。长龄叫声老卞,果然卞小英自人群里走过来,一边擦着脸上的煤灰,跟吕氏和于太太告罪。
吕氏和于太太递个眼神,往舱房去了。卞小英便转而叫斯年一声嫂夫人,斯年摇着扇子,笑道:“我今天还怕小妹又赖在船上不肯走了,现在可好,想走也走不了,都是你害的。”
卞小英道:“嫂夫人稍等,一会有船经过,咱们跟他们买点煤就是了。”看了令年一眼,却微微有些惊讶,说:“于小姐,原来报纸上那个人是你。”
这下斯年和令年都一怔,斯年先打趣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姓于?”
卞小英似乎不是很擅长招架斯年的玩笑,无奈地看她一眼,听令年问他什么报纸,他说:“是洋舰剪彩那天,报社把岸边拍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于小姐好像被拍进去了。”
斯年笑道:“那天人山人海的,也不知道拍了多大一点点,你看得可真仔细。”
卞小英没好意思说,是一个学员奉命去买报纸,买了回来,大家却顾不上看内容,只说照片里有个很好看的小姐,互相传看了,又纷纷去买了一份回来。他自己当然没有买,只是也对令年印象深刻,被斯年追问了一句,只能含糊地说:“于小姐好像正对着镜头,所以照得格外清楚。”
斯年便命令他把那份报纸拿来给她看。这话恰提醒了卞小英,他说:“还是不了,报纸已经印了,那是没办法了,水师学堂的校舍里还有几份,我去把于小姐涂掉好了。”
斯年心领神会,含笑对他道声谢。
因为这船停在江心,一时半会也没事可做,卞小英就和长龄默默站着,隔了一会,忍不住转向令年,问道:“于小姐是要进江南女学吗?”
令年说是。斯年道:“听二婶说你在家也请了位洋文教师?卞公子在学校也学洋文的,兴许还能教你。”
卞小英很谦虚,忙说自己洋文说得不好。又问令年在上海时,平日都做什么。令年正在思索,斯年先笑了,“玩,还能有什么?她就喜欢那些小孩子玩的,发条的小火车,小青蛙,娃娃房,小自鸣钟什么的。”
卞小英道:“是不是有布谷鸟那种,会弹出来的?”
令年忍不住一笑,说:“就是那种。”
“我小时候也有那样一个。”
斯年见这两人只顾着讨论哪样玩具新奇,觉得好笑,和长龄走去了甲板上。
等到运了煤来,日色已暮,众人也没有心情再去八卦洲,便打道回府,卞小英也和朋友一起走了,他那些朋友,不乏贫寒出身,军中品级也并不很高,但都和卞小英交情甚笃。于太太考虑了两天,跟吕氏点了头,说:“这个卞公子,品性很好,又爽朗大方。”
吕氏道:“你觉得好,还不知道小妹觉得好不好呢?”
于太太便走来令年房里。她正在案头提笔要写信,可斟酌半晌,仍是雪白的信纸,只言片语也没有写下来。案边摆了一个一尺长的洋舰模型,桅杆炮口,仿制的惟妙惟肖,还有机关,可以放在水里走的——这是制造局新做的模型,卞小英昨天送来于家,给她玩的。
于太太见令年回到了那张雕花床上,便也掀起床帷,挨着她坐下来,半晌见令年不吱声,便把她手里摆弄的团扇放到一边,轻声道:“你觉得卞公子好不好?等定了亲,你在南京上学,我也就不担心了。”
令年垂着头,好一会,点点头,脸颊上泛起红晕。
于太太心里这才是一颗石头落了地,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总算你不傻。”
令年靠在于太太身上,说:“二哥还没到汉阳吗?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
于太太摇头,按理早该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汉阳太忙,顾不上,”音讯全无的,她心里也惴惴的,便给上海的康年去了个电话,让他查一查慎年在汉阳落脚的客栈,好发个电报去询问。
第25章
没过几天,卞家因为少爷被总督授衔,还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堂会,请亲戚来吃酒。长龄在衙门里遇见卞小英,看他正在写宾客名单,便提醒他:“你怎么只请我岳父岳母,不请我婶娘和小姨子?”
卞小英还很不好意思,“唉,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因为父母执意要办,也只能遵从了。他看上去爽朗,其实是很细心的,便说:“三小姐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凑热闹,这种场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来。”
长龄一看他的表情便懂了,忍笑说:“你只管下请柬,我保她来。”
卞小英犹犹豫豫的,便叫人在请柬上也写了于太太的名字。本来心里还不很确信,结果到了堂会那一天,见于家的轿子里,和吕氏一起出来的,果真有于太太,手里挽着于三小姐,不仅穿了新裁的夏装,发鬓上还别了两朵珍珠米缠的珠花,正对他微笑。卞小英那点扭捏也消失无踪,对令年露齿一笑。
于太太与卞家父母见了,彼此都很满意,于太太心想事成,托了吕氏,为两家保媒。吕氏自卞家得了回音,告诉于太太:“卞老爷的意思,是先私下换了庚帖,等明年二弟的丧期过了,再正式行聘。毕竟他家是官,你家是商,怕别人要说他家以势压人。”
于太太道:“这是自然。”而且开春二少奶奶要进门,一时半会,也忙不过来这么多事。便叫康年在上海写了庚帖,还怕邮递不保险,特意叫下人送来南京,给了卞家。
南京入了伏,异常闷热,连吕氏也不敢出门,只能在家里打牌听戏度日。令年生怕要被拉去做牌搭子,借口说要温书,拿了一本翻译小说,躲进吕氏的卧室,伴着外间哗啦啦的牌声,又昏昏欲睡了。
卞老爷和于大伯本来就是同寅,时常来往的,私下定了亲事后,更不用避嫌了,卞小英和长龄有约时,也会走来上房,同吕氏和于太太请安。他今天这一来,正听见于太太抱怨吕氏和斯年:“你们南京牌比我们上海牌花样多,我年龄又大了,糊里糊涂的,被你们两个白白赢了好多钱。”她们是以瓜子记筹,果然于太太面前那个小白瓷碟子里已经所剩无几了。
吕氏一面打牌,笑道:“怕什么?卞公子连西瓜都给你送来了,一会咱们吃完了,瓜子都给你。”
于太太扭头一看,果然卞小英手里抱着两个绿皮的大西瓜——原本是听差抱着的,到上房时,就转交给了他。听说是乡下佃户种的,拉了一车给卞府,卞小英就亲自送了两个来,要给于太太等人尝尝,于太太忙叫他赶紧放下。吕氏直笑,说于太太有福气:“你虽然有个懒女儿,却有个勤快女婿。”
卞小英便张望了几眼,斯年冲房里努了努嘴,然后打趣卞小英:“你别急着找别人,二婶这里等着你救命呢。”
卞小英当然义不容辞,站到于太太身后,指点她打牌。他虽然不常打,但在家里耳濡目染的,脑子也很灵光,果然于太太这一把就胡了,暂时停手,叫人把西瓜切了来吃。吕氏又说西瓜子和南瓜子都磕够了,听说山东人把葵花籽炒来吃,又香又脆,便叫下人也去买几包来尝。
于太太说起国外的经历来,“美国人和英国人不会嗑瓜子,都拿去喂鸟。”
吕氏奇道:“不嗑瓜子,平日里干什么?”
于太太道:“吃糖,也吃烟。”
于大伯以前在湖南做过粮道的,吕氏笑道:“真是一个地方一个风俗,湖南人吃槟榔,把牙齿嚼得黑漆漆的,吓人。”她因说起湖南了,便问到了慎年,“到汉阳见过邝老爷了吗?几时回来?”
于太太被勾起心事,叹道:“刚到汉阳时找地方打了个电话,给了个地址,我叫康年发了好几封电报过去,又没有回覆了。”说完转向卞小英微笑:“我真羡慕你母亲,令年二哥像你一样就好了。”
在卞小英心里,男人太顺从父母,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也是无奈之举罢了,便对她笑了笑。
他们在外头闲话家常,令年在吕氏卧房里歇午觉。一觉醒来,外头喁喁的说话声没了,脖子上闷热得出了一层汗,起身一看,也不知道是谁促狭,把一个老厚的绫被严严实实地捂在自己身上。她拿起扇子扇着,走出卧房,见牌和瓜子一起散落在桌上,碟子里还有吃了半截的西瓜,胶片里仍在咿咿呀呀唱《玉簪记》,于太太等人却不见了。
卞小英正拿了书在旁边看,听见门帘响,他站起来笑道:“你醒了?”
卞小英脾气随和,令年在他跟前也不觉得害羞,便点一点头,问:“她们人呢?”
卞小英道:“好像是有事情,刚才一起出去了,于太太怕你找不到人,让我在这里等你醒来。”
令年刚才见他看书专心致志,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文章,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她放着枕边的《伽茵小传》,已经被他看了一大半了——想必那一床大厚被子也是他怕她受凉,特意去盖上的。令年不觉脸上一红,把书夺过来道:“你怎么偷我的书看?”
卞小英“哦”一声,解释说:“我本来是坐着没事,随便翻了翻,谁知挺好看的……”他也是男人心性,见她不快,立即转移注意力,将牌桌旁边那小几上一指,说:“那是给你留的西瓜。”令年一看,是特意用勺挖出来放在小碗里的,便轻声道了谢,舀了一小块吃了,沁凉清甜,解了不少暑热。
卞小英道:“前几年,我在学堂时,也看过一本翻译的小说,好像叫什么法国牡丹女传奇,和这个差不多。”
令年失笑:“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再说,完全不同的故事和人物,怎么能差不多呢?”
卞小英笑道:“反正都是那些情节,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家里不同意婚事罢了。”
被他这么一解读,好似那本《伽茵小传》也索然无味了,令年把书收了起来。卞小英见她坐在案边,一边搭讪着,也挪过来坐了。午后婢女们也都在房里,这堂屋突然就寂静了。卞小英打趣令年道:“你晚上看小说,白天还有精神上学吗?”提起上学堂,他和令年是同病相怜,便说:“我七岁时,就去福州上小学堂……”
令年微讶,“你怎么七岁就去外地上学?”
卞小英道:“有两三个下人照顾起居,也没什么。那一年北洋水师和日本打海战,被困在威海,全舰队都沉了,我们南洋去驰援,把船都打坏了,也没法训练了,所以学堂停办了几年。当时只有天津和福州还有水师学堂,我就去了福州,刚好他们小学堂七岁就可以进,只是要住校舍。”他原本有些黯然,说到这里,笑起来,“我们起不来床,舍监就拿着尺子,挨个在……”本来要说屁股,他到嘴边又改了,“在头上打,叫我们起来去上课。我刚到福州,还不会说他们的话,只听见舍监一个劲的逼我们比睡,看谁动作最快。我赶紧把眼睛紧紧闭上,谁知头上狠狠挨了几下,原来他说的是比赛,催我们快起床的意思。”
令年西瓜也不吃了,笑吟吟地听着。
卞小英说:“唉,他们的话,和我们南京话真的是不通,虾叫哈,蟹叫切,芋头叫我,我刚去时,整天听他们说要凑钱去买哈,还要吃我、吃我的,真吓人,害得我错过了好几顿饭。谁知,总算从福州回来了,又要学洋文,你听我们平时在学堂说的对不对,鱼|雷是脱皮豆,升桅是服马四忒,只升一半呢,是和服马四忒,弃船是鹅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