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郡王显然来上海之前,已经把沪上财阀的底摸了个遍,他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因为彼此都有出洋背景,倒觉得蛮亲切。他对犹太商人挥了挥手,说:“东西是不错,但贵了点,我回去不好跟朝廷交待啊。”
那犹太人早就知晓了对方是个索贿成性的人,很上道地说:“价格好商量,等我回去算一算,明天再来拜访您,咱们详谈。”
侍卫把犹太人领了出去,郡王坐起来,问慎年:“听说钱庄歇业了,最近有什么生意好做?我有个朋友也想参一股。”
慎年回过味来了,答道:“打算从安南贩点药材回来卖。”
郡王哦一声,有些失望,“这个没什么赚头啊。”
“本钱薄,只能做些小买卖。郡王的朋友打算参多少钱的股呢?”
“多少钱啊?我也不知道,”洵郡王朝正往外走的犹太人背影指了指,直言不讳,“等他明天上门来,不就清楚了吗?”他是皇上的亲六叔,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说着笑哈哈的。
慎年没有给他承诺,只说:“那我替郡王的朋友留意留意。”
正说着话,侍卫送完犹太人回来了,进门便大喇喇地说:“明天可不能轻饶了他。我听说这洋鬼子还和同盟会的乱党在一起搅和,给他们送了不少钱。”这个又是东北口音。
洵郡王嗤了一声,“做生意的人嘛,总想两边押宝。”他跟慎年半真半假地问,“你不会一转身,也把于家的银子往乱党手上送吧?”
慎年坦诚地说:“我只是想做点生意养家糊口而已,犯不着自己往刀口上去撞。”
洵郡王点头,“别忘了你们于家这些年吃的是谁家饭。别吃着朝廷的饭,还要砸朝廷的碗。”
叫慎年走了,洵郡王又把犹太人送来的船舰册子拾起来,他那侍卫窦筱泉也凑上来看,两人挑挑拣拣的,选中了一艘最贵的,郡王爷将册子一合,敲定了,“贵的好,他赚得越多,落在咱们手里的也就越多。嗐,最近都闹革命,端郡王在宁夏拉着哥老会要造反,他可是皇上亲堂伯。这朝廷还能维持几天呢?我也不知道,能捞一笔是一笔吧。”
正盘算呢,随从自外头走进来,说:“乱党进饭店里来了。”
洵郡王脸色登时冷了,“怎么混进来的?”
“不是混进来的,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那个姓陈的女的,还有其他几个同盟会的。”
窦筱泉恶犬护主,眼里凶光一闪,把枪掏出来,抬脚就往外走,卞小英等侍卫也忙跟上,见汪兆铭的情人、南洋华侨陈四小姐穿着一身裙装,正揽着洋人翩翩起舞。窦筱泉往吧台上的香槟酒瓶就放了一枪,孔雀厅里骤然安静了,窦筱泉喝道:“乱党就在眼前,怎么还不捉拿归案?”
枪声一响,外头把守的租界巡警立即冲了进来,黄炳光按在腰间的配枪,看了看郡王爷,又看了看法国领事。
陈四小姐不慌不忙地把舞伴放开了,在场的女宾中,她是唯一的中国面孔,但说着一口流利的洋文,又落落大方,窦筱泉这一枪,让许多洋人怒目而视。法国领事同恂郡王道:“郡王,请让你手下不要在这里伤人。”
洵郡王沉声道:“这是刺杀摄政王案犯的同党,我奉朝廷的命令,要将他们捉拿归案。”
“刺杀摄政王的案犯被判了终身□□,案件已审结,没有其他同党,而且是摄政王亲自审的。”法国领事口音虽然蹩脚,话却说得清清楚楚,“郡王,你现在在法国租界,依照约定,要按照租界法律办事,陈小姐没有涉案,任何人也不能带走她。”法国领事一声令下,黄炳光只能率巡警们将窦筱泉等人包围,以防他要突然动手。
洵郡王恶狠狠地盯着陈四小姐,他明白了——这是刚才法国领事吃了瘪,有意放乱党进来,好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哼笑了一声,叫声窦筱泉,“把枪收起来,诸位自便。”也不去套房里躲清静了,就往孔雀厅旁边一坐,看谁敢跟乱党沆瀣一气。
这个女人胆子太大,精力太旺盛,看着她揽着洋人一圈一圈地在舞池里旋转,香槟一杯杯地下肚,四处招蜂引蝶,洵郡王渐渐昏昏欲睡……他烟瘾上来了。就算是对方亲手杀了他老子,他也顾不上了。打个哈欠,他起身了。
窦筱泉在他耳畔道:“我跟着她?”
“别,”郡王说,“这些人是冲着咱们来的,别中了他们的埋伏。”他阴冷地盯着陈四。他知道,这些人行刺,原本是冲着他来的,后来阴差阳错,把目标转向了摄政王。“咱们走着瞧。”他说,离开了孔雀厅,回套房去抽烟了。
窦筱泉还不甘心,在舞池边上盯了一会,走了回来。郡王烟抽得正迷,窦筱泉告诉他:“陈四和于二搭讪了。”
“说的什么?”
“随便扯了几句。于二没怎么理会她,她就走了。”
“算他识相。”郡王甩了甩头,眼睛睁开了些,“同盟会最近在到处募捐,想要凑钱赎汪兆铭出来。都是白费劲。”
窦筱泉道:“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那不正好吗?洋人说要按租界法律办事,我就不信,她要是在租界行刺皇亲国戚,朝廷大员,法国人还能说她没犯法吗?”
慎年离开礼查饭店,乘车回于家。香槟他没有怎么喝,头脑依旧很清醒。窦筱泉这个人,他听说过,康年刚才已经私下里告诫了他——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他老子是北洋第三镇统兵,当初在小站练兵时和袁世凯是莫逆之交,袁世凯被朝廷罢官以后,他的一群拥趸们也作鸟兽散。现在又攀上了郡王。
这些人不在上海刮下一层地皮,是不肯甘心了。他有点庆幸自己刚把钱庄都转手给了周介朴。
车子慢慢停了。慎年思绪被打断,他扭头看向深沉的夜色里。司机下去检查了,说道:“车胎漏气了。”
慎年摇下车窗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见两个人上来将司机摁住,陈四小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车里没有灯,借着窄巷里挂的美孚灯,她对慎年微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说:“于先生,别紧张,没人跟踪我。”她把车窗摇上了,说:“刚才在饭店里说话不方便,只好在这里等一等你。”
慎年一眼就看出陈四小姐两手空空,大概不打算威胁,只是利诱。他无奈地说:“陈小姐,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于先生知道,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救汪先生。汪先生在狱中写的血书,报上都登了,于先生看过吗?”她从怀里珍重地取出血书,在慎年面前展开,上面用血迹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革命党人,或以身为薪,或以身为釜。薪于火中燃烧,其光熊熊,顷刻化为灰烬,是为革命之烈德;釜于水火之间受尽煎熬,水不能蚀,火不能熔,是为革命之贞德。我辈为薪,君当为釜。”陈四小姐颤声念诵了一遍,这是个和令年年纪相仿、同样家庭富足的少女,脸上却满是坚韧和奋勇。
慎年不为所动,只说:“陈小姐,汪先生为了事业献身,我很钦佩他,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实在无能为力。”
“于先生,你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你是邝中堂的女婿,”陈四不甘心,邝中堂是力主要将汪兆铭严明典刑的朝臣之一,她说:“我们会里的朋友们商量过,原本想挟持你,逼迫邝中堂放人,可我相信于先生接受过文明开化之风,有志之士不应该被这样野蛮的对待。”
“那你们想要怎么办呢?”
“我们想要买通狱卒,换一名死囚进去,放汪先生出来。只求于先生在你岳父面前代为求个情。汪先生一出狱,我马上陪他去日本,朝廷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慎年摇头,“陈小姐,摄政王为安抚人心,已经判定汪先生□□,不会杀他。可他一旦被放出来,还有没有命在,我不知道。徐锡麟刺杀恩铭未成,后面是什么下场,陈小姐知道吧?我听说你们内部,意见也并不一致,刺杀会内成员的也不稀奇。”陈小姐大概想到了徐锡麟之死,眼里露出惊恐之色,慎年把血书看也没看一眼,递还给她,“过两年等事情平息,你再设法救他出来,兴许更稳妥。陈小姐如果需要钱,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两万元的庄票,原本是今天预备给洵郡王的,可惜洵郡王的胃口比这个大得多,慎年把庄票给了陈四,“我祝你们一切顺利。”
陈四小姐是理智的,虽然被慎年拒绝,仍旧接过了庄票,跟他道声谢,脸上却露出了被迫与情人别离的痛苦之色。她说:“于先生,抱歉你的车坏了,让我这两位朋友送你回府上吧。”
“不用。”慎年叫司机连夜去汽车公司,找人来修车,自己推门下车。夏秋之交,夜里已经有凉意了,他就在这风云诡谲、杀机四伏的夜里,孤身一人步行回到于府。
第46章
上海在洵郡王抵达的头几天,异常地平静。上海兵备道和租界领事馆各自派了官兵,在礼查饭店外四周戒严。洵郡王这活靶子倒满不在乎,每天依旧大摇大摆地出去逛茶楼、看马戏,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朝臣和洋人。
令年惦记着圣三一堂的栗子蛋糕。卞小英腾不出空来,她自己带了阿玉,乘人力车去二马路。
往二马路去的途中,外国银行最密集,恢弘的欧式高楼拥挤在两侧道边,绿藤爬在灰色花岗岩的罗马立柱上。自橡皮股票风波中遭受重击的人们恢复了些生机,悠闲地在街头徜徉,阿玉把脖子伸得很长,扭头去看从银行商会里走出来的男男女女。
“小姐,二少爷的车。”阿玉忙叫车夫停下来,指给令年看。黑色汽车就泊在新盖的上海总会大楼外,车牌是200,很好认。据说上海总会向来只接待会员,慎年说他去Gentlemen’s Club,令年当他是开玩笑,她留意了一会,果然走进去都只有男人。
“走吧。”令年收回目光。
圣三一堂教众多,又有许多家店铺的租子可收,算得上租界里的富豪,来做礼拜的大多是英国侨民,令年的长辫子和玉色衫裙很显眼,但没有人去留意她。令年不信教,但很喜欢来这里,因为可以领略欧洲最新的时尚,总比看画报强,反正也没人追问她的来历。
新烤的栗子蛋糕的香气在空气里漂浮。令年和阿玉各领了一块,用手帕垫着吃,眼睛去看洋人小姐们的绸缎长裙,还有缀了蕾丝的手套和袜子。
礼拜开始了,人们鱼贯走入红房子里,令年和阿玉不好意思吃完就走,也跟了进去,坐在角落里。阳光自彩绘玻璃投进来,把人脸照得玲珑剔透。唱诗班的歌声伴着手风琴,圣洁得近乎缥缈。令年手托着腮,脑子里在想上海总会的事。
“小姐。”阿玉压着嗓门叫了她几声,把令年惊醒了。她让令年往唱诗班后面看,“那个弹琴的,是不是程小姐?”
弹琴的人是白衣黑裙,一张清秀的侧脸。“是程小姐。”令年有些惊讶。
“程小姐这是女承父业了?”何妈整天在家里对程家冷嘲热讽,阿玉难免受她影响,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露出点同情的样子,“她现在一定很穷了。”
“说话别跟何妈一样。”令年斥她一句。
礼拜结束了,令年还在张望,果然程小姐一起身,就在一群洋人里头瞧见了令年主仆。她愣了一下,似乎要装作没认出人,把头扭了过去,可低头将琴谱理了理,又镇定了,她走过来,笑着招呼令年:“三小姐从南京回来了?”
自从令年去南京,觅棠就没再登过于家的门,自然不知道后面那些风波。令年也没有跟她解释,点点头:“程小姐,好久不见。“
觅棠跟令年介绍,说自己在附近的小学堂做了□□,有时来教堂义务帮忙。她还是很警惕,对于自己的境况,不肯做太多的透露。但衣裙很洁净,人也从容不迫,似乎没有何妈所希冀的那样潦倒。令年不禁想起了宝菊——他们两个身上似乎有点相像的特质。
两个人都不喜欢畅所欲言,寒暄之后,令年同觅棠拉了手,“程小姐,再会。”
“三小姐,”觅棠叫住令年。刚才她话题绕来绕去,打听了江南女校,问候了于太太的身体。至此,才犹豫着,把心头真正在意的话问了出来:“上一次我打电话,二公子说去汉阳,不知道他一路顺利吗?”
她和慎年单独打电话?令年有些意外。端详了一下觅棠的神态,令年说:“很顺利。”顿了顿,她说:“二哥在邝府里多住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回来。”
觅棠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了。
一个人的情意是藏不住的……令年满不是滋味地想,对觅棠突然也多了点同情。时候还早,她又去讨了一片蛋糕吃,觅棠则去帮修女们引导教众,她这段时间果然成了教堂的常客,洋文也更流畅了。想到这里,令年才有些慌——她马上要进女校了,可完全没想起来要温书。
觅棠再回来时,令年的蛋糕还没吃完,阿玉还用油纸包了一块拿在手里,是二少爷叮嘱了,要给他的。觅棠失笑:“三小姐,你来就是为了吃蛋糕吗?”
令年嫣然一笑,“是呀。”
换成别人,这样白吃白拿的,一定深觉羞耻,可她家里有钱,有底气,所以没有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其实于家完全可以请一位高明的西点师傅回去,不用特意跑出来。觅棠心想,她客气地说:“三小姐,你们府上的车是不是在外头?我送你出去。”
这时,有教众慌里慌张地闯进来,经堂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觅棠请令年稍坐,出去了一会,然后把噩耗告诉令年:“有神父坐车经过外白渡桥时,被炸了。”
令年脸色也有些震惊,“是你们教堂里的神父吗?”
“是法国人。”觅棠看着她,“他是坐的法国领事的车。”
法国领事……在全上海的人都在提防、或是期盼着郡王爷被刺杀时,出事的反而是洋人。国内但凡洋人有丝毫损伤,朝廷都要诚惶诚恐,更何况被牵连的是法国领事。这种争端,哪是抓几个刺客就能平息的?经堂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觅棠毕竟是个少女,有些手足无措,“三小姐,我们先在教堂里待一会好了。”她为了让自己安心,“上海最安全的,也只有洋人的地方了。”
令年对阿玉道:“你去外面看看。”阿玉忙离开经堂,又很快去而复返,也有些慌张,“外头都是巡警和官兵,咱们家车夫不知道去哪了。”
“可能是躲起来了。”圣三一堂的门也关了,令年先定了神,还安慰觅棠和阿玉,“家里的车会来接我们的。”一时没处可去,令年拉了拉觅棠的手,“程小姐,你去过这里的育婴堂吗?”
觅棠常来给唱诗班伴奏,却从来没去过育婴堂。见令年往经堂后头走,竟然熟门熟路的,觅棠跟她穿过庭院,在高耸的钟楼旁,是间不大的育婴室。修女在门口不安地张望,询问她们出了什么事,觅棠被一张张竹摇篮吸引了目光。摇篮里或睡或醒,都是中国婴儿,大多是女婴和天生残疾。
令年把手边的竹摇篮轻轻晃了晃,里头的婴儿对她睁大了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对外头的疾苦毫无感知。
“三小姐,你常来这里吗?”
“是呀,”阿玉与有荣焉,“我们小姐每年领的压岁钱,都捐给红十字会了,这里好多孩子都他们送过来的。去年我还捐了五块钱呢。”阿玉对令年笑道:“小姐,咱们捐那么多钱,就是吃一辈子的蛋糕,也吃不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