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说:野兔而已,不用客气。
对方拱了拱手,没再客气,挽起马缰要走时,却扭过头,蕴满杀气的眼睛在慎年身上一停,笑道:“景阳冈上的老虎,我要打,你如果真打算做个本分生意人,就乖乖坐着,否则,我这一双拳头可是不认人。”撂了这么句话,他调转马头就走了,连令年看也没看一眼。
他对令年不屑一顾,令年却因为那个嚣张的车牌,对他颇为好奇。等那些健仆豪奴疾驰而去,令年忽然说:“原来他是窦玉祥的儿子,他是叫窦筱泉吗?”
慎年嗤道:“东北的胡子,山东的响马——拦路打劫,果然是他的看家本事。”不等令年追问,他把她手一拉,说:“走吧。”
第57章
打完猎,又溜了冰,室外冻得人脸通红,令年还要去滚球。慎年带令年上楼,门一推,里头被富丽的刺绣提花窗帘遮住了光线,男仆揿开灯,是间不大的弹子房。室内摆着一张乌木台子,边缘镶嵌着细密的螺钿。悬挂的绿罩顶灯下,双色弹子散在台子上。
一品香也开了弹子房,一盘四角洋钱,每天人满为患,令年只听大嫂说,亲手摸到弹杆还是头一回。她掂了掂弹杆,比拿□□轻松自如,便说:“这个不就像下象棋一样吗?简单。”
“简单?你试试。”慎年没当面打击她的信心。室内没人,但热水汀烧得很足,他脱了大衣交给男仆,又伸手把令年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男仆在旁边问,要不要陪打,慎年摆摆手,他便退出去,连门也带上了。
弹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令年拎着弹杆,比划了两下,兴致勃勃地对慎年道:“咱们也赌吧。赌……”她眼睛一转,“赌你这这个年节老老实实在家,哪都不能去。”
“好哇。”慎年很爽快,“你输了呢?”
令年笑吟吟地,“我输了,就罚我老老实实在家,你想去哪就去哪。”
慎年也笑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
令年靠在台子上,拄着弹杆,目光追随着他,看他解开了领口,袖子也挽上去了,很舒服,很自在的姿态……很难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咬了下嘴唇,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第一次打,你要先让我三个弹子。”
慎年拉开窗帘看了看,底下正对着野鸭子林,窦筱泉那一行人穿的锦袍玉衣,格外显眼,才出了林子,跨过石桥,往湖对岸去了。
他放下帘子,走回令年身边,一手叉腰,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作势往台子上琢磨了一下,笑道:“这样吧,你能自己打进去一个球,就算你赢,怎么样?”
“你,”令年抬手就把他胳膊搡开了,气呼呼的,“你看不起人。”一顿,她说:“好啊,就这么着。”
慎年从身后握住她两只手,教她拿弹杆。令年肩膀被他一按,伏在台子上,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别扭。正好慎年手移到她腰上,她立即躲了一下,瞪他一眼。他倒若无其事,将她脚踢开,重新从后面半抱住她,弹杆往前轻轻一送,弹子轻盈无声地滚进了袋里。“会了吧?”
“会了。”令年胸有成竹,拿着弹杆离他老远,观察了一下,像模像样地把弹杆撑起来,往前一推——推了个空。
她感觉慎年似乎笑了一下,脸上蓦地红了,又有些恼。没搭理他,她俯下身,这回调匀呼吸,摆好姿势,半晌,弹杆往前一撞,红色的弹子被她一杆挑飞了。再来一杆,弹子缓缓往前滚了一段,停了。
令年有些泄气,汗津津的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嘟囔道:“比打猎难多了。”
慎年没客气,拎起弹杆走过来,叫她走开,他刚一俯身,看都不看,一个弹子“哐”的进袋了。他的姿势很轻巧,力道也刚刚好,好像没怎么费劲,台子上的弹子越来越少了。令年闷闷不乐地看着,有些不服气,学当初斯年刻薄慎年的话,“你在国外上学,除了打牌,打弹子,没干别的吧?”
慎年眼睛盯着弹子,笑道:“别耍赖啊。”
令年故意说:“哦,我忘了,你还交了女朋友,两个三个,还是七个八个?”
慎年笑着看了她一眼,分神的瞬间,弹子打歪了。令年粲然一笑,说:“该我了。”
台子上的弹子不剩几个了,令年左绕右绕,犹豫着,回头瞥了慎年一眼,见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把弹杆都放下了。她直起身,疑惑道:“你不想打了?”
慎年道:“哎,你不是特别聪明吗?又装什么傻?”
令年清清嗓子,说:“什么?”
慎年要笑不笑的,“你今天出来,就为了骑马,溜冰,打弹子?”
“你还想干嘛?”令年扭过头去,继续打弹子,嘴里还要挑衅:“你怕输?”
“不干嘛。”慎年颔首,“你继续。”
继续下去还是输,令年有意拖拖拉拉,半晌都不推杆。感觉慎年到了身边,她当他又要嘲笑她,刚把眉头一皱,下颌被掰过来,慎年一边亲她,把她手里的弹杆拽走,放在了一边。然后把整个人也转了过来,手往腰上一握,让她坐在了弹子桌上。
令年抵在他胸前的手慢慢环上他的脖子,唇舌交缠得不舍得离开,之前喝的香槟好像这会才上头,脑袋有些晕乎。她不解他突然的不耐烦,又埋怨他之前的沉默,“你今天一天,连话也没说几句,不冷不热的……”
“装的,”慎年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坦诚,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自己去摸,贴在她耳畔道:“一整天都是这样,难受,懒得说话。”
令年顾不上害羞,先扑哧一声笑了,想到他还要装出一副平心静气,耐着性子陪她打猎、溜冰、打弹子,真是有些狼狈。她嗔道:“那你还叫我出来?”
慎年反问:“你想在家里?”
“家里不行。”令年立即道,“这里也……”话音未落,衣领已经被他解开了。这弹子房又不是套间,随便谁一推门进来,就会把室内的情景尽收眼底。令年吓了一跳,抓住他的手,“外面还有人……”
慎年放开她,径直走到门口,给了外头的男仆几块钱,叫他走远一点。他锁了门,回来继续亲她,把她的男式的夹袍脱了下来。
令年听见他和男仆的对话,难为情到了极点,“他肯定知道了。”
慎年不在乎,“他又不是没见过。”
令年惊慌的目光在室内搜寻,没有屏风,刺绣提花窗帘也没有遮完全,还有点外头的天光泄进来。镶嵌了螺钿的弹子台冰冷坚硬,她如坐针毡,为难地说:“这里没有床……”
“要床干什么……”慎年直笑,“是不是还得给你找一床被子?”
令年知道他在笑话她,便把那些显得傻气、对他又无关痛痒的挑剔咽了回去。大概那男仆很尽职地在看守,或是这弹子房隔音很好,外头丝毫动静也没有,她稍微放了心,没有再闹别扭,让慎年把她的小袄脱了下来,露出白生生的肩头和胳膊。里头不是她在家时常穿的肚兜,是一件绣花坎肩,中间一长排珍珠粒般的纽扣,腰部束得很紧。
慎年在她嘴巴上亲了亲,问:“这是什么?”
“小马甲……”令年胳膊搂着他,很轻声地说。这是她上学堂后,接触到的内衣时尚。
慎年哦一声,没显出多少好奇。这让令年怀疑,他是不是早在自己之前,就亲身领略过了这种时尚……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慎年要亲吻时,她把脸别开了。坎肩扣子解了半截,被一把扯开了,一粒珍珠扣嘣开,令年更不高兴了,急忙跳下来要去找,“我的小马甲……”
玲珑的一副身体,正好投进慎年的怀里,隔着衬衫抵着他的胸膛。慎年一手把她揽住了,坎肩卷成一团,丢在旁边。慎年体贴地替她揉了揉,说:“箍得这么紧,喘得过来气吗?”
他真温柔,真英俊,令年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这叫曲线美……”
慎年轻笑,含着她的嘴唇,“不穿最美。”
令年的经验还远算不上丰富,已经从他身上已经体会到了男人矛盾的一面。慎年外表大致算斯文的,但做起这种事,也异乎地急躁和粗鲁。她起先咬紧了牙关,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被他弄得疼了,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他退开看了看,说:“还疼吗?”
令年说疼,慎年不但不感同身受,还点点头,说:“半年没做,又长回去了。”
衬着浓绿的台面,令年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粉玉般的光泽,她双手撑在台子上,心里还在想——还好这弹子桌稳如磐石,不像云南乡下的破板床,吱吱呀呀,响得人心慌意乱。她被弄得无暇说话,好一阵才回过神,“是你,”她总算拽住他的衣领,胡乱搡了他一把,“你弄得太重了。”
“好吧,轻点。”慎年有求必应,按住她后背,把令年抱进怀里,他亲她,把她的舌尖勾出来,许多甜蜜的情话,都融化在了唇齿间。令年紧紧贴着他,把他的衬衫掀起来,手指在他轻轻挠了挠,“二哥,”她撒娇,带点囔囔的鼻音,“我要你,我要你只爱我一个人,只陪着我一个人,哪儿也不许去……”
慎年忽然把她抱了起来,桌上的弹子发出一阵哐啷的撞击声。他走了几步,跌进靠墙的沙发,令年两手扶着他的肩膀,跪坐起来。他的衬衫早被她解开了,胸膛光滑结实,肩膀上有常年运动的线条,额头垂落了一点短发,嘴角还含着笑,是放肆的,得意的。令年好爱他,她手伸进他的头发,在他嘴角亲了亲。
慎年靠在沙发上,缓缓抚摸着她的腰和腿,他说:“还有呢?你再想想。”
令年张着红润的嘴唇,“什么?”
他凑到她耳畔,邪恶地说:“只干你一个人。”
令年胆子大了,心也野了,她妩媚的眼波一转,“对,没错。”
慎年狠狠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眼里闪着笑意,“你是女皇陛下啊?”
令年把皮带抽出来,松松地绕在他脖子上,脸色却冷若冰霜,“你听不听话?”
“听,小妹的话怎么敢不听?”慎年的嘴像抹了蜜,把皮带从她手里拽走。令年遭遇突袭,惊叫一声。他这下绝对是故意的,不等她回过神,他直起身,胸膛贴着她的背,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腰,把那两只乱推搡的手牢牢制住。他还嘲笑她:“那么大个弹子都戳不进去,还想给我立规矩啊,你?”
令年往前徒劳地挣了几下,又被摁了回去,她嘴里还不服气,“你输了,你自己先要不打的。你,说话不算话……”她越要犟,他越使劲,她终于受不了,求饶道:“二哥,我、我要解手……”
“解吧,”慎年很恶毒,“我帮你把着。”
令年想起芳岁那句天真无邪的话,一阵羞愤,腾出手要去打他,“你胡说八道。”被他抛在沙发上,整个人压下来,慎年冲进去的同时,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道:“有人来了。”
果然一阵很响的脚步声、说话声经过了门口,是窦筱泉一行人。令年纷乱地喘息,手指紧紧掐进他肩膀,听见男仆招呼着窦筱泉,往隔壁去了。她浑身一软,眼前泪光模糊,慎年笑了,咬了下她嫣红的嘴唇,说:“你在学堂里除了研究小马甲,没有怎么用功吧?”
令年浑身无力,连瞪他的一眼都显得软绵绵的。
“还是得我替你多上上课。”慎年调笑了一句,把她拖起来。沙发上太挤,令年肩头披着他的衬衫,坐在他腿上,把头靠在他胸前。慎年任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见窗帘拢着昏黄的光晕,知道时候不早了,他问她:“还把剩下的弹子打完吗?”
令年摇摇头,随即说:“你输了。”
慎年懂得她的心思,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好脾气地说:“你说了算。”
第58章
日暮时,慎年和令年一起回家,于太太问起来,慎年说:在路上看见小妹和同学,就带她回来了。他的表情那样自然,一点不自在也没有,这让令年不禁犯起了嘀咕,他平日在家里说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之后几天,慎年果然没有出门,规规矩矩待在家里,让众人都很惊讶,大少奶奶便笑道:“二弟是转性了,不爱玩了。”
康年嗤道:“还玩?我像他这个年纪,大毛都有了。”
夫妻这几句话又勾起了于太太的心事,一时沉默了。慎年兄妹却没有察觉,仍坐在琴房的小沙发里,并着头喁喁私语。他们两个向来比别人亲近些,大家早都看惯了,也没人去打扰,忽然听令年提高了声音嗔道:“你胡说八道。”于太太等人话头一停,都疑惑地扭过去头,令年这才察觉失言,顿时脸上红透,瞪了他一眼,垂头拿起一本小说,佯做专心地看了起来。
大少奶奶一心二用,把年夜饭的菜单拟好了,呈给于太太过目,一边笑道:“咱们家里,就两个人能和二弟说到一起,一个是小妹,一个是大毛,连妈尚且靠后。”
康年道:“你又没上过学堂,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不理会大少奶奶睨他的眼神,康年套上了袍子,说要再去衙门里应年前最后一个卯,这时听差送了衙门的条子来,康年看完就皱起了眉。
何妈送他到门口,催促了一句:“大少爷,还走吗?”
康年摇头,把条子折了起来,一边摘帽子,走回来说道:“坏得很,果然上海也闹鼠疫了。”
众人立即惶然了。于太太很厌恶:“大过年的,怎么闹这种事情?”
“报纸上没听说呀?”大少奶奶还不信。
“报纸上哪敢讲?百姓要乱的。”康年道,“租界工部局派了医护去城郊挨家挨户检疫,乡民不肯,又闹起来了,巡捕房才抓了十二个人。这个年是过不成了。”
于太太心情很不好,说:“你们都跟我回溪口,躲一躲疫情好了。”
康年苦笑道:“这个时候,我哪能躲?朝廷要设立临时医院,收治所有染疫的病人。东北疫情已经压下去了,上海不要个把月,大概也能控制住。年后我得去趟衙门看看。”大少奶奶原本就要带子女回湖州去拜年的,康年道:“我看小妹年后也不要回南京上学了,先跟妈在溪口住一段时间。慎年在这里和我有个照应。”
令年已经在琴房里侧耳聆听了一会,闻言放下书,走来说道:“南京没有疫情,过完年我还要回去上学的。”于太太便把心思都放在了芳岁姐弟身上,细细地叮嘱卢氏,在湖州要紧闭门户,切忌和东北疫区来的人打交道,而何妈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收拾行李了。
康年想了起来,问慎年:“你是不是发一大笔财了?现在市面上药材短缺得厉害。”
卢氏一听家里还在做药材生意,眼睛都亮了,忙说:“那肯定了。从秋天东北闹鼠疫那会开始,上海的捕鼠笼、老鼠药都翻了好几番了。”
慎年坐在令年身边,说:“这种生意是碰运气的,刚好碰上了。不等疫情结束就要收手了,囤货卖不出去,亏得更厉害。”
于太太点头,对卢氏道:“可不是,你看当初那个程先生……”
康年因为陈四那件事,对宝菊心存了芥蒂,这会因为家里生意有了转机,算是个喜讯,他说:“宝菊还不错。他年后要回来盘账吗?”
慎年说是,话到这里,他正好告诉康年:“年后我打算在小东门、十六铺和洋泾浜这些地方开几个铺面,做银行。总号租给了汇丰,其余分号也可以把钱庄的牌子摘了,出租也好,转手也好,以后都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