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四叔心情好了一些,主动提议道:“我带你们去走一走。”艾丽忙道:“我也去,我会开车。”这时,在卧房小憩的四婶走到楼梯边,叫艾丽道:“我有话同你说。”艾丽很不情愿地把汽车钥匙放下。慎年三人走出家门,坐进汽车,却是慎年做司机,四叔与令年坐在后排,车子缓缓驶出去时,四叔才转过来,笑道:“你不要怪你四婶,她这个人就这样,来美国久了,学会了洋人那一套,对亲戚是有些淡薄,但心是不坏的。”
令年道:“我觉得四婶很好。”
四叔端详着令年,奇异的,她和路易莎三姐妹并不相似,也不像她的生母——其实他对于她的生母,半被迫,半主动地,已经在脑海里丧失了绝大多数记忆。她更像养父母,看得出来,和慎年也很亲近,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慰藉。他问令年:“你在国内,上的是教会学校吗?听说侄女婿是领兵的?其实我以为,你应该找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像慎年这样,等结婚后,可以一起来美国……”
令年把他打断,径直扭头来问慎年:“二哥,我们去哪里?”
四叔只好对慎年道:“在前面右转。”车子开出数十个街区,到一栋混居的公寓楼前,门口是一株树冠很丰茂的洋玉兰树,花已落尽了,树枝直伸进半开的窗户里。四叔叫慎年泊车,对令年道:“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想要进去看一看吗?”
令年点头,三人走进楼里,四叔拿钥匙开了门,见房里是空荡荡的,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来打扫了,窗台也积了一层灰。窗子正对那棵洋玉兰树,等春夏花木繁茂时,大约很美不胜收。四叔往窗外望了一会,跟令年说:“原来这里摆了一张沙发,可以躺的,还有一个摇篮,你就睡在摇篮里头,正好可以看见外头的风景。你生母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她是在复国起义之后,被俄国人追捕,从华沙逃到美国,生下你之后,又随家人去了欧洲。当时正好这个房子要出售,我就买了过来,我想,这样等你来美国,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或许,你母亲还记得这个地址,会回来看一看。”
令年问:“有她的照片或书信吗?”
四叔摇头,很遗憾地,“可惜她走得很仓促,没有什么信物留给你。”
令年心想:也许是有,但被他焚毁了。便不再追问,在房子里踱了踱,这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也只有她的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浮尘在阳光里上下地飞舞,这个房子仿佛已经被时光抛弃了。令年往窗边放摇篮的位置看了一会,转过身来说道:“四叔,多谢你。”并没有接房子的钥匙,先一步离开了。
回到于府后,四叔露出想要留令年多住几日的意思,被令年坚决地谢绝了,慎年也没有再强迫她,只应艾丽的要求,留了一个地址,“照片可以寄到这里来。”他来纽约,是有事情要处理的,留的却是宾州的旧地址,路易莎换过衣服,要出门去会朋友,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令年也愿意跟你住在这里吗?你们真是要好。”转而对母亲撒娇道:“妈,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也生一个哥哥?”四婶笑道:“慎年不也是你们的二哥吗?”路易莎很骄傲,说:“他以前来家里时,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我们啊。我以为他只有对自己的女朋友好。”便丢下众人出门去了。
辞别了四叔一家,慎年与令年仍旧乘坐马车,来到大中央车站,转搭回宾夕法尼亚的火车。在火车上,令年仍然闷闷不乐,慎年思忖了一会,说:“你还记得以前夹在我的书里面那张照片吗?”
这话果然引起了令年的注意,她立即直起身,把眼睛也睁大了。
慎年说:“她的名字叫艾琳,我和她交过一段时间的朋友。起因是,我在学校碰到她,听别人说她是流亡美国的波兰贵族,而她又的确和你有一点相似,我想,也许她认识你的生母,或者有些亲戚上的关系,因此和她结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波兰贵族的身世,不过是编造出来的,她和你生母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我没有揭穿她,这是我在美国自愿上当的一段经历。”说着,不禁莞尔。
令年听得出神,问道:“那她后来去哪里了?”
慎年道:“她嫁给了一个做州议员的老头子,在前几年闹橡胶股灾的时候,帮过我很大的忙,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你的生母,是那样的身份和经历,却选择把你生下来,我想她有点傻,但是我很感激她。”
令年领会他的心意,却眼睛一转,笑道:“你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宽宏大量?以前家里哪个下人不小心露出蠢蠢的样子,你就很不耐烦的。既然我的生母很傻,那我也不会聪明了。”
慎年说:“其一,她并不是随便什么人,是生你的人,因为你的关系,我不能够非议她和四叔,尽管我对四叔其实也有很大的意见。其二,你还不懂男人的心思吗?如果只是小妹,我希望你聪明一点,否则,我宁愿你傻一点,我才好对你为所欲为。”
令年被他一调侃,不觉脸上有些发热,扭头四顾,车里都是洋人,并没有人听懂他们的谈话。她反问道:“你想怎么为所欲为?”慎年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119章
慎年二人到达费拉德尔菲亚。慎年上学时在这曾有一处寓所,因为价值不是很高,在几次需要资金周转时,都没有把它转手卖出。寓所依旧如初,看门人(super)换了一个包头的巴基斯坦人,对方将证件上的名字与房契反复核对,确认慎年的确是屋主,才将证件还给二人,拿出钥匙,领他们进房里去。进房后,看门人将热水阀打开关上,又在桌椅的表面用手一揩,示意慎年道:“很干净,我们时常雇人进来打扫和维修,有热水,电灯也是好的。”他又对令年道:“于太太,旁边的街角有咖啡馆,花店、浆洗店,你有需要的,都可以交给我去跑腿。”
令年这才意识到,因为洋人结婚后,女方要改为男方的姓,看门人见他们一对年轻男女,又都姓于,自然以为他们是已婚的夫妻了。她没有好意思答应,慎年却笑了笑,给了看门人一沓小费,叫他出去了。合上门后,将房里稍一环顾,见地毯和窗帘都换了新的,墙面也重新粉刷,那个印度人阿瓦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抹去了。
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寓所,因此只有一间卧室,一间盥洗室,铜架子床上铺了一床新的天鹅绒被子,是看门人叫女仆才送来的,桌上还堆着一些课本和小说,别无陈设。他走得时候大约很匆忙,这房间里也并没有太多供人娱乐的物品。令年收回了目光,在床边坐下来,说:“你以前读书很用心吗?生活过得这样朴素,好像一点趣味也没有。”
慎年把大衣解开,丢在沙发的靠背上,一边说道:“读书吗,还过得去。朴素也谈不上,只是那时候不在乎吃的住的怎么样,有钱都花在别的地方了,打牌,打球,骑马,看戏,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令年看他走到窗台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衬衣的袖子往上挽起,两只手臂往后撑着窗台,面上带着微笑。让她不由有些神往,心想:他上学的时候,应当是一个很引人瞩目的,年轻英俊、精力旺盛的青年,反而在上海,为生意上的事情所缠身,鲜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她说:“二哥,比起上海,你更喜欢美国吗?”
慎年也想了一想,承认说:“在美国,比上海要自由得多。”他反问令年:“你呢,喜欢上海还是美国?”
令年笑道:“你在上海的时候,我觉得上海就很好,来了这边,又觉得这边也不错。”言下之意,他在哪里,她就觉得哪里更好,但她向来是很含蓄的,立即便话头一转,说:“这里的洋人也没有很欺负中国人呢。”
慎年说:“不要太相信他们。他们不在乎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只要有钱。”这间房子临街,外头不断有马车的声音辘辘经过,慎年起身,用双手拉起窗帘,然后说:“我以前在这个房子里打死过一个人。”见令年笑容骤失,慎年接着说道:“也是这个楼里的一个男仆,我用了他四年,他赌输了钱,勾结别人入室抢劫,被我打死了,所以我不相信洋人。”见令年一双褐色的眸子沉默地看着他,他手指顺着她的发际滑下来,在她耳垂上一碰,“你怕吗?”
令年摇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美国时,也没有那么逍遥自在。”
慎年道:“那时候还是意气用事的多,假如换做现在,又有你在,我大抵不会那样做。所以在上海三年,和牛鬼蛇神打交道,是可以磨炼人的心志。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大哥也说不定呢。”
令年很不苟同:“我觉得大哥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你不要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慎年道:“我没有嘲讽大哥,我知道他是有苦衷的,大哥和我不一样,他是长子,又带着一顶祖传的乌纱帽,兼有我们于家和大嫂娘家、好几个家族的兴盛和前途要负责,在中国这个地方,只有钱,没有地位和人望是不行的,因此我很同情他。对我来说,只要你和我高兴,就足够了。”说完,走去床上一躺,这个铜床虽然也不廉价,但总比不上上海的木头家具那样牢固,令年被他震得人也微微弹了一下,转过身来拉他道:“你不要大白天就躺下来,我怕那个看门的人很殷勤,一会又要送东西进来。”
慎年把手枕着双臂,含笑看着令年,说道:“怎么,你怕他叫你于太太吗?”
令年是因为刚才慎年说,洋人大多狡诈多变,这个公寓楼里又不是单独他们一户,隔门还能听见外头皮鞋的声音,她脸皮又很薄,便俯下身,用手掩着慎年的嘴,轻声嗔道:“我不想叫别人听见,议论我们。”
慎年把她的手拉下来,笑道:“他们只要赚赏钱,才不会管别人的闲事,而且我刚才已经跟看门人说了,叫他没有事不要进来打搅我,你以为他很傻吗?”他把她的背往下一按,让她躺在自己身上,在她领口深深嗅了嗅,不由分说道:“你身上怎么这么软,这么香?嘘,不要动,我现在只想要躺在这张床上,有吃有喝,不用理什么姓窦的,姓童的,或是姓于的,也不需要看账本,点支票,那简直是再舒服不过了。”
令年笑着躲他,说道:“咦,你怎么说这样没出息的话,还像一个读过大学、留过洋的有为青年吗?”
慎年笑道:“我大学早就肄业了,你不知道吗?嗯,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回到古代去做一个十足的昏君,哪管他国破家亡,只要有小怜玉体横陈……”令年简直不好意思去听,双手抵着耳朵,并满腹疑虑,不时瞟一眼房门口——她是习惯了深宅豪门,重重的帷幔和绣帘,还有整天不离身的使女仆妇,生怕外头有人突然闯进来,把床上的两个人尽收眼底。
令年面颊如红霞,睁开眼说:“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我不喜欢。”
慎年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到她的脸上,笑道:“为什么不喜欢?你的身体很美。我就喜欢你什么都不穿。”
令年道:“难道吃饭、睡觉,见人,什么都不穿吗?”
慎年想了一下,说:“那样更好,不过要见的人只能是我。”
令年啐道:“我可知道你以前在美国过得什么日子了。”
慎年笑道:“你在杨金奎那个大老粗面前,也这么别扭吗?”话一出口,见令年脸色也变了,慎年意识到自己荒唐,忙说道:“对不住,是我胡说八道。”
令年冷着脸道:“他可没有你这么多话。”
黄昏的太阳照在脸上,有些刺目,令年眉头耸动了一下,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帘被拉开了半幅,房里被照得碎金浮动。她身上盖着被子,肩头有一点露在外头。因为这个房子在楼上,窗口望出去,只有远处花岗岩楼房的尖顶,街上的行人是望不进来的,令年没有急着起身,转过身,侧躺在枕头上,看见慎年坐在对面那唯一的单人沙发里,眸光低垂,正在看一本小说。
令年悄悄把手拿出来,垫在脸颊下面,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的感觉非常敏锐,立马抬眼,把小说也放到了一边,说:“你不再睡了吗?”
令年摇头,她只睡了两三个钟头,但是感觉这两个多月旅途中积累的疲惫完全消散了,因为身下的天鹅绒被褥很蓬松柔软,她从头到脚都有点懒洋洋的。慎年斟了一杯茶,送到她唇边,令年只啜了一口,便不要了,振作精神,要出门去走一走,因为她对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始终抱有极大的好奇。他把茶杯放到一旁,笑道:“你这么有精神吗?早知道我不这样自找罪受,怕把你闹醒,特地跑去沙发上坐了几个钟头。”
令年拥着被子坐起来,找自己的衣裳,见衬衣和衬裙都被他捡了起来,搭在沙发的背上。令年冲他鼓了鼓嘴巴,说:“你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慎年却往后一退,坐回沙发里,还把腿架起来,将沙发摇得晃了一晃,笑道:“你自己来拿好了。”见令年坐在床上为难,他觉得很好笑,说:“你这样扭扭捏捏的,让我想起了一段黄梅戏,叫做天仙配,好像是说,只要女人没有了衣裳,即便是天上的仙女,也只好任人施为了,对不对?”
令年说:“你真爱胡说八道。”犹豫了一下,勉强用被子裹住身体,走到沙发前,才一伸手,被慎年连被子拽过来,一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件薄薄的衣裳就被他压在背后,慎年把令年的两只手捉住,迫使她坐在腿上,说:“我还有个问题,你回答了,我才把衣服给你。”她两只手被制,被子也从身上滑了下来,慎年目光在她胸前一扫,笑道:“刚才那样你喜欢吗?”
令年立即意会,嘴里却说:“刚才哪样?我听不懂。”
慎年笑道:“刚才给你赔罪,你是接受呢,还是不接受?”
令年拧眉,红着脸说:“不接受!”
慎年道:“那是我赔罪的不够,你还要更多的意思吗?”
令年不肯再被他调笑,索性正色道:“你这人说话我真是听不懂。你哪里得罪我了,非要给我赔罪?”
慎年这会当然不愿意再提起杨金奎三个字,便也笑了一笑,任令年把衣裳拿走,套在了身上。她来美国之后,也入乡随俗,穿了呢绒大衣,配一顶白色窄边的丝绒女帽,非常优雅。慎年看着她将帽子上的两条缎带系在下颌,又戴了手套,他说:“你如果不是很饿的话,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令年问是哪里,他只说:“并不远,你去了就知道。”二人并肩在街上走了一段,令年见慎年的目的地,不过是附近的一间教堂,她说:“上海也有很多教堂,并不稀奇,你早点告诉我,我宁愿去咖啡馆里坐一坐。”
慎年也站住了脚,笑道:“怎么,又要我跟你赔罪吗?”
令年见他故态复萌,忍不住将脚一跺,嗔道:“你这个人,到底是七岁还是八岁?总是要故意招惹人。这里是教堂,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啦。”
慎年见她仿佛真的生气,便笑道:“好了,不说了。”二人走进教堂。原来寓所附近这一间教堂,在当地也颇负盛名,叫做圣彼得圣保罗教堂,是花岗岩的外墙,金红相间的内堂,镶嵌了大幅的彩绘玻璃,非常恢弘华丽。教堂内有大小数十个经堂,正在举行傍晚的唱诗会,伴奏是悠扬的风琴声。院子里有雕刻的石柱和小小的喷泉,还有一株巨大的枫树,满树的叶子赤红如火。令年二人穿过经堂,后面是单独的告解室。还能听见经堂里人们在低声祷告:
Almighty God, our heavenly Father (仁慈的上帝,我们的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