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副使有心了,不过主子连漠南的这个习俗都知道?”
水镜坐近了些,在她手腕上打了一个结实的金刚结。
“你忘了?舅舅和舅母在西北镇守多年,家信里自然会说漠南的事,你不是也看过吗。”
队伍过了城门,车外人声嘈杂起来,魏怀恩的声音也大了一些,难得显出几分活泼。
“那都是多久之前了,就算我看过也都忘了,还是主子记性好。”
水镜想起了江玦夫妻来信最多的那一年,也是先皇后病逝的那一年。
魏怀恩那年几乎不怎么讲话,只有胞兄魏怀德过来的时候才会多吃点饭。她那时的心思都放在魏怀恩身上,怎么还会记得这些犄角旮旯的小事。
这个话题被平平划过去,水镜不知道魏怀恩是不经意提起,还是黯然神伤。所以她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看,想收集些趣事说给魏怀恩听。
这一看不要紧,她恰好看见从一家琴行中走出来的孟可舒,又赶在孟可舒抬眼看过来之前落下车帘,扭头对魏怀恩说:
“主子,明州城中有熟人。”
“谁?”
“前御史中丞孟家的三小姐,孟可舒。”
水镜对京城中各家的消息了如指掌,自然不可能认错。
“要派人盯着吗?省得认出主子乱了计划?”
“嗯,派两个人去查查,别和我们撞上就可以。”
水镜得了命令立刻吩咐护卫去跟上,然后不解地喃喃:
“可是我明明记得当年孟家被流放去了南林府,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孟三小姐呢?”
魏怀恩垂眸抚上了手腕上的绳结,有一种没来由的不安,似乎认定的万无一失的计划会因为某个意料之外的因素而被打乱,最终结局不可预知。
“希望我们一切顺利吧,这几日所有人都要谨言慎行,决不能出差错。”
“是,主子。”
永州境内。
“哎,哎,萧齐,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呢?”
江鸿从马车里钻出来,想找人聊天,连着叫了好几声才把正在出神的萧齐唤过来。
萧齐放慢速度,骑着马走在江鸿身边。
“没想什么,只是在算还有多久能到明州。”
“呦呦真是没白栽培你,满脑子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
江鸿的额角多了一道小疤,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之后也褪去了少年气,但是没有江玦宁瑜管束,倒是添了匪气。
“殿下对萧齐恩重如山,萧齐怎么都报答不完的。”
萧齐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十分认真地回答。
“得了得了,你主子不在这,别在这拍空屁了。”
江鸿听得牙酸,干脆转移话题。
“你把那个小质子欺负得蔫了两天了,何必呢?”
“江将军,质子可是您亲手抓来的,怎么还帮他说起话了?”
“我抓就抓了,也没欺负一个小孩啊?你倒好,把他身上的首饰和手链扒了个干净,怎么说也是漠南的质子,被你搞得比路边的小孩还落魄,我就是看不过去。”
萧齐一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靠披风挡着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口袋。
“这有什么关系,他以后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你们玄羽司的人都这么土匪吗?连小孩都要刮层油?”
江鸿回头看了看身后这两日安静得异常的马车,又看了看随着马匹前行,行囊发出叮叮当当清脆金玉撞击声的萧齐,真的有点良心过不去。
“不是,这些是为了送给怀恩的。”
萧齐眸色因为提起她而温柔了下来,因为在心里念着她的名字太多次,说出口时忘了改口。
他顿时有种泄露秘密的恐慌,连忙看向江鸿思索着要怎么找补回来才不会让江鸿对他和魏怀恩的关系产生怀疑。
这是魏怀恩的家人,他不应该在她亲口解释之前,就擅自说出他们的亲密。他不怕江鸿看低他,只是他想让她来介绍他。
“诶?原来你私底下敢叫她名字?”
江鸿虽然捕捉到了他的用词,却没有深想这是否已经超越了什么限制。
萧齐勉强装作镇定,用句玩笑想要糊弄过去:
“小的一时失言了,江将军可别到主子前面告状,到时候治萧齐一个大不敬之罪。”
“哈哈哈,好说好说。”
江鸿打了个呼哨,召来了自己的枣红马烈阳,纵身跳到马背上骑到萧齐旁侧。
“呦呦才不是那么严苛的人,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
“萧齐自然比不上江将军了解主子,做奴才的,当好差事才是第一要紧。”
萧齐自觉落后半个马头,为没有露馅而松了口气。
江鸿之前就很欣赏萧齐,他也并不是什么看重身份的人,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和萧齐聊起了魏怀恩儿时。
从永州去明州的路上,渐渐能看到树梢上那一笼朦胧的绿雾,就像逐渐到来的春天。纵然此行前去不会一帆风顺,这点盎然生机依旧能够带来希望。
萧齐仔细听着江鸿的话,偶尔应和一句让他继续讲下去而不枯燥,因为那是他没有参与过的,魏怀恩的过往,他什么都想知道。
“……他们两个小萝卜头第一次见我骑马的时候都羡慕坏了,呦呦原本还对我爱答不理不愿意叫我哥哥,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主动扯着我的袖子要我带他骑一圈。”
江鸿带了些怀念的神色,继续说着:
“你不知道呦呦小时候多漂亮,比现在冷冰冰的样子可软乎多了,怀德整日整日牵着她的手护在身后,生怕谁把他妹子拐跑了去。”
“怎会有人敢动主子呢?”
萧齐随着他的话想象着魏怀恩当年的模样,好像能看到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娃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是啊,姑母那时候身体康健,今上也极宠爱他们这对双生子,怀德只是……从小就习惯护着呦呦罢了。”
那位仁德的太子虽然生命如流星一样短暂,可是每一个曾经见过他光芒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怀德一直被寄予厚望,所以时刻不能放松,但是呦呦不一样,她自己虽然不知道,但她的所有出格行径都有怀德帮她收尾,他一直纵着她,姑母走后,他最疼她……”
江鸿停了话音,转脸望着远山。车队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卷起的尘烟飞舞起来又慢慢落地,好似一口提到嘴边又无可奈何咽下去的哀伤叹息。
往事不可追,活人总是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前行。
所以魏怀恩才会在得知息止之毒的真相的时候那般疯魔,所以她才会近乎自我惩罚一样把自己关在皇恩寺中不出一步。
江鸿尚且如此缅怀,魏怀恩的心口又怎么会愈合如初?
她哪里是为了自己活着,所有她性格中后来才出现的近乎无情的部分,都是她将魏怀德的那一份生命扛在了肩上,血淋淋地割下所有被偏爱时才有资格保留的骄纵。
双生同心,血脉相连,埋在墓里的是半个怀德,半个怀恩。
活着的也是同样。
其实谁都没有从最真切的悲伤中走出来,无法遗忘,也无法释怀,只能捧起一抔黄土,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一直向前,带着故人的祈愿和祝福,期盼隔世相聚。
“行了,不说了。”
江鸿似乎被冷风吹迷了眼,搓了搓脸颊又理了理发冠,又用那轻快的语调朝萧齐肩膀上不轻不重打了一拳。
“反正质子的东西是你拿走的,这几日你就负责看着他吧,老子最烦和小孩打交道了。”
“将军放心。”
萧齐拱手一礼,江鸿按下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不用这么严肃,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着他呢,能出什么事。我去前面巡视一圈,走了。”
说完江鸿一夹马腹,烈阳便迅捷而去,带着江鸿变成了道路尽头的一个黑点。
萧齐调转马头来到了另一架马车旁边,车前坐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对他怒目而视,还说了一句萧齐听不懂的话。
坐在这人旁边执缰的兵士狠狠打了他的后背一下:
“你怎敢对萧副使不敬!”
“无妨。”
萧齐眯着眼睛扫过被打的漠南少年,把他看得瑟缩起来,不敢再说话。
“喂。”
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尚显稚嫩的男孩,浓眉上挑,眼窝凹陷,便是漠南质子朝图。
他的话只是语调略有生硬,此刻他皱紧眉头怒瞪着萧齐:
“不许打巴尔!”
“朝图殿下,我可没碰你的仆人。不信你问他。”
萧齐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去,把朝图的怒火浇了七八。
他彻底怕了这个手段阴毒的男人了,要不是听见巴尔的声音,他根本不想再和这个人打照面了。
“别人也不许打他。”
朝图知道巴尔不会被允许和他独处,所以也就没提让巴尔坐进马车里的事。
漠南习俗向来是将最小的儿子作为继承人,朝图的哥哥们带着各部落的勇士去和梁军厮杀,没想到江鸿直接拔了王帐,逼漠南王签了降书,献上朝图去做质子。
“这我可没法保证。”
萧齐俯身离朝图近了些,低着声音说:
“殿下该知道这里应该遵守规矩,我们只确保您一个人的安危。”
朝图抓着车窗的手攥得死紧,要是在漠南,他绝对要将这个人活活拖死在烈马身后再喂狼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他的身体还记着萧齐卸掉他的手腕胳膊的疼痛,身上不会留下任何伤口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痛不欲生。
所以再怒再恨,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再和萧齐对峙,转头对着巴尔的方向说了句漠南语。
第57章 章五十六 星辰非昨夜
萧齐看向赶车的懂漠南语的兵士,那兵士点点头表示他们没有说不当的话。朝图关紧了车窗,马车中又是一片死寂。
对付朝图的手段不过是玄羽司内狱中一点点逼供手段罢了,既然漠南质子也是魏怀恩计划中的一环,那么萧齐就必须要保证朝图不敢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去掉他身上的首饰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让朝图放弃掉逃跑和打别的算盘的心思。萧齐只要一个绝对老实的傀儡在魏怀恩搭好的戏台上唱好这出戏。
朝图已经听他的话安安静静缩在马车里避不露面,连江鸿都没有起疑心,不知道他已经慑住了朝图的心神。
很快了,很快就能见到怀恩。萧齐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握在手里捏着,里面是他收集理顺的一小束魏怀恩的头发。心中暗暗念着:
“你会在想我吗?即使不会像我想你这样多?”
他是真的很想她,想到觉得“我想见你”这句话都有了缱绻的味道,在一起时情话绵绵总是容易让人听腻,更觉不出今日的爱与昨日的爱到底有何区别。
可是想念是清晰的,只用想念的频次就能分辨自己的心意。爱意有多浓,想念就有多熬煎。
“怀恩,怀恩,我想见你,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爱你。”
厉空宅邸。
夜深了。
孟可舒今日突然有了灵感,闷在琴房作曲就总是忘了时间。
厉空在琴房门前徘徊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遵守不打扰她练琴的约定,回到卧房中等她回来。
往常会有品言来提醒孟可舒早早休息,但她在侧院没听见孟可舒练琴的声音,还以为今日东家自己知道停了,就没来查看。
毕竟谁都不想再撞上大主子和东家贴在一处的场面了。
只是一旦全神贯注,孟可舒便沉浸在自己脑中的乐曲之中,轻弹琴弦试音的时候也没发出太大的声音,直到人定时听见夜色寂静中传来的遥遥打更声,才恍觉已经到了这时分。
她推开琴房的门,看到卧房中还燃着灯,有点拿不准厉空会是什么反应。
这段时间他们相安无事,除了厉空总是刻意穿着那身衣服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之外,最亲近的举动也不过是在她靠在枕头上看书时,他坐在踏脚凳上枕着她的腿看信件。
可是她太了解他,知道他们这样看似平静的关系之下潜藏着深不可测的深渊,他可以交出尊严甘愿被锁在她脚边,却无有一日不在等待她的松懈。
他就像是势在必得的猛兽,即使再三失败,即使一直等待,他都绝对相信她是他的囊中之物,她终将属于他。
这感觉就像是被罩在一片广袤的天地之中,就像话本子里即使是神佛也无能为力的结界。
他不在乎她的拒绝和她的反抗,而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时间到了,她还是会接纳与他纠缠的命运,他只要结果。
且他近乎愚昧地笃信,只要他的心意够真诚,就能打动她,就能猎取她。
孟可舒能怎样和这样的人讲道理呢?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卧房的门。
无人说话。
没有假装温和的“你回来了”,没有阴阳怪气的“你倒还记得休息”,什么都没有。
她转头看向床边,却看见厉空背靠着她的床睡着了。他一手伸直搭在她的枕边,另一手落在腰间,双腿一盘一伸,就着这个不算舒服的姿势在睡梦中等她回来。
她看着他,在他沉睡时细细打量放下了伪装和防备的他。
她要为了他的此刻心软吗?这一次能够代表以后吗?
能吗?
能证明他已经不是那个随时随地就要发疯的人?能证明他已经不是那个给自己套上锁链的人?
能吗?
过往种种漫上心头,心境一旦变化,似乎厉空的强迫也透出了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可怜。
在她凝视的目光中,在摇摆不定的心里,这一点点可怜化成了一颗种子,落在孟可舒心头的坚冰之上,虽然生根发芽遥遥无期,但是只需要等待一个春天。
她抗拒着此时此刻想要凑近他身边,抱拥住他的念头。越是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不会再受任何人桎梏的自由飞鸟,就越来越胆小,越来越退缩。
因为她不知道要如何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泥淖般的过去想要将她再次拉回那种境地的软弱。
真奇怪,也真讽刺,她知道厉空是一个带着不堪过去所以无法放下执念的人,那她呢?她是否也成了一个被记忆折磨,想要与过去割裂却不知道要如何重塑自己的人呢?
厉空恨任何了解他的过去并借此羞辱他,看轻他的人,也恨自己无法从中解脱。
她被迫承载了他的人格,他借着爱她,借着囚禁她,找回了什么是拥有感,什么是主宰感。他一直都知道这样对她并不公平,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为什么呢?
他现在认错了,心甘情愿低到尘埃里,哪怕等到睡去也不敢再去破坏规则,甚至自虐一样放着好好的床榻不睡,就依靠在她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