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回到房里,连洗漱也省了,合衣躺去床上。停电了,府里显得格外静,人人都在悄声细语。她听见外头使女跟斯年回禀,说姑爷邀二少爷出门去了,斯年轻哼一声,“肯定是去堂子里喝茶解酒了……”又叮嘱使女,姑爷回来了,一定要记得叫醒她。
令年睁着眼,望着窗纸上透着的淡淡月色。斯年就在隔壁的厢房,长龄姐夫回来,她肯定也会听到动静。
她想等他们回来的,可是没有熬得住,到夜深时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上学已经要迟了,令年慌忙洗漱过,换了衣服,冲出门,见斯年早起了,正叫使女煮了醒酒汤,送到长龄和慎年两个人手上。慎年脸色还好,不像是一宿没合眼的样子。斯年的气早消了,留慎年多住几天,“快过年了,夫子庙、鸡鸣寺,都热闹着呢。等等小妹,一起回去也好呀。”
慎年看了令年一眼。她换了长袍子,立领遮住了下颌,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令年摇头:“二哥自己走吧。”
慎年对南京的名胜古迹没什么兴趣,听令年这么说,便也不犹豫了,“我一会就走。”
听差进来说,去学堂的轿子已经备好了,令年最后看了慎年一眼,抱着书袋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近年关了,学堂里的外地女同学已经提早离校,课室里不剩几个人了。令年昨夜没睡好,坐进课室,犯起困来。耳畔唧唧喳喳的,大家都透着点新奇和兴奋。这是一堂油画课,以前□□只肯给他们画萝卜白菜之类,可今天的模特是个大活人,而且是个留洋归来、短发西装的年轻男人。
令年懒洋洋地拿起笔,望着模特发呆。目光不时自对方脸上和身上扫过,她心里却只想着慎年,他短短的、整齐的发鬓,洁净的衣领,还有常常似笑非笑的嘴唇……课室里就零散几个人,她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男模特有些窘,掩嘴咳嗽了一声。
令年放下笔,悄悄溜了出去。
第53章
令年溜出学堂,雇了一辆包车,来到码头。
天气冷,码头人声鼎沸,江边停满了舢板和小渔船。冬天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江风拉扯着苍灰的帆篷,打赤膊的码头工人吼着高亢的号子,把赤脚深深扎进水岸的淤泥里。
令年下了车,拎起裙角,一级级走下台阶,来到岸边。岸边都是忙着卸货的货船,她张望了一会,去问闸口的巡警:“去上海的船已经走了吗?”
巡警摇头,往白茫茫的广阔江面上一指,“有河段上结冰了,要到晌午船才来。”
还没走。令年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逡巡,没有看到慎年。她不甘心,沿着江畔边走边望,她的鞋底软而薄,被石子硌着,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成群的码头工人迎面撞来,她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水里,半边裙子都浸湿了,冰冷地贴在腿上。一只海鸟擦着脸掠过,令年心有灵犀似的,目光追过去,竟然看见了慎年。
慎年坐在台阶上的另一头。他穿着西式的呢大衣,在长袍短袄的人群中,应当是很显眼的,只是恰好被一个背缚婴儿的妇女遮住了。妇女伛偻着身子,怀里捧着油纸包,正在卖油饼。别人只当她是乞丐,摇着手躲到远处。
慎年把她叫住了,拿出一块钱给她,接过油饼,他没有吃,在手里揉成碎屑,往空中一撒,成群的的海鸟像一片灰云,迅疾地俯冲下来,扎堆啄起饼屑。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淡薄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好像有了温度。他一扬脸,看见了令年。
令年悄悄把裙摆扯了扯,遮住湿冷的那一片。她走过来,说:“二哥,我来送你。”
慎年有些意外,先将她一打量,“你就穿成这样来?”
令年打个哆嗦,“啊?”她一低头,才意识到自己从课室跑出来,连外头的长袍都没有套,“我忘了。”
慎年把大衣扣子解开,令年忙说不要:“我这就回去了。”
“等一会。”慎年没有脱衣服,把她拥进怀里,用大衣紧紧裹住。令年冻得轻轻跺脚,被他胸前的温度包围着,四肢的血液都舒缓过来。码头上行人的声浪忽远忽近,不时有人自身边经过,她没有太挣扎,只掩耳盗铃似的,把脸埋在他胸前。
一定有很多人侧目。令年镇定了些,抬头看他——她在课室里遐想的那张面容,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没好意思。家里人太多了,从昨晚到今早,她都没机会好好看他一眼。“你昨晚去哪了?”她声音闷闷的,有点委屈。
“跟大姐夫出去散了散心。”慎年笑道:“你昨晚在等我吗?”
令年不肯承认,她昨夜是有些失望的。她说:“这么仓促,你还不如不来这一趟,直接回上海。”
慎年明白她的心思,无奈地笑了,“在一个屋檐下,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不如出去散散心。”码头众目睽睽,反而不比在家里那么多顾忌。慎年贴近她的耳畔,“我特意绕道来看你的。” 他用手指抚了抚她的眉毛和眼皮。不管多冷,他的手总是热的,让令年有些羡慕。他也仔细端详着她,“有几个月没见了吧?怎么感觉过了好几年。”
他留洋也去了几年,那时也想,但不一样,不是这种牵肠挂肚、焦急烦躁的感觉。他昨夜捏她手腕那一下,真的很重,令年能感觉到,里头抑制着许多的欲望和冲动……她伸出胳膊,环住了他衬衣下精瘦结实的腰,声音里带点雀跃,“我还有半个月就放假啦。”
慎年没有说话,把她揽在怀里,起初心跳还有些急,渐渐平稳了,他在她鬓边用嘴唇碰了碰,说:“跟我走吧。”
令年不明白,看了看他,“去哪?”
“你想去哪?”慎年笑道,“天涯海角?”
意识到他只是随口一说,令年摇摇头,把他推开:“我还要回去上课。”她回头往江上看去,货轮已经驶向了江心,码头上冷清了。客船还没有到,想到刚才慎年独自对着一群海鸟的样子,她不舍得立即就走,把衣领拽紧了些,说:“我看着你上船。”
半只油饼早就冷透了,慎年把它全留给了海鸟。闸口有茶摊,还有饭铺子,令年因为没能带慎年游历南京,十分遗憾,要了一碗加了许多胡椒和辣椒的鸭血汤,坚决要求他尝一尝。慎年笑道:“怎么,你现在是南京人了?”
令年道:“吃喝精通,算半个南京人了吧。”
慎年尝了两口,还给令年,摇头道:“不怎么样,离半个还差远了。”
令年明白他的意思。接过碗,好一会没动筷,她抬起眼,问慎年:“你去京城,和邝大人提了……?”
慎年嗯一声,看不出来喜怒。
令年追问:“那他是答应不答应?”
“你想他答应还是不答应?”慎年似笑非笑。
令年瞪他一眼,暗自地替他着急。
“没那么容易,我早料到了。”慎年说,“反正话我已经当面跟邝老爷说了。”他说得轻松,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令年留意到了,忐忑的心里顿时有些憋闷。恐怕这趟慎年是把邝老爷惹怒了,所以才在京城里耽误了好几个月。起码……和邝家约好来春的婚期要往后推了吧,她猜测着。
慎年没有多提和邝家的婚事,只跟令年解释:“我不能在南京多待,有人在上海等着我……窦筱泉,少不得回去要见他一面。他借洵郡王的势,想要在上海敛财,我没有应承,”显然报纸上渲染令年在圣三一堂遇袭的事,慎年早耳闻了,他替令年添了点茶,说:“是我得罪了他,跟你没有关系。”
又是邝家,又是窦家。前有狼,后有虎,令年心里不安,“得罪了这么多人,以后怎么办?”
慎年低头,拨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刚才坐在码头,他就是这幅沉思的表情……空荡荡的码头,面对着开阔的江面,阳光和风都在肆意的倾洒。他目光凝注着江面,好一会,用很平静的语气道:“这不算什么。”
令年默然看着他。
慎年笑了笑,随口道: “想要一辈子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但利字当头,没有永远的朋友,当然更没有永远的敌人。”
令年截过话头,“所以也没有一辈子的爱。”
慎年瞥了她一眼,但没有反驳。
这时,日头已经到正中了,仍然不见客船的影子。令年喝过鸭血汤,没有那么冷了,往码头上去打听了几回,慎年坐在茶摊,看着她的身影在台阶上走来走去。一会,令年匆匆回来,懊恼地说:“今天船不走了,白等了。你明天走吗?”
慎年跟茶铺老板结了钱,起身道:“我过江去火车站,沪宁铁路有车去上海。”
沪宁铁路要绕道苏州、镇江各地,到上海也要深夜了。令年想到那狭窄拥挤的车厢,就不禁要皱眉,“那也太折腾了。”
慎年说没什么,“坐火车也不错。”他眼里还带点揶揄的笑意,令年倏的记起当初自昆明回来的旅途,她脸上微微红起来。慎年在她手上捏了捏,拦了一辆黄包车,“不用送了。”令年拗不过他,只能上了车,走出去不远,她回头望去,见慎年已经进了闸口,过江的火轮呜呜地响着,把地皮都震动了。
回到学堂,她没有停,径直去了寝室,穿上长袍,推出自行车。校监既要防止男士混入学堂,又要警惕学生溜上街去,正拿着尺子在校门处踱来踱去,见令年公然犯禁,独自骑着车子出来,校监喝了一声,便扬起尺子要来捉她。
令年脖子一缩,脚下一蹬,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人群中,把校监远远扔在了脑后。
她途中不时停下来,问一问路,晌午时,到了江防营衙门。卞小英正在衙门里练兵,听说外头有位年轻小姐等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走出衙门张望。他来到江防营,有了实差,那身西式海军服也换做了石青色官袍,比原来内敛沉稳了。
令年把自行车推到他面前,“小英,我来把车子还给你。”
卞小英诧异地笑了,“就为这个?反正我也不骑,就给你骑吧。”
令年摇头,她来的匆忙,但在衙门外等了一会,心绪已经平静了,只是脑海里还不断浮现出慎年在码头的侧影——卞小英的笑脸就在眼前,他真是个温和可爱的人。令年心里很复杂,她说:“小英,我有话跟你说。”不等卞小英请她进衙门,令年往后退了一步,说:“就在这里说。”
令年的脸色异常认真。卞小英琢磨着,“你说。”
令年斟酌了一下,说:“小英,我妈没有跟你讲过我的身世。我……是在国外出生的,我生母是流落美国的波兰人,大概也有些中国人或是日本人的血统,总之,她的出身,和她的经历,都很不光彩。”令年沉默了一下,她对这位生母,显然也只是听闻,并不了解,神情里有些迷茫。她说:“我父亲是个有家室、有地位的人,因为担心家庭蒙羞,自己官声有损,要被朝廷降罪,所以没有认过我,我是被寄养在亲戚家长大的。”
卞小英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没来得及思索,他先意识到这衙门口人来人往,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里说吧。”
令年摇头,她很坚决,“这里没人认识我,我也不怕被人听到。”不等卞小英开口,她接着说:“你不要怪大姐夫,这件事,原本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把我身世的秘密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妈把我养大,我感激她,也敬重她,妈想让我结婚,我就结婚。我从很久之前,就想好了自己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期望和他白头偕老,长相厮守,也不需要他对我有多少情意和关怀,只要他给我自由,不来干涉我,妨碍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碰我,只对外做我的丈夫,于家的姑爷,就足够了。”
令年这番话,简直称得上是骇人听闻,卞小英不声不响的,脸色却严肃了。“三小姐,”他心里是不快的,连语气也冷淡疏离了很多,“你这样的打算,于太太知道吗?”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令年说,“只除了你……小英,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喜欢你,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不能跟你结婚。”她的表情很顽固,冷峻得不像个女人,“你也不用再问我妈,我已经决定了,谁说也没有用。”
卞小英下颌紧绷,好一会,说声“好”,转身就走。可走出没几步,又倒回来了——他满心的震惊、疑惑,还有气愤,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根本沉不住气。他眉头紧皱,看着令年:“是因为报纸上那些事吗?还是因为斯国一?我爹娘的确说过,想要你结婚之后,就不再上学了……”
令年早就料到了,她毫不惊讶:“你和你的家庭,都不适合我,娶我这样的媳妇进门,你父母会后悔,你也会后悔的。”
“不,我并不是这样想的,”卞小英打断她,“我敬重我父母,可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告诉他们,报纸上那些事情我并不相信,我也认为你应该继续上学。”一顿,他反问:“你还觉得我在干涉你,妨碍你吗?”
令年沉默了,最后她仍旧摇头。卞小英失望了,他脱口而出:“你心里有别人吗?”
“是的,对不起。”令年紧紧咬着嘴唇,愧疚和自责让她不敢去看卞小英的神色。她一时手足无措,只能学斯国一,对卞小英深深地鞠了个躬,转身便跑开了。
第54章
卞家托人把庚帖退了回来。他们是官宦人家,很讲礼节,或许也是卞小英隐瞒了实情,只说是卞家急着娶媳妇进门,等不及于小姐出孝期。斯年满头雾水,要让长龄去问个清楚,被吕氏拦住了。“这是你二婶母家的事,你不要乱掺和。”
他们背着令年,悄悄叫人把庚帖送回上海,转达了卞家的话。令年好像也没察觉到异样,依旧去学堂,有时会和女朋友约会,还去娘子军事团,参观她们打靶。
放假那天,同学们依依惜别,约好了过年要去鸡鸣寺上香。家里来了仆妇接令年,说回上海的船票已经买好,行李也装好了,只等明早启程,又说:于太太捎了话,请她上船之前,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令年让车夫调头,来到电话局。拿起电话时,她掌心出了汗,心跳也急起来。卞家的庚帖退回来,有十多天了,吕氏和斯年讳莫如深,上海那边更是格外的平静,丝毫音讯也没有……于太太接起了电话,令年早做好了要承受狂风暴雨的心理准备,叫了声妈后,反而镇定下来。
出乎她意料的,于太太的口吻很随意,问她行李有没有收好,明天几点的船票,又叮咛了一句:“让你大伯母派两个可靠的人送你。”
令年说不用,客船上有单独的舱房,睡一觉起来,就到上海了。
于太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勉强她,冷不丁又问:“小英跟你一起回上海吗?”
令年握着电话,沉默了一会,说:“小英不来上海。”她故作轻松,笑嘻嘻地,“妈,我现在也是女学生了,难道没有他们,我就找不到家门了?”
于太太轻轻叹口气。她最好面子,退婚这种事,生气归生气,不解归不解,要她再去卞家追根究底,闹得彼此尴尬,于太太是坚决不肯的。听令年的语气,似乎对这事情看得很开,于太太心灰意冷,便也笑了笑,“听你二哥说,你在学堂里整天丢三落四,到处瞎逛,怎么你们校监也不管吗?咱们上海,想上什么样的学堂没有,难道不比南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