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令年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上海的童秀生,不同于康年的恼火,他是市井出身,这种不痛不痒的传闻,充其量是头上多了颗虱子而已。只是绯闻对象是于三小姐,让童秀生有些莫名其妙。几次被别人戏谑,他都是打个哈哈,一笑而过,事后领着他新捧的戏子在各个茶馆、戏院里招摇过市了几次,算是回应。
  可人们似乎没有看懂他的脸色,谣言不仅不停歇,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连于三小姐当初的绑架案都被扯了出来,童秀生立即警惕了。
  在一个蒙蒙亮的早上,靠撰写童于绯闻而发了一笔横财的报纸主笔自长三堂子晃了出来,叫了一辆在巷口揽生意的包车,要往报社里去。报社里的同寅等了一早上,也没见他的人影,路人在一个狭窄破败的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身。
  他被人用匕首捅死了。劫匪扒了他新做的帽子和夹袄,扬长而去。
  死者是无名之辈,还轮不到督查亲自出马。童秀生安排了底下人去查案,自己雷打不动地去青莲阁打牌,但牌桌上人都乖乖地把嘴闭上了。
  南京离上海还远,人们对于童秀生的威势尚且没有那么忌惮,私下也会猜测,但女同学们受了家里的嘱咐,不会在学堂当众议论了——在她们心里,童秀生已经变成了个残暴嗜血的刽子手,他的爪牙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校舍里,咔嚓一声,把人割断脖子!敢和这样的恶徒搅和在一起,于三小姐能是什么善良之辈吗?无异于女魔头了。
  令年拿着洋文书本,老老实实地坐在课室里。才短短几个月,齐眉刘海已经不时兴了,女同学们模仿东洋少女,对着小镜子,把刘海从中间分开,梳成燕尾,长长地垂落在两颊,遮住眉眼,显出一副娇羞含蓄的情态。
  爱屋及乌,斯国一这貌不惊人、性格古怪的东洋寡妇也略微地受欢迎了些。
  女学生们在卫生讲习所发出一阵阵惊呼。斯国一在讲解月经、排卵、性|事和生育。大家对这些词汇尚且觉得新奇而懵懂,还不至于要当场昏厥过去,但斯国一把图片拿出来后,所有人立即把脸捂住了。令年没有感到太大的震撼,但一张脸也微微地涨红了。她的刘海长了,全都梳进了辫子里,露着光洁的额头,明亮的双眸,稍微有点不自在,就很难逃过一双深谙世事的眼睛。
  斯国一对令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嘲笑这些矫揉造作的少女们。
  令年装作没看见,斯国一这个人,她有敬佩,也有反感,理智告诉她,跟这个人不宜深交。
  斯国一带给大家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女同学们胆子也变大了,她们做完操,打完球之后,在寝室里梳头发,换衣服,没有家里的仆妇在旁边盯梢,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卫生讲习所的见闻。
  “真恶心,我以后不打算结婚了。”
  “结婚可以,但那样……肯定不行。”
  “不那样,哪来的孩子呀?”
  “把我的婢女给他做通房丫头,生了孩子抱过来养。”
  她们也评判彼此的身体,有的说:我皮肤有点黑,有的说:我腰有点粗。笑嘻嘻地去摸别人软滑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令年被摸了好几把,她是外地来的,家里没有什么权势,所以脾气很好,而且据说已经订了婚,大家都很喜欢她,毫不掩饰对她相貌和皮肤的羡慕。
  她们说话越来越没顾忌。“我娘说,女人骚不骚,做没做过那件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呶,”有人在胸前和腰上比划了一下,“这里会变大,皮肤会变粗糙,眉毛也会乱。我有个丫头不规矩,被我娘瞧出来,赏给听差当老婆了。”
  令年微笑地听着,心里不屑地想:你们懂什么呀……她拖拖拉拉地,最后一个换好衣服,对着镜子谨慎地看了好几眼。她的眉毛修长纤细,整整齐齐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额头还有点绒绒的胎发。她悄悄放了心,和女同学手挽手,一起去夫子庙逛庙会。
  她在上海没有朋友,来到南京,轻而易举就收获了许多友情,生活也忙碌了起来。将近年关的夫子庙,人山人海,逛了一个来回,手里沉甸甸拎了两个大油纸包。她跟朋友告别,乘包车回到于府,浑身混杂着呛鼻的香火气、清寒的梅花味,还有蒸糕的甜香,轻快地走进了堂屋。
  “小妹,你猜是谁回来了。”斯年的笑声迎面而来。
  “大伯母?”令年有些纳罕,把油纸包交给下人。
  斯年忙着和姊妹们打牌,不说话,只笑着往她房里努了努嘴。
  “小英?”令年犹豫了,在房外站了一会,掀起绣帘走进去。她的房里除了卞小英,很少有外客,帐幔半掩着,里头被褥纹丝未动,是临走时的样子,使女新烧了一架熏炉,摆了盆蟹爪兰。有个人在靠窗的红木榻上打盹,脸上盖着她的课本。
  卞小英和慎年的身形其实有点像,但她一眼就辨认了出来,是慎年。
  旁边的小案上,是她在溪口给他结的围巾和手套。
  令年心跳好像停了一瞬,又缓缓跳动起来。那点迟疑烟消云散,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托腮坐在案边,看着他。最近府里喜气盈盈的,下人们从房门外经过,说笑声一迭飘进来。慎年都没醒,令年百无聊赖,又不想叫他,把手套戴在手上,反复将十个指头抹掉,又套上。这时使女进来说:大小姐问二少爷醒了没有,要开饭了。
  慎年动了一下,脸上的课本掉在地上,他睡意朦胧,一转头看见令年,从榻上起来,打量她几眼。她去逛庙会,穿的银红小袖袄,棉裤上还镶了几道绣边,眼睛格外亮,脸颊被熏得红扑扑。慎年睡意顿消,笑道:“乡下人,快不认得你了。”
  令年这半晌早不知道把他看了多少眼。将手套悄悄摘了下来,她说:“你去京城见老泰山,怎么把最要紧的辫子给忘了?”
  “要辫子有什么用?”慎年笑微微地,“邝老爷的脸色会稍微好看点吗?”
  令年一怔。他看着她,大概在等她追问。她却没问,转头跟使女道:这就来。手在脸上贴了贴,站起身。慎年却有点懒,倚着榻坐了会,提不起劲似的,“你拉我一把。”
  令年站在远处没动。慎年伸出手没人搭理,他有些无奈,起身把地上的课本捡起来,看了一眼,放回案上,笑道:“你在学堂,原来都学的这些?”
  令年这才留意,那是卫生讲习所的课本,昨天才轮到她看,上头绘图的几页已经被别人翻得格外旧。她脸上腾的红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撇清,脑子里顿时冒出了讲习所常听的话:“医学是造福百姓的一门科学。“
  “好好学吧,看仔细点,”慎年点头,表情比她自然,“不用百姓,能造福一个人,也算你这课没白上。”
第52章
  于伯父自衙门回来,知道慎年绕道南京,是特意来谢他当初慷慨解囊的二十万赎金,明天一早,还要回上海,于伯父惊讶兼欣慰:“自家人,何必客气?”正说话时,接到吕氏母女发回来的电报,说近日就要抵达南京,又是个意外之喜,众人更不肯放慎年离席了,要凑兴玩一晚上。
  还有十来天就到祭灶,于府里已经堆起了纸糊的轿子和大马,外头不时炸开个爆竹。厢房里人满为患,老一点的躲在隔间抽烟听戏,年轻的则在堂屋开了几桌牌,耳旁声浪一阵阵的,斯年叫保母把儿子抱去睡觉,手在盘子里一拨,见满当当的糖瓜、糖元宝,金灿灿的晃眼,她说:“这些都是摆着好看的,端上来干什么?”叫使女拿了一捧蚕豆、栗子和山芋,埋进炭灰里,然后把火钳子交给令年,笑道:“这是你最爱干的。别又睡着了,小心蚕豆嘣脸上。”
  令年便尽职尽责,拿起火钳子,不时把山芋刨出来看一看。
  急性子,真像个小孩子……斯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耳朵里听旁人议论,说今年要请二婶母一家从上海来南京过年,她说:“婶娘肯定要回溪口的,”二叔的祭日已过了,举丧时她不在,常觉得愧疚,便说:“我倒想回溪口,溪口家里有热水汀,比南京住的舒服。”
  长龄正和慎年打听京城的近况,扭过头来,道:“去年说家里盖个汽炉房,不是你说怕动胎气的?听说宫里自天津的西门子买了几台电暖炉,比热水汀还方便,咱们也买一台试试了。”
  斯年笑道:“一个月电费就要一千多两银子,你有那么阔吗?”
  斯年不留情面,好在长龄忠厚,笑一笑,也就随她了。斯年又说:“婶娘来南京过年也好……小妹这里有件重要的事要她出面呢,”她递给令年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最近怎么也不见小英过来?”
  长龄说:卞小英调去了江防营,又在训练新兵,不比原来在船舰上清闲了。
  斯年嗔道:“就算忙得没空回自己家,咱们家总得来呀。”便要叫人去江防营请卞公子,“小妹肯定是开不了口的,我今天就替她问一问。”
  令年很抗拒被别人议论自己的亲事,静静听着斯年和长龄的议论,并不作声,只低头把暖炉里的炭拨来拨去,脸上被熏得通红,别人看见,只当是羞涩。慎年也走了过来,站在令年的身侧,听了一会,他打断了斯年,“大姐,你管自己儿子不够,还要管那么多闲事?”
  “这怎么算闲事?”斯年眉头一挑,“婶娘身子不好,你和康年两个做大哥二哥的都不管,我想要帮一帮小妹,也不行?”
  “她说要你帮了吗?”慎年不客气地反问,“她多大的人了,自己说的不算?”
  斯年在家里排行最长,还从来没被下过面子,闻言脸色都不好了,长龄忙来拉架,玩笑似的说:“我是瞧出来了,慎年这二舅哥有点没看上小英。”
  斯年冷笑:“他能看上谁呀?”
  慎年淡淡道:“他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令年哟一声,侧身躲过嘣开的一枚滚烫的栗子,然后没事人似的笑道:“好了。”叫人拿了盘子来,把栗子上沾的炭灰吹得干干净净,剥好放在斯年手心。斯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便也一笑,恰好这时使女送了一盒象牙骨牌来,斯年立即来了兴致,“好久没玩这个了,咱们来推几把牌九。”
  使女将牌九桌支起来了,令年和长龄等围桌而坐,斯年还余怒未消,将旁边的锦凳指给慎年,笑道:“你是上海来的大财主,请你先坐庄。”慎年只在令年身边站了一会,便走开了。斯年哼一声,“自小就这样,真讨嫌!”把牌捏在手里,撇了撇嘴。
  令年本来最不爱打牌,因为慎年得罪了斯年,少不得要略微讨好她一下,便也把牌拾起来,说:“咱们赌什么呢?我身上没有许多钱。”
  “天气怪冷的,输了就喝酒。”
  长龄在衙门里当差,酒量很好,不怕输牌,他和斯年是夫妻,当然处处回护,没一会,轮到令年坐庄,她苦笑着讨饶,问自己能不能不坐庄,斯年当然不肯,还笑嘻嘻道:这会换个玩法,你得赢了才能下庄。令年被按在庄家的位置,一连输了三四条,面前老大一个鸡缸杯,被灌了几杯下去,额头都沁了薄汗。
  斯年扑哧一声笑了,大发慈悲道:“饶了你吧。”叫使女绞了手巾给令年,她笑道:“我还不是为你好吗?你这人酒量浅,胆子也小,打牌时,但凡拿的牌差一点,脸上藏都藏不住,吓得直冒汗。小英家里姊妹妯娌那么多,你不练一练,以后连点私房钱都保不住。”
  令年笑道:“你别赌喝酒,赌瓜子的话,我倒不怕。”见慎年又来了,在牌桌边观战。令年手不由停了,瞥了他一眼。她酒意上头了,眼波潋滟,晕红的脸上透着桃花般的色泽。
  斯年眼皮也不抬,话头是冲着慎年的,“不是看不上咱们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什么时候说看不上你了?”慎年若无其事,拉了令年一把,令年顺势起了身,等他坐在她的位子,她身子便倚在他的椅背上。等斯年把牌垒起来,慎年叫人也拿了只鸡缸杯来,摆在斯年面前,长龄忙叫人取耳杯来,慎年笑道:“大姐是官太太,整天应酬,这算什么?”
  斯年不耐烦,把长龄叫住了:“打牌就打牌,话那么多。”慎年的牌是自令年手里接过来的,还没来得及看,一掀开,是副最小的瘪十,斯年幸灾乐祸,嗤一声就笑开了。慎年无奈地看了令年一眼,没说什么,用她的鸡缸杯吃了一杯。轮到慎年坐庄,他将骰子随手一掷,请斯年先拿牌,斯年挽起袖子,将牌拾起来,登时笑容满面。慎年将四张骨牌在手里排了一会,翻开一张,又翻开一张。长龄咦一声,慎年笑道:“大姐你是天九,我是天杠,刚好压你的牌,通吃。”
  这下连长龄也不得不陪着斯年罚了一大杯。这牌也怪,换到了慎年手里,把把都压着斯年夫妻,斯年喝了几大杯,心口砰砰直跳,也抵赖了,“你在西洋留学,整天都在打牌么?要么准是出千了。”
  慎年只是摇头:“大姐,输不起就不要打。”
  这下把斯年也激起来了,连长龄也劝不动,两人轮流坐庄,喝得斯年用手抚着胸口直皱眉,长龄忙把牌丢下来,扶住斯年道:“够了够了。”连鸡缸杯也叫人收了起来。斯年作势生气,把牌推倒了,瞪了慎年一笑,嗔道:“小心眼。好像我欺负了小妹似的,她在南京几个月了,我亏待过她没有?”非要慎年给她鞠躬道歉才行,“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爱听。”
  慎年打牌时咄咄逼人,放下牌倒很恭敬,“大姐,我错了。”
  斯年道:“长龄给小妹做的这个媒,你不满意?”
  慎年道:“结婚的不是我,我满不满意不重要。”
  斯年还带着气,转向令年,“小妹,你满不满意?”
  斯年和慎年姐弟置气,引了许多人侧目,堂屋里声浪都歇了,山芋还在暖炉里散发着焦香,令年站直了,她酒意也有点上头了,晕乎乎的。府里人多眼杂,慎年这一晚上,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但和斯年的唇枪舌剑,却分明都是冲着她来的……令年认真地说:“大姐,小英很好,我很感激大姐夫。”
  斯年这才满意,正要开口,忽然电灯一闪,眼前顿时黑了,所有的人一愣,“供电所又断电了?”因为房里到处摆着牌桌、火盆,大家也不敢乱走,忙叫下人把蜡烛点起来。令年在漆黑中屏息等了一会,转脸去看慎年。
  他碰到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捏了一下,很用力,令年险些痛得叫出来,但忍住了。他没怎么喝酒,但掌心很烫。指腹在她皮肤上摩挲了一下,眼前昏黄的光亮起来了,没等令年挣扎,他把她放开了。
  红烛高燃,把堂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大家恢复了说笑,又埋怨供电所电力太短缺,有下人将正对庭院的两扇窗推开,见暖炉里的火星倏的散开,在夜色里漂浮,流萤似的。下人们忙去踩火星,外头爆竹一声声的,说笑声渐渐止了,夜色有些清冷。
  长龄笑道:“广州人吃酒席讲究四局,雀局、响局、酒局、花局。今晚是三局缺一局了。”
  斯年半真半假道:“现在就让人写局票,给你把花局也凑起来。”
  长龄忙道:“我哪敢?”
  于大伯戏听够了,走来堂屋,见红烛高燃、夜色澹澹,登时来了兴致,说:“今夜正合适作诗,你们却只顾着打牌,怎么不作诗?”当即点名,叫慎年先做一首洋诗来听。众人听到这话,都头皮发紧,敷衍几句,各自告辞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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