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菊听到这话,有些微恼。睨了令年一眼,他悻悻地说,“我这几个月在总号里,经手的帐比这个多好几倍了。”
“我相信你。”令年道,想了想,又说:“这是汇丰银行的汇票,你敢去兑的话,周介朴一定会知道的。”
宝菊一哂,心想:知道又怎么样?我孤家寡人,难道还怕你们悬赏通缉?但知道这话又要引来许多麻烦,便只冷冷说了句:“我知道。”就请令年出去了。
令年在房门外等了不到一会,宝菊就出来了,穿着一件布长衫,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全不像要出远门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身上有巨额的款子,他腰背更挺了,还颇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三小姐,”不等令年开口,宝菊先提醒她了,“你要是想路上太平,就穿破一点,最好再把头发盘起来。”言下之意,是要她和他扮做夫妻。他的表情没有半点狎昵,还有点不大愿意似的。
令年回到房里,对着镜子把发辫解开,梳成发髻。听见阿玉叫太太,令年把梳子放了下来。
于太太把她的头揽在自己身前,只是叹气。母女沉默了一会,于太太道:“妈从昨天就急糊涂了,你别怪妈。”
令年在她身上依偎了一会,说:“妈,我知道。”
于太太一滴眼泪滚落下来,说:“我真怕你为了跟我赌那一口气,要去云南。”把令年的头抬起来,于太太摩挲着她的脸颊,幽幽地说:“我也不是怪你。我是气你二哥,年纪越大,越无法无天。是我没把他教好吗?他表面言听计从,可行事那么乖张。那一年,你给人劫走了,那个人都被捉进了巡捕房,肯定是罪责难逃了,可他怎么就不甘心,竟然把人家打死了?那是活生生一条命啊,他怎么下得去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生的孩子,那么聪明漂亮的孩子,竟然会杀人。我真怕,怕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犯下人命官司,我怕他这趟去云南,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人家还说,都是报应,一命偿一命……”
于太太泣不成声,令年替她拭泪,叫她放心:“妈,你不用怕,就算偿命,也是我偿命。”
于太太摇头,“你还是怨我,说的话这么刺耳。”她细细替令年整理着头发,柔声说:“我把你养这么大,难道我不疼你吗?卞公子这样好的人,我真希望你能好好地跟他结婚,再生几个孩子,堂堂正正地做妻子,做母亲。这样,我这一辈子的牵挂,也能少了一半。你知道吗?”
还有另一半,在慎年身上。
咀嚼着堂堂正正那几个字,令年对于太太笑一笑,说:“妈,我知道。”
第27章
天津有个三不管,云南有个红河甸。
法国人修的滇越铁路在春天时通了车,自昆明城到安南的河内,乌黑的火车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蒙自开关二十一年,大清国的邮政局、税务司,日本人协理的陆军讲武堂,还有德国人设计的石龙坝发电站,都如雨后春笋,在云南建起来了。
火车出了山岭,进了城镇,车站逐渐密集,走走停停的,终于到了碧色寨。街上汉人之外,还有彝族打扮的,黑头布,绣花大襟衫,拖地裙,背了箩筐沿街叫卖,也有洋人在洋行外等包车,将怀表瞧来瞧去。
宝菊和令年在碧色寨下了车,满耳涌进来的都是云南土话,两人都有些发懵。令年是特意乔装打扮,换了浅蓝竹布衫,黑纱裙,头发也挽了髻,可她那洁白的皮肤被当地百姓的黑脸庞一衬,是格外的显眼。她在车站外停下来,支使宝菊:“你去雇两辆马车。”
宝菊扮的好脾气丈夫,被她指挥了一路,早习惯了,便顶着大太阳去外头找马车。他语言不通,比手划脚的,怕被当地人骗,还特地去找洋人验证了一番,最后领着两辆牛车来了,前头车辕上坐着个赤脚的汉人老车夫,辫子盘在头上,一脸的老实巴交。
令年不满意,“不是让你雇马车吗?”
宝菊道:“去马车行问了,听说要去思陀甸,他们都不干,说那边是彝族寨子,寨民凶得很。”
火车站旁边的客栈里,走出一队队马匹,驮着沉甸甸的货,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响。令年往客栈门口一指,说:“那不是马吗?你去跟他们买两匹,换马来拉车。牛车走得太慢了。”
宝菊耐着性子道:“那些马帮是要去安南贩盐和大米的,他们也不肯卖。”说话间,马帮已经经过了他们,沿着铁路线,不紧不慢地往南走着,有火车呼啸而来,他们就“吁”一声,停下来,张望几眼。
老车夫见这两人只顾说话,不耐烦了,把烟袋从嘴里取出来,催促道:“克哪尼哇?”
“等哈。”宝菊用蹩脚的土话回了他一句,问令年:“不坐车,那就走着去?”
碧色寨到红河的思陀甸要两百多里地,得走个一天一夜。令年不得已,只能走到牛车前,一阵臭烘烘的味道,她捂住鼻子,问:“这车拉过什么的?”
老车夫听不懂,宝菊故意说道:“大粪。”自己先爬上了车。
令年犹豫了一会,也上了车,命令宝菊道:“把你的包袱给我。”
宝菊不明所以,把包袱给了她,说:“里面就两件衣裳。”却见令年把包袱往车上一放,坐了上去。宝菊不好硬从她屁股底下抢包袱,只能忍气吞声,招呼两名随从上了后面的车。路上,两人都闭紧了嘴不说话,一者是快到杨金奎的驻地,难免紧张,二者也是旅途上彼此都积攒了些怨气,索性互相不搭理,只听着车夫把烟袋抽得吧嗒吧嗒响。
快天黑时,车夫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怕把牛累坏,宝菊只能答应在村子里的汉人家借宿一宿。老车夫去喂牛,宝菊反复数了十来个铜钱,给这家里的男人,走进对方特意准备好的“客房”,却为难了,这客房也太简陋了,没有桌椅板凳,也没有床,就用木板搭了个大通铺,地上放着一盏油灯,把土墙熏得黑黑的。
两个随从哪好意思和小姐同宿一室,忙说:请小姐歇在房里,他们在门外坐一宿就行了。只有宝菊没吭声。
令年已经累得话都不想说了,一屁股坐在通铺上,叫随从们进来:“都在房里睡吧,明天要进寨子了。”
两名随从谢过令年,把自己被褥远远搬到角落上。留下偌大的地方,是给令年的。宝菊则把包袱往中间一放,算是给自己占了个位,然后便取了件干净衣裳出去,不知躲在哪里换了。等令年缓过来,见自己的脏衣裳也被他拾走,随便搓洗了几把,在外头晾了。
这一路危险,不好带婢女,宝菊倒是能顶两个阿玉。
令年很感激他,连抱怨也不好意思了,听宝菊叫她起来,便忍着疲惫,坐起身来,见宝菊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干净的土布床单,铺在她睡的地方,只是脸色不好看,大概还在记恨她拿他的包袱在牛车上垫屁股。
令年讪讪的,说:“不用麻烦了……”
宝菊说:“有虱子,你不怕?”
令年立即不说话了。她帮不上忙,只能垂手在旁边看着。宝菊才把床单铺平,外头就叫吃饭,宝菊又反复数出几个铜钱,给了屋主。令年怕晚上要解手,只说累了,便合衣倒在了通铺上。这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漆黑,角落里是两道沉重的呼吸。她没有吱声,隔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黑夜,见宝菊离自己一臂远,躺在中间,把她和两名随从隔开了。
他的呼吸很轻微,还翻了个身。令年知道他没睡着,手在通铺上摸索了一下,轻声说:“怎么没点灯?”
宝菊躺着没动,说:“点灯费油,要钱的。”
这一路上,他还兼任账房。令年有些惊讶,“咱们没钱了吗?”
“不是,”宝菊反正也睡不着,便多说了几句,“他们都习惯了节省,你半夜还点灯,别人知道你有钱,难免要起坏心。”
令年这才明白,他刚才数钱时为什么还作出那副吝啬的样子。老车夫为了省借宿的钱,是睡在牛车上的。这个地方真穷啊。令年悄悄叹气,又问宝菊:“你什么时候学的云南话?”
宝菊和车夫及屋主都说的云南土话,自知口音很拙劣,因此惜字如金,这会夜深人静,畅快了不少,便说:“我哪会云南话?是一路坐火车听别人讲,胡乱学了几句。在这里说外地话,别人也要起坏心的。”顿了顿,他还说:“所以你最好不要开口。”
令年疑心他叫她装哑巴,是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她憋了一会,说:“你怎么那么怕被人骗?你以前经常被骗吗?”
这话头一提起,宝菊没情绪了,闷闷地说声“嗯”,便转过身,假装睡着了。谁知又感觉到令年在身后摸来摸去,他浑身不自在了,问:“你摸什么?”
令年的声音很轻:“你把那个给我。”
宝菊意识到令年是在找枪。他当她是怕枪在包袱里不安全,便说:“在我身上,没事。”
“给我。”令年说,“你是男人,他们会搜身的。”
宝菊顿悟,把手伸进怀里——夏天|衣裳单薄,他还怕露了行迹,特意穿了好几层,热得浑身大汗。借着夜色,把手|枪推到令年面前。令年接过来,沉甸甸的压手,上头还有点汗渍。她心里砰砰直跳,也顾不上嫌弃了。
宝菊问她:“你会用吗?”
“不会。”令年把枪收起来,学他的话,“到时候就会了。”
宝菊无话可说。他这一路,一会觉得自己心里有底,一会又没底,也有些惴惴不安。两人都是毫无睡意,盯着漆黑的屋脊发起呆来。
老车夫还急着要回蒙自去拉粪,半夜鸡才刚叫,又把众人招呼起来,继续埋头赶路。在大大小小的坝子间爬山涉水,从黎明摇到晌午,眼见的只剩彝人了,车轮碾着厚厚的草甸子,蜿蜒的红河绕着村寨,沿岸的土也被河水浸透了,潮湿闷热,是赤红的颜色。快成熟的玉米在一棱棱的梯田里半青不黄地摇曳着。
老车夫停下来,不走了,前头山坳设了寨栅,有彝兵背着枪,在岗哨上懒洋洋地踱着。令年忙把顶在头上遮太阳的衣裳扯下来,宝菊脸色也严肃了,几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见到真刀真枪的彝兵,前面有惊无险的旅途就成了铺垫。
宝菊下意识地往腰里一摸,才想起防身的家伙昨夜里交接给令年了。他扭过头来看她一眼,干巴巴地说了句俏皮话:“要进土匪窝了。”
他们自上海启程时,康年就给杨金奎发了电报。杨金奎十分得意,估摸着令年快到了,便把自己的爪牙派了出来,在蒙自关口盯梢。他原本的估计中,要么是于三小姐凤冠霞帔,敲锣打鼓地来结婚,要么是于康年勾结云南驻军,杀气腾腾地来剿匪。他提早察觉了,也好筹划应对之策。
可等来等去,既不见于家来送亲,也不见官兵来剿匪。杨金奎便犯起了嘀咕,疑心是于康年诓自己,行的缓兵之计。
他这个人报复心奇重,当初在上海,被于慎年指使黄炳光查抄私土,关了半个月的号房,于是他把慎年绑来后,也扔进思陀甸土司府那不见天日的后衙,关了整整十五天。第十六天一早,他叫人把俘虏放出来,还允许慎年先洗漱了一番,免得被下人看见了,说他虐待妻舅。
慎年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子,半个月了,头一回见天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这土司府大约是客栈改的,后衙是三明两暗的五开间,前头大厅做了公堂,两侧各一排给彝兵住的厢房。兴许还赁给药贩子住过,墙上狗皮膏药似的贴了七八个广告,不是“包打胎”、“保生男”,就是固精壮阳之类的。
杨金奎在自己的窝,怎么舒服怎么来。他辫子既然接不回去了,索性也剃了头,发茬子才长出来短短一截,平日又穿的短打,袖子和裤腿都挽得老高,一边摇蒲扇一边吃西瓜,活像个老农民。为了接见俘虏,他特意换上了鲜亮的绸衫,在公堂上正襟危坐。
杨金奎打量慎年,他头发长了些,人还算镇定,衬衫没有那么洁净整齐了,简直狼狈得让人开心。
杨金奎幸灾乐祸,还要说反话:“二公子,风采不减当日啊!”这语气,简直仿佛他们有几十年不见了。
慎年被他绑架,窝了一肚子的火,这半个月,也忍下去了。他说:“我是将军的人质,能有什么风采?”
“什么人质?”杨金奎不承认了,“你是我的贵客。”请慎年落座,彝兵们上了菜,也是有鱼有肉,鸡枞野菌,紫苏薄荷,颇有风味。杨金奎道:“二公子,我在上海请你,来了云南还请你,我待你,着实不错吧?”
慎年干笑一声,“不错。”
“不错就好。”杨金奎假装看不见慎年的脸色,等酒送上来,他亲自替慎年斟一杯,郑重其事地站起身要敬他,“二公子,我敬你。”
酒是玉林泉,甘冽清澈,慎年见杨金奎装模作样的,便顺势拿起酒杯,听他又要发什么感慨。
杨金奎催促他,“二公子,你喝酒。”
慎年将酒送到嘴边,杨金奎忽然笑吟吟地说:“二公子,这杯酒下肚,你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慎年笑容顿失,把酒盅放下来了,里头一滴也没动。他和杨金奎也算撕破脸皮了,便不再绕弯子,张嘴就说:“你也配?”
杨金奎也把酒杯一放,拉着脸,“你什么意思?”
慎年滴酒不沾,筷子也撂了。他笑道:“我说你不配,你没听见?”
照杨金奎的脾气,换做别人,早一个耳光过去了。但他心里是真的不服气,不说彝寨里的人没见识,他当初在贵州官场上,也是人人妒羡的青年才俊,怎么于家就屡次把他的脸面在脚底下踩?杨金奎便按捺住脾气,诚心跟他请教:“我哪里不配?是相貌不配,还是门第不配?你们于家虽然有钱,我也不穷。”
慎年觉得继续和他饶舌,不如回去当俘虏,起码清静。他一句话就打发了杨金奎:“我说不配就不配。”
杨金奎大有掀桌子的架势,“你说不配就不配?你算老几?”
慎年反唇相讥:“我不算老几,你还来问我干什么?”
“也是,”杨金奎不怒反笑,坐了回来,说:“于大公子送亲的队伍都快到了,我还问你,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他有意要晾着慎年,径自抄起筷子吃菜,“这个大舅子,你爱当当,不爱当,随便!”见慎年闻言脸色都冷了,杨金奎洋洋得意,笑道:“等三小姐人和嫁妆一起到了,我看你信不信。”
慎年脸色难看,杨金奎倒吃得欢。吃了一会,脾气来了,他也把筷子“啪”地一放,“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将康年答应陪嫁一百万送三小姐来云南的事告诉慎年,然后冷笑道:“你在上海设了好大一个圈套让我往里钻,让我赔了一百万,还丢了官,我现在要把一百万讨回来,顺便讨你妹妹当老婆,到哪去也是我有理!”末了,还得威胁他,“在上海我怕你,到了云南,我还斗不过你?”
那一百万本来就是自于家借的,杨金奎胡搅蛮缠,慎年没有和他争辩。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平静了,说:“我家小妹不做妾。”
杨金奎道:“我是要迎娶三小姐做正头太太,谁让她做妾了?”那女学生如夫人被他抢来云南,原本还见天流泪,后来见他仪表堂堂,出手又豪爽,也就死心塌地了,这会正在旁边服侍倒酒,听了这话,一脸的哀怨。杨金奎只当没看见,还笑着问慎年:“三小姐总不至于那么小心眼,连个妾也不让纳吧?男人嘛,三妻四妾,寻常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