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说:“你下辈子继续吃,谁拦着你了吗?”
阿玉的话是无意的,却正中了刚才觅棠心中所想。觅棠沉默着,无话可说,垂头逗了逗对摇篮里的婴儿,叹道:“真可怜。”
“小姐,”这里除了洋修女,也没有外人,阿玉悄悄问令年,“你说刺杀神父的,是革命党吗?”
革命党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朝廷,实施新政。刺杀法国领事,除了招致两国争端,点燃战火,又能有什么益处呢?也许革命党人比她想象中更疯狂?令年对这些人不甚了解,当着觅棠的面,只摇了摇头。
她们在教堂里静待事态平息,外头的骚乱却越演越烈。接到消息时,法国领事正在跑马厅,他当即来到礼查饭店,要求苏松总兵和上海道台捉拿凶手,被洵郡王喝住了。“你不是护着那些乱党吗?”洵郡王已经认定了刺客就是革命党,面对气急败坏的法国领事,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又不在华界,死的也不是华人,我们管不着啊。”
法国领事被他的傲慢彻底激怒了,恰好苏松总兵的亲兵来拦洋人,被法国领事抬手往他脚上放了一枪,掉头就走了。伤兵被抬出礼查饭店,才不过两个时辰,上海就翻天覆地了——积怨已久的老百姓从外白渡桥冲进了租界,见洋人就打,见教堂就砸。
铁闸门被砸得哐啷响,惊慌的呼喊一路自经堂传了过来。育婴堂还算偏僻,可阿玉很快也不安起来,“小姐,他们好像把门砸烂了。”她们三个是华人,尚且有点底气,洋修女已经吓掉了魂,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求上帝保佑。
蓦地一声尖叫,有人用洋话喊,有无辜的教徒被打死了。
觅棠一直默默坐着,至此,犹如惊弓之鸟,蹭的跳起来,“三小姐,咱们快走。”她奔到门口,不见令年跟上来,回头一看,令年正在抱摇篮里的婴儿。满堂的婴儿都嚎啕起来,简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阿玉只苦于没有几百只手,急地直冒汗。
觅棠催促她,“三小姐,快走呀。”
令年刚才是一时着急,转了个圈,才意识到没法把十几只摇篮全拎走。她这会倒比觅棠还镇定些,又见洋修女还惊恐地躲在角落里,只好把婴儿又放回摇篮里,说:“他们只打洋人,程小姐,你先走吧。”
觅棠双脚定住了,焦急地看着令年——外头喊打喊杀的声音更近了,这些人已经被仇恨逼红了眼,不分是非,也不问缘由。觅棠把声音稳住,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懦弱,“你是于家的小姐,他们不敢伤你。我去你家里找人来。”
“程小姐,”令年把洋修女扶了起来,回头叫住觅棠:“我家太远了,没有车……你去上海总会大楼,找我二哥。”
不知是自恃身份特殊,还是真相信觅棠会搬来救兵,她叮嘱了这一句后,就忙着叫修女拿米粥来,一匙一匙喂给哭得最凶的婴儿。
觅棠飞快地离开育婴堂,外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懦弱可欺的百姓们,忽然变成一幅凶神恶煞的面孔,把捉住的神父和修女打得头破血流。觅棠奋力挤出人流,逃离了圣三一堂。
她虽然一路昂首挺胸,却是有些心虚的,因为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她是教徒,常和洋人打交道……在街头彷徨了片刻,觅棠下定决心,赶往上海总会。总会是英国商会的地盘,有领事公所派的巡警把守。觅棠才到门口,被红包头的印度巡捕拦住了,他用棍子敲了敲旁边的告示:华人勿入,女士勿入。
觅棠喘息未定,“于先生不在里面吗?”
“哪个于先生?”
“于慎年先生。我有要事找他。”
觅棠说的洋文,印度巡捕放松了警惕,放肆地岔开腿,询问她的来历。他身上有很重的毛发,一双眼睛格外的下流、贪婪。觅棠被冒犯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她拿出气势,“请你马上让我进去,我是于先生的……太太。”
印度巡捕了然地笑了一声,“没听说他有太太……”他正无聊,很有心情看一场好戏,便收起棍子,放觅棠进去了。
总会大楼里,有侍者不慌不忙地经过,也有人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吧台上轻声低语,一切都是轻松的、愉快的,好像刚才在圣三一堂的骚乱是一场梦。觅棠心里不觉平静了,脚步也慢下来,她目光在四周逡巡着,被领进了楼上的弹子房。
她一眼就看见了慎年。他背对着她,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正歪着头和人说话。
觅棠和他见的次数并不很多,但仅从那个姿势,她就认出了他。她走到沙发后,叫了声“二公子”。
慎年随意乜了过来,眼里露出惊讶。那个刹那,觅棠以为他不认识她了,等了一会,见他站起身,招呼道:“程小姐。”
他们两个声音不高,但说的是中国话,引来了室内不少人的瞩目。有两个洋人揽着女伴在球桌旁,手在对方袒露的胸口和手臂上随意地摩挲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觅棠意识到了,所谓女士勿入,是有例外的,他们只允许妓|女进来。因此慎年脸上露出那种意外的、疑惑的神色。他仍旧是客客气气的,即便怀疑她的来历,目光仍旧比在场所有的洋人要规矩。脸颊和手指上都很洁净,但气息中透着点洋酒和洋烟的味道,不明显,更像是纵情声色之后的一点余韵。
她能感觉到,他在这里比在于府要自在。
“二公子,”觅棠不情愿地斩断了这点暧昧,“有人在圣三一堂闹事……三小姐还在里头。”
慎年的脸色瞬间沉了,抬脚就往外走,觅棠忙追上去,跟他解释教堂里的情况。“他们要打洋人,关她什么事?”他突然变得蛮不讲理,不仅不道谢,反而埋怨觅棠:“你不是教徒吗?怎么把修女丢给她了?”
觅棠被他责怪,语塞了一下,随即脸色冷了,“二公子,我是信教,但也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没有义务要抛却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她站定了,固执地不肯往前走,眼里溢出泪,“我本来可以回家的……”
“对不起,”慎年立即说,潦草地看了她一眼,但语气缓和了,“程小姐,外头不安全,你先待在这里吧。”他在楼上有间客房,叫人领觅棠去,自己来到吧台前,让侍者把电话给他递过来。
觅棠匆匆擦去眼泪,走到慎年身侧。她也平静了,是很关切的口吻,“二公子,要打给大公子吗?”
“不是。”慎年把话筒拿了起来,他短暂地考虑了一下,百姓在租界闹事,衙门里的官兵不方便直接涉入,巡捕房都被骂洋人走狗,要是在教堂露面,怕会更激起民怨。他打给了童秀生,请他遣手下十几个帮派兄弟来。
童秀生满口答应。他也是神通广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圣三一堂就涌进了一群短打盘发的街痞流氓,喊打喊杀的,倒把这些骂朝廷、打洋人的百姓给吓住了,丢下满地狼藉,各自散去。阿玉紧紧拽着令年,飞快走出教堂,见家里的汽车就停在外头,忙跳进车里。一关上车门,阿玉人都瘫软了,“天爷,刚才吓死我了,”慎年是家里的主心骨,阿玉见着他,顿时一颗心落了地,后怕地说:“二少爷,你不知道,刚才在育婴堂里,那些人要进来抓洋修女,小姐不让他们进来,我们用棍子把门顶了,他们就去砸窗子,还说要把我们烧死在里头。我们是中国人呀,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
慎年沉着脸。阿玉和司机在跟前,他没有多说,“走吧。”
车子缓缓驶出教堂街。令年回首往教堂门口看,有闹事的人不解恨,往铁闸门里丢了几个火把,那还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神却是怨毒的,疯狂的,他嘴里嘀咕着,仿佛在说: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尽,让战火点燃这片大地,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冷酷无情的人,连同这个腐朽的王朝,罪恶的国度,全都烧成灰烬,如此我们才能获得新生,得到自由和尊严。
这就是革命党吗?
令年深深吸口气,把头转了回来。她凌乱的发辫被汗打湿了,玉色的绸衫上沾了些不知是婴儿口水还是米粥的痕迹——是劫后余生,又是初初踏入了这个凶险的世界。
慎年忍不住把她肩头的辫子拂开,手在她脖子里碰了碰,那里有血液在汩汩地流着,是紧张,也是愤怒。“怕吗?”他问。
令年摇了摇头。
第47章 Crazy stupi……
慎年和令年很有默契,没有把圣三一堂的风波告诉于太太。可之后几天,除了康年,家里人口是前所未有的齐全。外头闹得人仰马翻,大家只能在沉默中打发着索然无味的日子。
卢氏牵挂康年,天不亮,就打发下人去买报纸。报纸上说,凶徒在圣三一堂造成十余名教众死伤,法国已向朝廷提出严整的交涉,限定朝廷一月之内将刺客及凶徒捉拿归案,交由会审公廨审理。还清算了租界在这次教案中遭受各项损失,裁定朝廷要赔偿六十万两白银。
大家只能摇头,说:同样是人,洋人的命怎么那么值钱呢?卢氏把芳岁姐弟叫住了,叮嘱道:“晚上爸爸回来,你们要乖一点,不然爸爸要发脾气的!”
两个毛噘着嘴,被保母领了下去。于太太还要问卞小英的处境,“整天跟在郡王身边,不知道会不会受挂落?”
令年倒不担心,“郡王被朝廷委了钦差,和法国人交涉教案,朝廷说郡王有功,才嘉奖了他,他身边人跟着水涨船高才对。”
要赔六十万,还算立功。于太太一个不问朝政的人,也连连地摇头。
“朝廷有十几年没打仗了,只要不打仗,大家都要阿弥陀佛了,当然算立功。”
卢氏见令年说的头头是道,抿着嘴笑道:“小妹不愧是要做参领夫人了,以前央你替我读报纸,你都偷懒,明明才读了一半,却要骗我读完了。这回要是姑爷真升了官,你也请我和妈去礼查饭店住一天,喝它几瓶香槟酒,怎么样?”
报纸上也是猜测居多,没有实证,令年看了一会,便没有兴致了,说:“我只是好奇,到底谁刺杀的法国神父。”
“不是革命党么……”
于太太谨慎,不让她们乱揣测,她问令年:“最近上海这个样子,你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早点回南京,我想那边总归要太平些。”
令年说:“不知道卞公子哪天能动身。”
“卞公子实在走不开的话,叫你二哥送你一趟也好,”于太太转头就问听差,二少爷去了哪,“省得他天天在外头走,叫人提心吊胆的。”
听差说二少爷一整天都在大书房。那个地方,除了康年和慎年得用的下人外,女眷鲜少涉足。同在家里,几天下来,只有在饭桌上偶尔会碰面,跟陌路人似的。“让二哥忙吧,”令年摇头,“我等一等卞公子。”
卢氏直笑,“妈,你就别催她了,人家这叫夫唱妇随。”
何妈恰好走了进来,把茶放在桌上,说:“大少奶奶报纸看多了,也文绉绉的,依我看,应该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时门房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巧的匣子,说有人送来给二少爷,听何妈说二少爷在书房,便折身退了出去。
慎年坐在案后,正在听伙计给他拟发往安南的电报。这些日子,上海的防疫药材的价格已经暴涨了,大家私下议论起来,难免感叹宝菊果断,胆子又大,这要是砸在手里了,整个身子换成钱,也不够赔的……慎年重用他,大家提起宝菊,开始叫“吴爷”,要不认识,还当是个资历多老的管事,哪能想到他还生着一张二十岁的清秀嫩面孔呢?
电报拟好了,慎年把伙计叫住,“叫人去镇江打听打听,吴宝菊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来的上海。”等伙计走了,门房托人把匣子送了进来,慎年放下账簿,随意瞥了一眼,把匣子揿开了。
里头是一小盒雪茄,银质盒子上錾刻了精致的菊花纹,一盒摩尔登新出的什锦糖,还有一方丝的洋帕,是挺雅致的浅蓝色。也不贵重,但都是最近时兴的舶来品。“谁送的?”
听差也伸着头看,见都是些吃的用的,摇头道:“只说一定要亲手给二少爷,郑重其事的,我以为是金子银子呢。二少爷看看,里头是不是有字条?”
没有字条。听差奇道:“还有送礼不留名的?”暗自在心里猜测是哪家的小姐。慎年却没有这个兴致,原封不动地放回匣子,叫下人收了起来。这时电话铃声大作,把人震得耳膜发痛,慎年接起电话,是康年自邮传部衙门打来的。他的语气异常严肃,“你在家?哪里都不要去,我有事情要当面问你。”
才过一盏茶功夫,康年驱车回了家。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径直闯入书房,把下人们都轰了出去,关上门。
慎年正在打电话,瞟了康年一眼。康年那常在嘴边的随和笑容不见了,脸色阴沉极了。慎年把话筒放回去,叫声大哥。
“滚起来,”康年隐忍着怒气,指着慎年,“在我面前,还没有你坐的份。”
慎年把靠背椅推开,站起身,隔着长案,康年冷冷地打量他。他也没有落座,从怀里把一封电报译文摔在案上,“这是什么?”
慎年很镇定,把电报拿起来看了,发报人是陈四,她化名冰如,约定与其余同盟会成员在河内某处地址碰头,再取道安南,逃回英属新加坡。
康年见他不说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外白渡桥案发当日,上海华界与法租界共同搜捕乱党,他当即下令给邮政局与电报局,要拦截所有在朝廷挂了号的同盟会成员所发出的电报与书信。最后仍是让几名乱党做了漏网之鱼,他今天在案上那堆还没来得及看的电报里,把这一封打开来,看过一遍后,心头就起了疑惑。
“陈四和人约定碰头的地方,是不是宝菊租的货栈?”
宝菊的电报曾给康年看过,没想到他记得这样清楚。慎年没有否认,还说:“大哥的记性这么好?”
“我太糊涂了,”康年猛地拍在案上,怒气爆发,“自己眼皮子底下养出一个乱党分子,我到今天才知道!是你指使的宝菊,还是他自作主张?”
慎年道:“这个地址是我给陈四的。”
康年坐回案后,冷厉的目光在慎年脸上扫来扫去,是要审他的架势,“你和陈四是什么关系?”
慎年很平和,“没有关系,我在礼查饭店和上海总会分别见过她一次。”
礼查饭店那次康年知道,“上海总会是怎么回事?”
上海总会那次,是恰好在程小姐去找他之前。慎年说:“外白渡桥案发那天,她怕被捕,逃进上海总会,想要英国领事庇护。新加坡是英属印度当局管辖,陈家和东印度总督有些交情。”
康年嗤的笑了,“那你是听信了她的鬼话,说外白渡桥案和她没有关系?我告诉你,这件案子朝廷已经认定是同盟会所为,你包庇、协助乱党潜逃,罪同案首!”康年既庆幸,又悔恨,他靠在椅背上,闭眼叹气,“当初不该送你出洋。什么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你听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咱们于家是靠的什么才有今天。”
慎年摇头,“大哥,我不知道外白渡桥的案犯是谁,我也不在乎什么主义和宪政。陈家在南洋势力庞大,我卖她一个人情,以后于家想要去南洋发展,能有不少便利。大哥你在朝廷做官,当然要恪尽职守,可我是生意人,我也没忘记于家是靠的什么才有今天。我自从回来后,只懂得了一件事,靠一个末路的朝廷吃饭,注定是一盘短命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