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管家趁着此时江鸿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魏怀恩身上,偷偷将一把连弩交给了巴尔,指了指魏怀恩和萧齐的后心。
宋应时看在眼里,却假装自然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质疑本宫?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别怪本宫让西北军出手!”
这句话传到永和帝耳朵里又如何,反正被防备也这么多年了,哪怕她真的不曾插手军中,就能让别人相信西北军没有她的势力了吗?
“殿下息怒,小人不敢。”
宋应时深鞠一礼。就在魏怀恩等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萧齐遍寻无果,直觉般地回过头。
与此同时巴尔连发两箭,一箭冲着萧齐心口,一箭直射魏怀恩后心。
杀了那个恶鬼!杀了那个女人!他和他的王子就能趁乱逃走!
“嗯唔!”
魏怀恩忽然听见身后的一声闷哼,后背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宋应时抬起头来盯住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轻声用口形告诉她:“恩怨已了。”
她听见江鸿和兵士们的声音,听见漠南语大笑着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可是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听不见萧齐的声音。
他侧躺在地上,大腿和左胸各中了一箭,血液这次没有被黑衣掩饰,落进了他身下的土壤之中。
“不……”
他的距离突然近了不少,她的视野中看到一双颤抖的手伸向他的鼻下试探,又在意识到指尖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时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手。
“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伏在他身上死死捂住他的两处伤口,执缰而来被冻得冰凉的手被他的鲜血一点点温暖,可是她为什么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血呢!
“呦呦,你让开!我车里有药,一定能救他!”
江鸿的声音在她耳边大喊,她这才意识到视野的晃动是因为他在推她。
有药,她只听懂了这句,所以她让开来,呆呆地看着江鸿把还在滴血的萧齐抬走。
南林军已经撤退,巴尔和漠南质子被西北军的兵士重新看管了起来,她的视线空洞地扫过被按在地上的巴尔,没停留地望向江鸿的马车。
魏怀恩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可是膝盖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钻心的疼痛让她抓着身后的马镫才站稳。
原来她刚刚直接从马背上摔到了萧齐身边。
手上的血液没一会就变得冰冷,变得粘腻。十方带着护卫终于赶到,见她这副样子差点以为魏怀恩已经受了伤,慌忙下马奔到她面前查看她的情况。
“本宫无事……”
她认出了来人,声音再没了温度,明明神思不属,却又不得不撑着一口气将眼前的混乱理清。
“十方,把那个人严加看管,不许他死了。”
她指向还恨恨不服的巴尔。
“漠南质子在那辆马车里,让江鸿的人继续看守。”
“派个人立刻回城,带上明州最好的外伤大夫回来和车队汇合。萧齐中箭了。”
“兵士中受伤严重的,也一并抬到马车里。”
“是,殿下。”
十方不敢耽搁,立刻会同西北军一起恢复秩序。
没人再关注魏怀恩,也就没人看到曾如明珠般耀眼的嘉柔公主瘸着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萧齐所在的马车挪去。
刚才喝退南林军时她也是一样的装束,被风吹乱的鬓发,撕掉半片的裙摆,可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忽视她眼中灼灼的亮光。
那是她不需要任何衣饰便能撑起的风骨傲气,压得人生出臣服之意。
可是听见萧齐在她背后中箭的闷哼时,她无懈可击的帝王之心也随着他的落地一并碎开了裂缝,呼呼透着风。
她不能不向萧齐靠近,那是唯一吸引着她的火源,是她不能分隔的另一条命。
江鸿正在处理萧齐胸口的伤,在她爬进马车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说:
“你按住他,我来拔箭。”
她默默靠近,在江鸿惊讶的注视中,避开伤口趴在了萧齐身上:
“动手吧。”
被撕开的衣衫让他裸露的皮肤有些凉,但好在很快就被她脸上的温度暖了回来。那支箭深深没入他的左胸,但好在够偏,即使是她也能看出并没有刺到要害。
人命关天,江鸿也来不及问什么就利落下手,拔箭同时又有血液溅出,闭目昏迷的萧齐全身绷紧欲要弓起,但魏怀恩死死压着他,让江鸿用药棉堵住伤口之后再包扎妥当。
“我给他吃了保命丹,两处箭伤都不在要害,只要能醒过来就不会有大碍了。”
江鸿戎马多年,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万幸有他在,才让萧齐得到了最快的处理。
魏怀恩心疼地碰了碰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听得江鸿犹豫的声音问:
“呦呦,你要不先出去吧,他大腿的伤你在这里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哥哥。”
她膝行过来在江鸿手边的药箱之中拿出了剪子,神情自若地把萧齐的裤子从腿根剪开再把裤腿扯掉露出创口:
“这样便无妨了。”
第59章 章五十八 明光入君怀
病中无男女,衣衫下都是一样的皮肉,但是她就是觉得,如果萧齐有意识,一定不希望把那处伤疤展露给其他人,她不想让他醒来之后再为此难过。
大腿上的贯穿伤有些骇人,江鸿先折断了另一端的箭头,再拔出了断箭。巴尔出手时,他看见了萧齐中箭的全程,便和正把披风解下给萧齐盖上的魏怀恩说道:
“巴尔那两箭一箭要萧齐死,一箭是冲你来的,要不是萧齐跃起帮你挡了,恐怕现在你也在鬼门关外了。
不过这小子还算聪明,知道用长剑挡了一下,让本来会射进他心口的箭歪了,不然神仙都来不及救……”
魏怀恩躺到了萧齐身旁,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右侧给他保温:
“是啊,幸好有他,他会好起来的,对吗?”
“……嗯。”
江鸿不赞成地看着魏怀恩的举动,在他眼里这已经不是对待忠诚下属应有的关怀了。
“我这就叫人生个炭盆来,你不必这般对萧副使。”
“哥哥,你看不出吗?”
魏怀恩把萧齐的右手搂进怀里,似乎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一样。
“他是我的人,不是下属,只是我的人。”
“什么?”
江鸿不敢相信地抬高音量: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他,他是……”他是阉人!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他是阉人,她一直都知道。
也许曾经,她也看轻过他对她的妄想,但是在江鸿质问的时候,她却觉得难过。因为所有人只看到他的身份,看不到他那样好的一颗心。
“我看你是疯了!呦呦,他虽然救了你,可是你大可以赏他封他,别闹了,和我出去。”
江鸿气怒难当,要不是萧齐还在昏迷,他恨不得揪起萧齐的领子好好问问到底喂呦呦喝了什么迷魂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呦呦看上阉人。
魏怀恩淡淡地看了江鸿一眼。
“哥哥,我不是小时候跟在你们身后的小孩了,我是嘉柔公主,是手掌批红之权,统揽六部政事的皇女,我要谁,不需要问过谁同意,更不是胡闹。”
伸出去欲拉魏怀恩的手停在半空,江鸿在她的目光中紧紧攥拳捶在马车壁上。
“好,好,你不听我的,我也管不了你,可你想过要是姑母和怀德还在,会不会允许你做这种混账事?”
魏怀恩叹了口气,主动坐起身来拍了拍江鸿的手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哥哥,我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哥哥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听我说好吗?
从前你不是也夸过萧齐英勇,夸他敢孤身一人入定远侯府帮我报仇吗?
你看到他肩上的伤疤了,这几年他在北境各处周旋,替我稳固边军,替我培养势力,九死一生才回到我身旁。
我对他一直不够好,因为我心里只有权势,只有怎样掌控更多人心,怎样为自己铺路,所以他只能一直辛苦着,帮我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却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别的……”
“可是……”
江鸿皱紧的眉头松开了不少,显然听进了她的话,气怒过后想起了萧齐的功劳。
想起了围杀严维光时和这几日来的相处,他确实不能再把萧齐当作一个不堪和魏怀恩相提并论的阉人,但还是不能接受魏怀恩的选择。
“我只说最重要的一点吧。”
魏怀恩收回手,把披风往萧齐的身下掖了掖。
“他会毫不犹豫地为我挡箭,在他这里,连命都可以献给我,还有别人能做到吗?
或许能吧,可是哥哥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堪为良配的女子。
我自私,势利,睚眦必报,受不得半点委屈,更可况我穷尽一生心血都是为了问鼎帝位,我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分心给别人,或是让别人分享我的权力呢?
我什么都想要,唯独不想让情爱拖累我,但是萧齐已经为我做了这样多,我怎么舍得不爱他呢?”
魏怀恩看着萧齐双目紧闭的模样,眼前又一次被泪水模糊。
江鸿的视线从他们两人身上逡巡,还欲开口说什么,最终还是抿紧了嘴唇,默默下了马车,不再打扰他们。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了魏怀恩的,甚至已经无法再对已经铁了心的魏怀恩再说个“不”字。随她吧,她毕竟已经不是还需要担心的小娃娃。
“将军,伤员已经清点完毕,都是轻伤,没有性命之忧……”
十方过来向江鸿报告,接着瞟了一眼马车,似是想要去见魏怀恩。
“有什么事就都同我说吧,殿下累了。”
江鸿揽着十方的肩膀拉着他走远。
大夫在车队启程不久之后就被魏怀恩的护卫带了过来,查看过萧齐的伤势之后又挨个检查过了伤兵的情况,带来的一些药膏刚好用完。
南林军不敢真的惹了江鸿,所以除了萧齐身上又是箭伤又是刀伤之外,其余人连静养都不太需要。
回城已是晚上,魏怀恩随着车队一起去了府令宅邸,直接把萧齐带回了安排给嘉柔公主的卧房,亲自给萧齐喂药。
水镜的伪装虽然能唬过不知情的官员,但接到南林军传书的明州府令一眼认出了她并非本人。于是宴席散后,他和水镜挑明要见真正的嘉柔殿下。
“主子,府令就在外面等您,说是有要事和您详谈,一定要见你。”
水镜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萧齐吓了一跳:
“萧副使这是怎么了?”
魏怀恩擦了擦他溢出药汁的嘴角,又吹了一勺药送进他口中:
“他会好起来的。”
担忧和惧怕折磨着她,她太怕那些个所谓的“万一”,于是她近乎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这样就能够让他立刻好起来。
“我来喂药吧,主子。”
水镜并不太在意萧齐的生死,虽然惋惜,但憔悴的魏怀恩更让她难受。
“您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快换身衣服吧,可用膳了?”
“不,我自己来。”
魏怀恩拒绝了水镜的帮助,执拗地坐在床边,不想把他假手于人。
“可是府令还在外面等着呢……”
水镜还要再劝。
“那就让他等!”
不提还好,一提就引爆了魏怀恩的火气和怨气。
“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要挟起我了!你也出去,这间屋子除了我谁都不许再进!”
“主子……”
水镜吓得后退了几步,连连应是便匆匆离开。
对水镜发火确实是乱撒气,可是魏怀恩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光是看着萧齐勉强才能咽下半勺的样子,她就只想撇开一切抱着他大哭一场。
但是不行啊,不行。喂完了药,她还要整理仪容,去见一见那位明州府令。
她已经猜到了那位府令是永和帝的眼睛,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一定要给永和帝一个交待。
“我去去就来。”
她摸了摸萧齐已经开始发热的额头,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才去整理了自己,打起精神出了门。
明州府令王知秋今年刚过而立,此时正静静站在庭院之中等待魏怀恩出来。屋里的动静隔着门板能听得七七八八,但在水镜离开之后,他仍面色如常,好像没有听到魏怀恩的挤兑一样。
“王大人。”
魏怀恩不顾形象地直接坐在台阶上。
“可是为了南林军的事而来?”她虽一天一夜都不曾合眼,目光仍是森冷逼人。
“请殿下移步再叙。”
王知秋躬身恭敬一礼,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
魏怀恩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醒之前,本宫不会离开这个院子。”
听她这话,王知秋的表情终于松动,皱着眉不赞同地看着魏怀恩:
“殿下要把前程都毁在一个阉人身上吗?您可知圣上已经属意将西北军虎符交到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您难道不清楚吗?”
“本宫不知道,可那又如何呢?”
魏怀恩不在意地笑笑,眼看着王知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本宫大可以把话和王大人说清楚,萧齐我保定了,他这条命谁都取不走。”
“看来是圣上错看了殿下,女子到底还是难堪大用!”
王知秋气得拂袖而去。
“不愿受人摆布就是难堪大用,王大人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些。”
魏怀恩并不生气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开口,让王知秋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但还是不愿意转身。
“南林军的虎符应该在王大人手上吧,父皇命你给萧齐布下杀局,然后再投效到本宫门下。
这样本宫成为储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必须依附于父皇,绝不会起谋反之心。本宫那皇兄处处不如我,荣王也难成气候,父皇大概是想要把星儿带到身边抚养。
这样就算本宫接手江山,为了平天下物议,加上你们这些人推波助澜,也不得不把星儿立为储君,本宫说得可对?”
王知秋这时才惊愕地转过头来,文人一向自负傲骨,哪怕知道魏怀恩是如今储君的最好人选,也还是有看轻之意。
然而他几乎什么都没有透露,就已经被魏怀恩窥见了全局,不得不拜服她的明睿。
“殿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保萧副使一条命?难道您要为了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地位?”
“本宫要的东西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何况无论是你还是其他效忠父皇的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听凭本宫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