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冷笑道:“中国这么大,容不下你,要往南洋去发展?”
慎年反问他:“小妹为了避祸,要去南京上学,可南京就太平吗?”
康年不耐烦:“又关小妹什么事?”
“关她的事,也关于家每个人的事,我只想给家里多条退路。”慎年已经想了很久,比康年冷静,也比康年果决,“大哥,你拿你的官印,我拿我的算盘。我记得朝廷的恩德,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斗升小民,不会和乱党有任何瓜葛。但我相信外白渡桥案是有人栽赃陷害,”他划根洋火点燃,从电报一角将其烧成灰烬,“大哥,这封电报并没有发出去,你也当做没看到吧。”
康年没有阻拦他。定睛看着慎年,他唯一的手足……二人自幼眉眼相似,但后来境遇不同,再也没有人能够一眼看出他们是兄弟了。他在衙门里,越来越圆融,而慎年的棱角和锋芒也在他未察觉时,逐渐显现了。康年想起了早逝的父亲,他无奈地摇头,“什么你的,我的,咱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真的出了事,最难办的是我。”在衙门里忙了几天,他疲惫地揉着额角,“不管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件事情朝廷已经全权委了洵郡王。苏松总兵放纵家眷,徇私枉法在先,又没能管束兵勇,得罪法国领事在后,洵郡王今天下令,将他撤了,换了北洋三镇统兵窦玉祥。以后的上海,是窦家的天下了。”康年轻轻吁口气,“好在这件事你我都没受牵连。”
康年嘴上整天说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但为了朝廷的事疲于奔命,心力憔悴,却被慎年看在眼里。他说:“大哥不是说了,不一条道走到黑吗?”
“还能怎么办呢?”康年两眼茫然,仿佛在夜色无边的海上寻找前路,“我并不迂腐,可手上这一方官印,要比你的算盘重多了,难道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他对慎年自嘲地一笑,“你不是说了,我是裱糊匠吗?能够粉饰太平,也算为朝廷尽点心了。”
康年心情低落,没有回衙门,难得全家人一起吃了顿团圆的饭。于太太因为卞小英缺席,还颇有些遗憾,又跟康年提起了想要送令年去南京的事情。康年说:“洵郡王已经和法国人议定了外白渡桥案,不日就要启程去天津了,正好让小妹跟卞公子附船一去回南京。”
“这样最好。”于太太和何妈商量起来,要选几名仆妇使女跟令年去南京。
令年却说,连阿玉也不要,“伯父家里有使女,我白天在学校,也不能带下人,何必拉着她们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那几年?”
“几年?”于太太嗔道,“你最多再上两年的学,就要从你伯父家搬进别人家里了,到时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怕人家笑话?”说到这里,众人脸上都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唯独慎年若无其事,转过头去,和芳岁说些没意义的孩子话。
临走的那一天,程小姐登门了,手里还拎着栗子蛋糕。圣三一堂被烧的烧,砸的砸,西点师傅也失了业,程小姐想要替他来探探口风,看能不能在于府上觅一份工,谁知一提起来,于太太笑道:“不巧令年要回南京,雇了西点师傅,做给谁吃呢?”
觅棠是诚心想要帮西点师傅。难免有些遗憾,她看向令年:“上次三小姐说,二少爷也喜欢吃……”
何妈道:“我们二少爷脾气怪得很。任三小姐吃什么,他都能跟着吃一点,但要是特意给他做的,他反而懒得碰了,瓜子都不肯自己剥的。”慎年不在,她正好起劲地打趣他,“我看,是小时候和小姐抢着吃,习惯了,不抢着吃就不香!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康年“呵”地冷笑了一声。于太太和何妈一起疑惑地看向他。康年清清嗓子,继续低头看报纸。
令年刚才提心吊胆的,生怕觅棠将圣三一堂的事情在于太太面前说漏嘴,被这一打岔,忙说:“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觅棠便起身告辞,走到庭院里时,有下人将她拦住了,“程小姐,二少爷请你去书房里说话。”
觅棠一怔。于太太等人并没有送出来,她在榕树下站了一会,慢慢将裙摆理了理,这才说:“好。”跟着下人来到书房,下人离开了,连门也闭上了。觅棠沉默地看着慎年,猜测他的用意。见他起身,从书柜上把一个匣子拿了下来,觅棠脸上微微发热。
慎年开门见山,把匣子递还给她,“程小姐,无功不受禄,这个请你拿回去吧。”
觅棠一怔,“二公子知道是我送的?”
“我猜应该是。”觅棠没有接,慎年把匣子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觅棠脸涨红了,被人当面拒绝的尴尬之外,还有点受到轻视的不快。“二公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上回承你派车送我回家,还有前些天,在俱乐部你的客房里躲了一会,我很感激……”不等慎年开口,她提高了声音,截断了他的话,“虽然在二公子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能根本没往心里去,但我父亲从小教育我,受了别人的恩惠,一定要报答。换成别人,我也会送这样一份谢礼的。”
她这一番慷慨陈述词并没有引来慎年的赞赏。他说:“程小姐的谢意我心领了,如果你一定要送,可以换成别的,送给我母亲或者小妹。”
觅棠像尊塑像般站着,半晌憋出一句:“二公子,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慎年微讶地看着她。他那双眼睛,时常是冷淡的,偶尔流露出一丝温柔,觅棠和他对视。慎年说:“程小姐,于家没有人讨厌你,甚至我小妹很羡慕你。至于我,”他把觅棠的话又回敬给了她,“我不管喜欢一个人,还是讨厌一个人,在性命危急的时候,都是能帮则帮。换成随便什么人,我都会帮的,所以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觅棠厌恶他这样彬彬有礼的态度,她宁愿他骂她,笑话她,好让她撕破他的虚伪和傲慢。她豁出去了,说:“二公子,我送这几样东西,是觉得适合你。我从在溪口认识的时候,就……”
“从溪口到上海,我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被人倾诉衷情,慎年并不得意,也没有遮遮掩掩的,他直接说道:“你和我最多算认识而已,你并不了解我的本性,也没有和我真正地相处过,是哪里觉得我好?我以为你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
“我了解你,”觅棠掷地有声,“我知道对你来说,旧式的婚姻是个枷锁。”
慎年笑了,刚才觉得她执着得莫名其妙,此刻又发现她自以为是得可笑。他没说太难听的话,“程小姐,也许对你来说是的。对我来说,婚姻就是婚姻,没有旧式新式之分。人也一样。你既然知道我已经有婚约,又何必来试探我呢?”显然程小姐是个新式的人物,而且以此为豪,这让他有点烦。慎年走回案后,拿了只烟点燃了,一边笑着瞥了觅棠一眼,“其实,如果只是交朋友,或者想要露水情缘,我也不反对,不过,程小姐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类型。如果你一定要追问,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说完,他把账簿翻开来,示意自己很忙。
他最后那句话,对觅棠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紧紧攥着手袋,冲上去拿起匣子,就要转身。
“程小姐,”慎年想了起来,提醒她,“听说上海总会我客房的钥匙还在你手里,请你记得送回来给我。”
觅棠一阵风似地离开于府。她一到家,就用颤抖的手把那只铜钥匙用纸包了起来,然后走去邮政局,打算递回去给他。她永远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了!
第48章
令年的行李不多,也收拾了好几只藤箱。她在房里独自坐了会,又来到厅里陪于太太说了会话,渐渐地不开口了,望着琴房里的电话出神。电话也再没有响,于太太和卢氏说话的声音和缓轻柔,真静。
于太太是个好婆母,从不苛待大少奶奶,有芳岁姐弟充当血缘的纽带,婆媳之间更有了母女般的亲近和默契。
令年心思漫无目的,又想到了慎年。回到上海后——应该是,在南京遇到卞小英后,他们就渐渐生疏了。她原来觉得是他信守承诺,有意地和她保持距离了,可她要去南京了,他都没有问过一句,简直冷漠过了头。她明白了,他在跟她较着劲呢。
还只是二哥的时候,他没有这么小心眼。真应了何妈的话了,没长大似的。他比她还大几岁呢,令年愤愤地想。
“小姑姑,”芳岁噔噔噔地走进来,甩着小辫子,她气鼓鼓的,“爸爸说书房里摆了个铁皮小轮船,会呜呜叫,还会在水缸里游,我想玩,二叔不肯给我,说是小姑父送你的,一定要你说可以给我,他才给我。小姑姑,反正你都要去南京了,能把它借给我玩吗?”她摇晃着令年的胳膊,娇声娇气的,“给我玩一会吧,我保证不让弟弟碰。”
令年故意说不行。芳岁跺脚,立即控诉她的罪行,“小姑姑坏!你把我的娃娃房弄坏了。”
于太太忙说:“小轮船是卞公子送的,不要给她呀。”叫何妈把藤箱腾出点地方来,把小轮船给令年带走。令年说不要了,在芳岁小脸上捏了捏,“好吧,那我把小轮船赔给你。”
芳岁得意了,要把令年扯起来,“那你去,帮我跟二叔要。”令年被她一叠声地催促,那点犹豫也放下了,跟芳岁手拉手离开客厅,来到书房。慎年见这一大一小都来了,也不意外,很干脆地小轮船拿下来,给了芳岁,“去带二毛玩。”
芳岁眼睛一亮,两手小心翼翼捧着小轮船,“谢谢二叔!”转身就跑了。
小轮船是当初令年从南京带回来,于太太怕芳岁要乱碰,特意摆在高处的,被拿走后,只留下周围落灰的痕迹。书房不常有仆妇来打扫,衣服就随意搭在沙发背上,案头账簿摞得很高。自从钱庄歇业后,这里就成了慎年半个窝。
她看见了烟盒和火柴。他心情不好,是家里哪些人让他觉得碍眼和烦躁呢?
“什么时候走?”慎年问。
“下午,”令年说,“等小英来接我。”
卞小英的名字整天被于太太和卢氏等人挂在嘴上,俨然已经成了于家的一员。令年这会说出来,有了理直气壮的味道。慎年看她一眼,嘲笑地,“两年你都等不及了,是吧?”令年一怔,还没问“两年”是个什么说法,听见外头芳岁正在呵斥闻讯而来的百岁,她狐假虎威,教训眼巴巴的百岁道:你可不许把小姑父送给小姑姑的轮船弄坏啦!
慎年顺手把门闭上,室内霎时寂静下来。令年疑心他支使芳岁把自己引来的,两人目光相触,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又各自沉默了。慎年坐回沙发里,靠背上的衣服落在地上,他没理会,只伸手把烟盒拿了过来,说: “芳岁跟你小时候有点像。”
百岁像她才对吧?令年嘀咕:“小时候明明是你总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别听何妈瞎说。”慎年低头拿烟,说着就笑了,他“哎”一声,这个很随意的称呼触动了两人的回忆,慎年声音变得亲昵柔和,他指了指身边,“陪我再待一会吧。”
令年走到他面前,没有坐。她的心已经软了,脸上却不为所动,“我一会要走了。”
最让慎年碍眼的不是卞小英,而是令年这副竭力避嫌的样子——真下定了决心要给人守贞似的。他把烟盒撂开,扬起了眉毛,“越不管,你还越来劲了?”
令年不满地扭过身,她在于太太和康年跟前言听计从,唯独对他不驯服,“你凭什么管我啊?”
慎年气的要笑,“就算你定了亲,我还是你二哥,难道我没资格管你了?”
令年抓住了他的话头,叫他一声“二哥”,“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不是想让我高兴吗?”慎年蓦地冷淡了,直言不讳道,“我最近很不高兴,你看不出来吗?”
令年的脸腾的烧了起来。她情不自禁的傻话,被他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来,让她又惭愧,又愤怒,登时爆发了:“你不高兴,可以去俱乐部消遣,可以在书房里谁都不理,我不高兴,有谁知道?能躲去哪里?”
慎年看着她,“是我让你不高兴吗?”见令年一顿,摇头说不是,慎年嘴角一扬,说:“你气我回来没有陪你,没有再给你打电话,可不是你说的吗?在家里,不能碰你,不能跟你说话,连看也不能看你一眼,你现在又后悔了?”
后面那些完全是他瞎诌来逗她的,令年没有笑,她断然道:“我没后悔。”慎年起身,要来拉她,被她躲开了,两人四目相对,那些诘问的、讨好的,恼怒的、无奈的眼神,深深刻在彼此的心上。令年短暂地回味了一瞬,正色道:“我在家里待的很烦,我要去南京,谁都不要来管我。你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你真的想去南京,我不反对,你去吧。”慎年温和地说,“我说过,只要你高兴就好。你觉得卞小英对你好,非要跟他定亲,也随你。在我心里,你不是一个懦弱的人,用不着别人替你做主。你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慎年没有再碰她,可说出的话让她的心倏的揪紧了,“你不知道吗,你也是风筝,那根线,就一直紧紧攥在我手里呢。”
令年睫毛微颤,一滴泪险些滚出来。她下意识要否认,话噙在齿间,久久没有出口。她没看他,说:“那我走啦。”慎年便送她到门口,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令年不禁转过身来,恋恋地看了他一眼。他整天窝在书房里颓唐,衣领也歪了,她眼里带着关切,把他的领口扶正了。手顺着衣扣往下,细致地理了理衣襟。
慎年没有动,垂眸看着她的清秀的眉毛和睫毛。他俯下脸,气息在她额前掠过,把她紧抿的嘴唇咬住了。令年“唔”一声,余音被堵回了喉咙里,后背重重地撞在门上。慎年把她的胡乱挥舞的双手制住了,她被迫仰起脖子,他把她的双唇分开,迅猛地含住了她的舌头。
那些听起来慷慨大度的话,原来都是假的啊。平静外表下,他其实早对她积攒了许久的怒气。他的手劲很重,把她揉得生疼,亲吻的间隙,在她唇瓣上和脖子里磨牙似的狠狠咬了几口。令年焦急又紧张,闷出了一身的汗,她竭力要避开,可是徒劳无功——这哪是尊重她、爱护她的二哥,分明就是个恶狗,疯批,喜怒不定、出尔反尔的无赖!她咬牙挣扎无果,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滚开!”
他又温柔了,抵着门把她揽在怀里,深深地、密密地吻,什么卞小英,什么闹气冷战,都丢到了脑后。他忽然把她抱了起来,走了几步,推开账簿,把她放在案上。“别,”令年气喘吁吁的,喉头干涩得厉害,她察觉他的意图,惊慌地把脸别开,“我不要。”
慎年吻着她的脸颊,手解开了她两个盘扣。“我把门锁了。”他贴着她耳朵说,声音里是强忍的喑哑。
令年不明白,怎么又搞成了这样,还是在家里,大白天,于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她怕他真的疯劲上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倏的眉头拧紧了,冷着脸威胁:“你敢再碰我一下?”
“你就把妈叫过来吗?”慎年轻笑,把她拖过来,令年气得在他肩头推了几把,他岿然不动,搂着她紧紧贴在身上。她太紧张了,贴里的衣裳都被汗打湿了。慎年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安抚道:“别怕,妈没有钥匙。”他又缠绵地叫她宝贝,好小妹,“给我吧,我回来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在想你……”
令年耳朵里根本听不进他的甜言蜜语,外头有点声响,她就浑身僵硬,半点不敢动弹。要穿出门的裙褂,已经被揉得没法见人。她急了,眼里挤出两滴泪,手搂住他脖子,一遍遍地央求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可怜,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