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不忿被卞家退亲,迁怒到了整个南京城。令年知道她的脾性,不敢插嘴,只乖乖听着,趁于太太话头一停,才做不经意地问:“二哥不在家吗?”
“他?”于太太冷哼一声,她欲言又止,“等你回来再说吧。”
回上海的船上,令年在舱房里没有入睡,隔一会就站起来,往窗外眺望。天气很好,风急浪高,江面上白茫茫的,只有铁铸的船身不时自眼前飞驰而过,这让她想起在码头上送慎年走的那一天。她走上甲板,裹紧了袍子,把围巾缠在脖子上,遮住大半边脸,在刺目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
到上海时,已经晚上了,令年被于太太派来的仆妇接回家。家里不比南京大伯父府上热闹,但门口也停满了车马轿子,都是康年在衙门里的同寅,年下来走动拜会的。大少奶奶穿着妆花缎裁的裙褂,打扮得金彩交辉、雍容华贵,正笑吟吟地迎客,于太太好清静,将门一闭,在琴房里和何妈说话。
令年放下行李,先来拜见于太太。
外头迎来送往,彻夜地喧闹,相比爱热闹的大少奶奶,于太太难免显得有些落寞。定睛将令年打量了几眼,她才露出欣慰的笑容。何妈早急忙去了趟小厨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盘晶莹透亮的条头糕,让令年快尝:“特意给你留的,又糯又甜。”
令年洗罢手,拿了只条头糕吃,何妈小心翼翼的目光在她身上盘旋,大概得了于太太的嘱咐,她没敢多问,只带着满脸委屈。
令年装作没看见,问于太太:“不是要回溪口过年,大哥这样忙,走得开吗?”
于太太摇了摇头。令年来琴房的路上,已经不动声色将家里搜寻了一遍,慎年不在家……仿佛察觉到她的心事似的,何妈说道:“何止大少爷呢,二少爷也说走不开。”何妈是一心盼着回溪口老家的,语气中有点抱怨。
于太太冷笑道:“老爷去了才不过一年……等我以后死了,不知道谁还会记得?”
令年惊诧地笑道:“妈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小姐,你不知道……”
何妈话没说完,大少奶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名使女,都穿的簇新的红袄,她俨然已经替代了于太太,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卢氏先亲亲热热地叫小妹,往令年肩头比了比,“咦”一声,笑道:“小妹去了几个月,竟然长高了。”
令年给她看自己穿的西洋皮鞋,鞋底有点跟,衬得人也高挑了。芳岁立即来抓卢氏的手,“妈,我也要穿高跟鞋。”
卢氏这才笑着跟于太太说道:小妹的房间几天前就叫人清扫过了,连窗帘和床帷也换了新的。裁缝给小妹裁了过年的衣裳,只是用的旧尺码,恐怕有些短,明天要重新来量。她事无巨细,安排得很妥当,于太太点了点头,对何妈道:“去问问慎年在哪里。难得小妹从南京回来,他还不回家,像话吗?”
卢氏对令年使个眼色,携手坐在沙发上,使女送了茶,卢氏润了润嗓子,才说:“妈最近生二弟的气,二弟索性不回家了……你可别在妈跟前提他。”于太太没什么精神,琴房里人多了,又说被芳岁姐弟吵得头痛,被何妈搀扶着上楼去了,卢氏微微地一笑,对令年说:“你看,不管什么时候,妈心里只有二弟一个。二弟那头不痛快,就满心只惦记着他,你和你大哥呢,出了天大的事都不上心。”
这是借她的婚事,替康年抱不平。令年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卢氏叹道:“新来的窦总兵,跟你大哥合不来,处处刁难他。你大哥昨晚跟我说,不想做官了。”
令年只能安慰她:“大哥说的是气话。”
“不到三十的人,整天唉声叹气,我看这个官做的也没意思。”卢氏很烦恼,用手绢在衣襟上拂了拂,对令年笑道:“你知道妈最近为什么不高兴?慎年不是去了趟京城吗,妈只当是准备要结婚了,看了几天黄历,又忙着布置新房、采办家什,谁知慎年冷不丁说,这一两年家里生意忙,不急着结婚。这一下给妈愣住了,说:你不急,人家邝小姐也不急?慎年说,他去京城,已经跟邝老爷说好了,要是等不及,愿意退婚,免得耽误了人家女儿。邝老爷不愿意,那就等着好了。反正耽误的是邝家小姐,又不是他。”卢氏自己也是个女人,说到这里,惊骇地笑道:“你听听他说的这混账话,连我都吓一跳,妈怎么能不急?病了一场,这两天才好。后来卞家把庚帖退回来,我说,不管怎样,应该去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卞公子不像那样的人呀,可妈理都不想理,只说了一句:这种事情,都是报应,怪不到别人头上。”
令年半晌没开口,卢氏觑着她的神色,忍不住好奇,问:“你和卞公子,又是为的什么缘故呢?”
令年不答,只问她:“那二哥的婚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慎年的脾气,谁能拗得过他?妈心里不痛快,布置了一半的新房也扔下了,说等他自己去料理。”卢氏摇摇头,很笃定地说:“我看,你二哥外头是有别的女人了。他不是在国外就交了好几个女朋友吗?我真怕他再闹出点不好看的事,到时候你大哥在衙门里的面子往哪里放?”
令年敷衍了她几句,回到楼上。经过那件新房时,她揿亮了灯,进去环视四周。于太太对未来的二少奶奶很上心,新房里布置得奢侈华丽,粉彩墙壁,柚木雕花,天鹅绒的床帷,厚厚的地毯,西式的浴缸和马桶洁白闪亮。令年抚摸了冰凉的黄铜床柱,又理了理天鹅绒床帷,离开了。
盥洗过后,夜已经深了。等阿玉退下,令年披上长袍,来到客厅旁的小书房。宾客们都已经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宅子陷入了寂静中。令年托腮坐在钢琴前,望着落地窗外黑黢黢的庭院。
座钟嗒嗒地响着,她眼皮发沉,打起盹来。
有亮光自眼前一闪而逝。
令年倏的醒了,起身走到窗前,见庭院里有灯光渐渐黯淡下去,是车灯。她走出客厅,穿过庭院。宅子里很暖,外头的寒气直往脖子里钻,她轻轻打个寒噤。汽车没有开进车房,就停在榕树下。令年借着前灯微弱的光,在车窗上叩了叩。
车门推开了,令年当司机也在,歪着头往里瞧了瞧。
胳膊被拽住,拖了进去。她一抬脸,就看见了慎年。他越过她,探身把车门关上。司机不在,后座只有两人微急的呼吸。“你怎么出来了?”慎年气息里有点淡淡的酒气,声音也有点沙哑,“我刚才在车里睡着了。”
令年从他胸前爬起来,说:“妈以为你晚上又不回家,让人去找你。”
“我早回来了,不想听她唠叨。”慎年不在意,“他们都睡了吗?”
令年说:都睡了。
“你怎么还醒着?”慎年眼里盛着笑意,“等我?”
令年别过眼,他在她脸上摸了摸。有人影出现在庭院里,往这边张望着,慎年将车熄了火,前灯彻底熄灭了,大宅隔了夜雾,显得遥远而静谧。令年紧张地不敢动,那个张望的下人走开了,慎年把她搂回了胸前,他有点懒懒的,没有硬箍着她,只是很温柔地将她的头发理了理,又捏了捏她的冰凉的耳垂,嘴唇贴着她,喃喃道:“你好乖。”
令年知道他的意思。她靠在他怀里没有动,嘴上却说:“不是因为你。”
慎年慵懒地轻笑,带点得意,还有点揶揄,“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谁啊?”
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让令年很不舒服。她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小英,他应该找个更好的人。”
慎年轻哼一声,令年那种歉疚的语气很不中听,但他不想费神去琢磨卞小英。“管他那么多呢,你对得起我就行了……”他人是轻飘飘的,说话也带了点漫不经心,唯有一双手目的明确,伸进了她的袄子里。他的手是热的,但令年怕冷似的,瑟缩了一下。
后座里很逼仄,又窒闷。两人这样避人耳目地抱在一起,总有种苟且的狼狈。“回去吧。”令年还对上次在书房里的事心有余悸,借口说冷,把慎年的手拽了出来。她刚转过身,慎年把她拦腰揽了回去,拖到自己腿上。
他不肯动,也不让她走,像个黏人的孩子,时不时在她脸颊上和脖子里吻一吻。察觉到她在躲避,他笑道:“怕什么?”他将她凌乱的衣襟理好,说:“应酬了一天,手脚都是软的,你当我是铁打的,那么龙精虎猛?”
令年不信。他还算规矩,也许真的累,但那里蓄势待发,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在他腿上如坐针毡,往旁边挪了挪,慎年不在意地调整了姿势,把她抱在怀里,有一阵没说话。寂静的冬夜,宅子里的灯光明亮温暖。于太太怕他要回家,特意让人留了灯……要不是慎年的呼吸还有些沉重,令年险些以为他睡着了。
她微侧了下脸,搜寻他的视线,“妈说你几天没回家了。”
“你不在家,我回来干什么?”
“我看见妈布置的新房了……”
“喜欢吗?”慎年垂眸看着她,要笑不笑的,好像微微一动,就能碰到她的嘴唇,“要不你搬进去住算了,反正也是空着。”令年浑身一僵,慎年反应很快,牢牢把她摁住了,没再逗她,他跟她商量:“明天跟我出门吧。”
她眉头还蹙着,“去干什么?”
慎年只是觉得家里人多,碍手碍脚的,他下颌搁在她发顶,想了一会,说:“去宝昌路的德国人会馆,有溜冰场,还能打野鸭子。”
令年心动了,“我是女的,能进去吗?”
慎年把她的脸掰过来,笑着看了一会。她眼睛也亮了,光洁的额头下,眉毛修长,嘴唇也忍不住直往上翘,像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会馆里门禁并没有那么严格,可慎年有意要刁难她,在她脸上捏了捏,说:“你自己想办法。”
第55章
令年还在梦中时,就被何妈拉了起来,催促她去洗头发、剪指甲、试新衣。令年迷迷糊糊地睁眼,见何妈头发梳得油黑发亮,辫梢上系了朵红绒花,脸上似乎还擦了粉,没等她细看,何妈腰身一扭,忙忙地走开了,指挥使女们用鸡毛掸子除尘,把玩物摆件擦得锃亮。
家里的烟火气熟悉又亲切。令年披头散发,拥着被子坐起来,目光追随何妈微胖的身影,聆听外头的动静:“家里怎么静悄悄的?”
何妈道:“这两天忙,连祭拜老爷都没顾得上,大少爷发话了,今天开始闭门谢客,天皇老子来了也不接待。”
这时于太太也走进来了,满意地环视着亮堂堂的屋子,一边提醒何妈:“祭拜老爷的事先不急,等他们兄弟都在家时再说。”
何妈笑道:“二少爷回来了呀,我才在院子里看见他和大少爷说话。”
于太太有些惊讶,问是几时回来的,何妈说不晓得,大概是半夜。于太太便有些不快,使女们除完尘,陆续退出去了,何妈默默地把房门关上,觑着于太太的脸色,劝道:“唉,太太,二少爷那脾气,你还是不要再怪他了……”
“给湖北那边发个电报,年下该问候、该走动,还是要走动的,不要失了礼节。”于太太淡淡道,“不说邝老爷还在那个位子上,我们得罪不起,这婚事长辈定了七八年了,是他一个小孩子说不要就不要的?”
“其实要说纳妾的话……邝小姐也不见得就不答应。”何妈大概也听了卢氏的话,试探道。
“纳什么妾?”于太太语气很不好,断然道:“今年不结,等明年好了。邝家等得,我们有什么等不得的?”何妈还在迟疑,于太太冷道:“管外面闹什么西洋景……他的脾性,我还不知道?长不了。”
令年沉默地听着,被于太太拽了一把,她微笑着抬起脸。于太太顺势坐在令年的床畔,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指甲圆润粉红,气血充盈,于太太欣慰点头:“看来在学堂里没吃什么苦头。”
何妈忘了当初嘲笑程小姐要靠学历当嫁妆,立即夸口道,“小姐聪明着呢,要是真有心读书,以后跟二少爷一样,读个留洋的女博士也说不准。”
于太太皱眉,怕令年真有这个念头,忙道:“那不是读成老姑娘了?”她拉着令年的手还不放,沉吟了一会,说:“其实我想想,卞家这门亲不做也好,南京毕竟离着上海远了。依我本心,还是找个咱们本地人家,知根知底的,那样最好。”
这才是何妈心头的大事。她愀然不乐地看着令年和于太太。
于太太特意来安慰令年的,“你也不用怕,和卞家议亲的事,除了你大伯父家,谁也不知道,”她又叮嘱何妈,“咱们就都当做没这回事好了。”
何妈虽然爱絮叨,这会嘴巴却格外紧,忙点头:“以后再不提了。”
于太太叹气,“有句话说的没错,咱们女方不比男方,耽误不起。”
于太太心思深,令年听她这样说,就知道是心里很焦急了,她无奈道,“妈,我还小呢。”
“不小了,”于太太嗔道,“过完年十九了。”见时候不早,叫令年起床。她们母女也分离了几个月,于太太摩挲到令年厚密的长发,爱不释手,忽见她微松的领口里有点红痕,于太太随手捺了一下,笑道:“这是什么?蚊子咬的?怎么冬天了还有蚊子……”叫何妈看看窗子是不是没有关严实。
令年心头一跳,忙把衣领遮了起来,说要去拿花露水,套上一件家常夹袄去了盥洗室。她在里头磨蹭时,于太太已经和何妈下楼去了。康年在厅里支起了一张案,正挽着袖子写福字,卢氏亲自伺候笔墨,一群仆妇在旁边等着贴。慎年则坐在沙发上,手边一盘洗得干干净净、乌紫饱满的荸荠,他用一把雪亮的小刀削荸荠皮,听差在外头给他擦皮鞋。
芳岁够不着书案,只好走过来,着迷地看着慎年削出一颗雪白的荸荠,她吞了下口水,“二叔,我也要吃荸荠。”
慎年告诉她:“小孩子不能吃,肚子里要长长虫。”
“那你削给谁吃?”
“喂野鸭子。”慎年一转眼,看见令年,他莞尔道。
令年还在为刚才于太太随口那句话心有余悸,她咬着水红的嘴唇,看了他一眼,脚步一转,走去卢氏身边,专心地看康年写字。
于太太问慎年:“怎么又三更半夜地回来?”
慎年应付着芳岁的童言童语,隔了一会,才回答于太太道:“有事耽误了。”
于太太和慎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在儿子面前,她难免格外地絮叨,又句句含着关切。芳岁姐弟当初得到了卞小英的小轮船,如获至宝,玩了几天之后,就失去了兴趣,小轮船发条坏了,沉入了水底没人理会,芳岁也早把小姑父忘到了脑后,只围着二叔打转……于太太脸上多了笑容,仆妇们的脚步声也陡然轻快了。
一个人牵动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这才是于家的主心骨,怨不得大嫂吃味。令年默默想着,这时康年已经一口气写了十几张福字,放了笔,活动着手腕,笑道:“这几年没怎么拿笔,生疏了。”接过卢氏递上的手巾,一边揩手,叫慎年道:“你也写几个字我看看。”
慎年说:“我还是不露丑了吧。”怕芳岁姐弟要动,他把刀子收起来交给使女。听差把马靴也擦好了,慎年穿马靴时,芳岁想了起来,嘟着嘴道:“我要穿高跟鞋,我要穿小姑姑的高跟鞋。”不等令年答应,她自己跑到楼上,把令年的皮鞋套在脚上,哐啷哐啷地走过来,满脸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