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奶奶悄悄对使女招了招手,叫她去偷听邝夫人和八小姐在房里说话,这头问四少奶奶,“你看于公子不高兴吗?”
四少奶奶道:“于公子这人,高不高兴的,也看不出来,但你看刚才打牌,八妹先吃了一个三筒,再打了一个五万六万,肯定是要拆万打筒子清一色了,那两个二筒扣在我手里,还有一个,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被你和了,我恰好看见二公子推倒的牌里头夹着一张二筒。他就在八妹上手,但凡留点意,给她送张牌,八妹不就和了吗?谁知他偏不肯给她吃,我看八妹也瞧见了,所以脸色才那么难看。”
三少奶奶只顾着赢牌高兴,倒没看见这么多,便笑道:“反正我是知道,八妹那双鞋回去准得剪个稀巴烂。”她问四少奶奶,“你说于公子是真不懂呢,还是假不懂?”
四少奶奶道:“于公子脸上看不出来,但刚才那些举动……瞒不过人的。”见走廊上没人,她扯了扯三少奶奶的衣袖,两个人到了僻静处,四少奶奶才压低声音道:“听说他们去船上接于公子时,听见他舱房里有女人……后来叫于公子把他们都打发下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于公子嘴里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三少奶奶奇道:“还有这样的?怎么于公子也不安分?”
四少奶奶道:“男人有几个安分的?又是国外回来的,八妹这样的只怕他还嫌守旧。”这时使女回来通风报信,说八小姐在房里对着邝夫人哭,两位少奶奶一起摇头,三少奶奶道:“哭有什么用?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怪了。当初爹嫌于家还在孝期,不肯让她结婚,她去娘面前哭,最后爹才松口。你说她脸皮厚吧,可人家上门了,她又冷冰冰的,动不动摆脸色,哪个男人受得了呀?”
四少奶奶叹道:“能怪她吗?这个家过得太累了,换成是我,也巴不得早点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正说话,听差迎着慎年回到内院,令年在侧厢的榻上还没合眼,就被摇了起来,说于二公子去跟邝夫人辞行了。邝夫人因为家里都是女眷,没有多留,挽了八小姐的手,把慎年兄妹送到廊檐下。八小姐被邝夫人掐着掌心,勉强一笑,说道:“二公子,三小姐,再会。”
慎年对未婚妻和旁人是一样的随和,一样的客气。仿佛没有听懂八小姐的弦外之音,只点了点头,说:“八小姐保重。”
两位少奶奶在旁边冷眼看着,互相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汉阳码头上的船客已上满,又担心官兵来查个没完,当夜就提前起航了。慎年脸上是没什么表情,令年一面心头微松,一面又闷闷不乐。两人好像自记事起,就没有这样僵持过,因为慎年总是要会服软。
这会,他不会再服软了吧?
她独自琢磨了一天的心事,不觉船已经抵达南京。南京从来就是烟花之地,江岸两侧,铁索连着舢板,装点了彩帛花灯的妓船排得如同水师阵营,鳞次栉比的,有小贩撑着小船,在铁索间来回穿插,接送客人,顺带卖些瓜果。令年才在舱房门口张望了一会,就看见慎年也在船头瞧热闹,他这回真把于二公子的谱摆起来了,戴了墨晶眼镜,鼻子是挺的,下颌抬起来,带点傲慢矜持的姿态。
一个穿了绸缎衣裳的贵妇人正对小船招手,叫船主送一包瓜子上来,慎年手长,替她把瓜子接了过来,又替她赏了船主一角钱。
令年的犹疑登时化作一声冷笑,她板着脸叫声二哥,慎年跟贵妇人敷衍了几句,才隔着墨晶眼镜看了看她。贵妇人被使女们簇拥着,众星捧月地走了,慎年得她赠了半包瓜子,没有吃,放在甲板上喂鸟。不等令年问,他先说:“你不用阴阳怪气的,她是苏松总兵的夫人,这艘船是她雇的。”
隔了墨镜,好像两个陌生人在说话。令年看了会他的侧脸,说:“你不打算和邝家退婚了吧?”
“为什么不退?”慎年眉头也不动一下,“革命党人已经渗透进了新军,一旦汉阳造起反来,邝家被牵连不说,皇上、皇太后还不知道有几天好日子过。眼看船要沉了,难道你不赶紧跑?”
令年把嘴抿得紧紧的,好一会,才反问:“你是为了这个,才要跟邝家退婚的?”
“不只是为了这个。”慎年沉默了一会,附近妓船上的女人自鸽笼里探身出来,摇着纨扇,脉脉含情地往轮船上望着。慎年视若不见,对身侧的令年道:“你不用看不起他们,都是营生而已,朝廷一样要收他们的税,好去凑庚子赔款。要说爱国志士,兴许她们比轮船上许多人够资格。我们家钱庄有借款来周转,也是仰仗艾琳的帮忙。”
令年被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说得脸上一阵阵发红。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多了点尊重?”慎年问她,见令年倔强地不肯应声,他擦身而过,回舱房里去了。
第42章
令年被晾在了甲板上。她回过神来,心想:凭什么呢?每次都要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她转身回到舱房,慎年靠在床头,翘着脚看报纸,长衫被挂在衣架上。她往长衫的贴里一摸,是空的,便径直走到慎年面前,手伸进他裤兜里,把信纸掏了出来。
信是在南京时写的。她并不擅长写信,通篇是潦草的流水账,却有个突兀的结尾。纸上写道:二哥,小英是个很好的人,你——笔触在这里停顿了。她还记得,当时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续下去,最后索性话头一转,写道:你回来就会见到了。
这是一封迟到的,多余的信。她把信纸撕掉,将那个暗含希冀的前半句和尘埃落定的后半句彻底一分为二。
慎年把报纸放下了。令年其实已经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反复推敲了,预备要回敬给他,可慎年却微笑了一下,说:“你这是要学古人,迎风洒泪,葬花焚稿吗?”
他没事人似的,好像这两天的僵持根本没往心里去。令年演练过的那一番唇枪舌剑没有派上用场,她一怔,将信纸揉成团紧攥在手里,慢慢坐在案边。“我本来想问你的,”她把心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露,因为还不习惯这样直抒胸臆,出口格外艰难,“你没有回信,大哥发了电报,你也没回。我想,可能是在邝府太忙了,你顾不上吧。”
慎年走去盆架前,背对着她洗脸,停下来想了想,他问:“他陪你去江上坐的小火轮吗?”
小火轮她只在信上随口一提,在邝家的牌桌上,他当着众人的面飞快地看了几眼,就收了起来,没想到还记得。令年默认了。
慎年也没有意愿要刨根究底。其实他事后回忆了一下,令年坐火轮游长江时,他也在长江的航船上,和她背道而驰,前往云南。他不想大动干戈,可没能遏制住火气,语气不觉又冷了:“你如果真的有心要问我,可以等我回到上海,当面说。”
令年开了头,心理上适应了,回嘴很快,“我其实也不想问你。信一发出来,我就后悔了。妈和大哥都觉得很好,替我做了主,你要当面说,该去找妈和大哥。”
“什么都是妈和大哥,你自己呢?从云南到汉阳这一个月,你是没长嘴,还是把这事都忘到脑子后头去了?”慎年把手巾往盆里使劲一甩,打得水花飞溅了一身,从眉毛都发鬓,都是湿淋淋的水珠子。挽起袖子往回走,他还不解气,一胳膊就把榻几上的彝鼎给掀翻到了地上,他倏的转身看着她,眼里蕴着怒火,“我还要在邝家,借着别人问,才听到这件事。你知道我那时候什么心情吗?就像生生挨了一闷棍,懵得我话都不会说了!你是故意要看我洋相的吧?啊?”
船身随着江波摇晃,彝鼎滚到脚前。舱房里绒地毯铺的厚,动静不大,令年笔直地坐着,竭力地镇定,“你还在家的时候妈就提过这事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大的反应。”
这舱房里堆满了屏风几塌,奁具熏炉,格外狭窄和拥挤。慎年彻底暴躁了,在房里来回走着,听到这话,他难以置信地停下来,“你不知道?你有心吗?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他走过来,把她从凳子上拎了起来,“我现在人就在面前,你说吧!”
令年胳膊还被他抓在手里,她嘴唇翕动了一下,“说什么?”
慎年不耐烦,“你别装糊涂。”
令年深深吸口气,说:“小英对我很好,我想跟他结婚。”
慎年认真地审视了她的表情。令年没有躲闪,迎上他的目光,说:“我其实很同情邝小姐。我想她大概和我一样,想要嫁出去,不管那个人是谁都好……有自己的家,才有底气,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想什么。”
慎年的怒气退了些,他难掩失望,眼里带着冷峻的苛责,“你的确和她一样,把希望寄托在不该寄托的人身上。”顿了顿,他说:“你想要脱离家庭,不是非要嫁人才行。”
“如果我是个穷人家的女儿,我也会想办法去谋生,自立,可上海人人都知道我是于三小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想再给家里招那么多麻烦了。也许在外头四处碰壁,落到最后还是要回家,其实还不如结婚,大家都省事。”令年说起自己的婚事,脸上丝毫波动也没有,“你之前不也没反对和邝家的亲事吗?”
她又拿邝家的婚事来呛他,是有赌气的意思了。慎年没有辩解,只淡淡地说:“你这个人,大概别人把心剖给你看,你也不会在意。你想过谋生自立,想过结婚,连杨金奎都愿意嫁,却唯独没有把我说要去安南的话当回事。”
他的苛责像利刺,扎在令年心上。她沉默了一会,慢慢说:“二哥,我们四年没见了,我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
慎年表情有些凝滞。
令年沉浸在心事里,没有了羞怯,表情甚而显得严肃和真挚,“我等过你,把自己关在家里等你,想以前的事。你回来了,好像在国外过得也很好,我很为你高兴,你能把邝小姐娶回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高兴,”怕他不信,她还强调一句:“是真的。”
慎年听完,表情平静了。“你真不认识我了?”他带点笑,一句话就把她的委屈和彷徨击碎了,“云南来的这一路,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识得还不够吗?”他把她揽过来,要吻她。
令年这回下定了决心,把脸别开了,“不要,”她很懊恼,“我这样,对不起小英。”
慎年一听到卞小英的名字就不耐烦,他一哂,“你还没和他结婚呢,犯不着急着给他守贞。”
令年本来就惭愧得无地自容,被他没忍住讽刺了一句,她怒了,口不择言:“你快滚开。”
“没规矩。”慎年像在家里那样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反倒带了点纵容。被令年瞪了一眼,他又哧的笑了,“我看你就会窝里横。”他嘴上调侃,眼里柔得像水,“哎,你都打定主意和别人结婚了,还跟我那样?你是跳火车摔糊涂了吧?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小英了?”
“是你强迫我的。”令年脸上滚烫,急忙撇清道,见慎年脸色倏的难看了,她又不忍心,迟疑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让你高兴。”
“傻小妹。”慎年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嘴唇在她发顶一掠,是个亲近而克制的动作。“我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你没当真吧?”感觉到令年摇头,他手抚摸着她的发辫,低头一笑,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和他结婚,你觉得呢?”
令年眉头微拧,正要质问他,船身剧烈地一震,有多而杂的脚步声在外头乱响。南京也有革命党了?两人对视一眼,慎年把令年放开,出去看究竟。原来是南京下关的巡警,和那名趾高气扬的苏松总兵夫人打了个照面,就往底舱去了,从舱里搜出来几十个女人,拷问了几句,就押下船了。
慎年回来告诉令年,原来底舱那些女人不是总兵夫人的使女,而是自安南贩卖来的妓|女。
令年愕然,“总兵夫人亲自贩人?”她想起慎年在甲板上还对总兵夫人殷勤备至,嘴角一弯,嘲弄地看他一眼。
慎年倒不觉得怎么样,刚才半盆水洒在身上,衬衫都湿了半边,他解开两边的袖扣,说:“将军贩烟,将军夫人贩人,也算夫唱妇随吧。”脱掉衬衫,他毫不在意地赤着上身,走去衣架前拿长衫。令年不好意思盯着他换衣服,便转过身去,掀起湘帘往外张望。
“今晚走不了了,”慎年说,“船被下关衙门扣了,人也不能下船。”总兵夫人用官船贩卖安南人口,在朝廷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恐怕还有记者来,慎年不想再招惹事端,系上盘扣,便叫住一名经过的巡警,请他去水师提督衙门捎个口信给长龄。
原本今夜就到上海了,结果又被困在南京。令年坐在榻边,自嵌了玻璃的窗寮望出去,见两岸的妓船上已经点起了彩灯,绣帷画舫,被连成一片的红晕所笼罩,江面上泛着金碧辉煌的波光,有曼曼的歌声和着琵琶的铮鸣被风传送上了轮船。
慎年手肘扶着案,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看着她。那只彝鼎还倒在脚底下,没人理会。不一会,他又走了出去,叫江上卖零嘴的船夫过来,拿了一小包纸卷烟,烟盒上印着一个手握大刀的洋人海盗,他拆开烟盒,又想起忘了买洋火,只能作罢。
令年没忍住,打破了沉默,“你在美国的时候,也抽烟吗?”
慎年说:“有时候心烦,会抽。”
他刚回国的时候,还没有显露出这些恶习。令年疑心他是跟杨金奎染上了烟瘾,可慎年不以为然。她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藏着忧虑:“贩鸦片很容易惹祸的,杨金奎手下又都是匪兵,我听说常有人在仓库和码头劫船,他们叫做黑吃黑。”
从她口中听到这么有江湖气的说法,慎年笑了笑。他有心事,并不善谈,从烟盒里又倒出一支烟来,四处看看,见榻边还有个笼着玻璃罩子的洋油灯,便将烟头递进去,点燃了,两指夹着烟吸了一口,他才说:“那我就找童秀生算帐。上海还有谁比他更黑?”
令年不禁要皱眉,“那你还答应跟他们一起做生意?”
“私人恩怨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
慎年说完,没再开口。暮色映着一点油灯,他的脸色有些阴郁,令年把舱房里的几处电灯统统揿开了。闲坐着没事,她见他白天戴的墨晶眼镜还丢在榻几上,便拾起来架在自己脸上。她的脸小,只能一手扶着,转过头对慎年笑道:“二哥你看我,是不是够嘎噱头?”
慎年忍不住笑了,说:“侬老登样额。”见令年戴着墨镜左顾右盼,他注视了她一会,说:“你朝着光的时候,眼睛是金色的,你知道吗?”
令年一怔,把墨镜拉下来一点,露出璀璨的一双眼睛,“是不是很怪?”
“不怪。”慎年刚说完,外头响起了人声,他听话音知道是长龄来了,不觉精神一振,将半支烟丢进插花的胆瓶里,见长龄掀起湘帘进来了,身后的年轻人抬起头来,正是他在照片上见过的卞小英。
“卞公子?”令年也吃了一惊,脸上的墨镜哐的掉在地上,她顾不得拾,忙从榻边站起来。
第43章
卞小英只顾着观察慎年,倒没有留意他背后的令年。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吃惊了一瞬,“三小姐?”自南京一别之后,一个多月不见,难免多看了令年几眼。
长龄爱开卞小英玩笑,这里没有外人,便把卞小英往令年跟前一推,笑道:“你不是整天问小妹什么时候回来吗?没想到在这里巧遇了,还愣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