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的心,可她还是不想怜悯,不想回头,为什么呢?
因缘果报从未停息,再是两心同,错过的时间就像一道透明的屏障,把他们隔在两边,相望不相知。
怪不得厉空要把时间拨回到初遇那时,而不是他风光得意在南林府寻到她那一日。
因为只有那天才是他们的心靠得最近的好时候,她身上不再有理不清的亏欠和痛苦,他也两手空空,除了一颗捧在她面前任她蹂躏的心之外,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她的可能。
“嗯?小月亮,你回来了。”
厉空终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心中挣扎戛然而止,孟可舒猝不及防被他的醒来惊得后退半步,继而逃也似的去了浴房。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还是那个被他锁住的金丝雀,而他接下来就要伸手叫她过去。
那个称呼在她再次被抓回来之后,他就再没叫过,可再度听到,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让那坚冰裂了道缝。
还是那个问题,难道就不能忘了他的错,接受他的道歉,念着他的好吗?
厉空清醒过来,揉了揉酸麻了的手臂,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屏风外问她:
“可舒,你还未用饭吧?一会儿出来少吃点东西再睡。”
孟可舒想说不用,但是他已经窸窸窣窣地披上外袍推门出去了。
温水包围着她,让她卸下防备,久久不愿出来。如同他的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太容易习惯它的存在,太难对他冷脸。
城东一条暗巷中藏着一座笙歌不断的欢乐场,一处处假山小池塘将幢幢楼阁隔开,丝竹声朦胧相闻。
美人衣衫半露,恩客肆意欢谑,诱惑将欲望请进灯烛之中,请进帷幕之后,飘飘然似是另一个人间,
而唯独靠近后门的一座小楼寂静异常。
“主子,您要查的事有着落了。”
水镜抱着床新被褥进来,铺在魏怀恩的床上。
“您为什么放着客栈不住,非要让咱们住进这青楼里呢?”
“我看你是在京城待习惯了,以为这么多护卫在客栈进进出出不会惹人注意吗?”
魏怀恩虽然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是萧齐从前说起过玄羽司暗访时用过这个招数,这次居然派上用场。
“别抱怨了,说正经的。”
“孟小姐住在城南的一座宅院里,是玄羽司乙字营司君厉空的宅邸。”
水镜不放心这里的环境,凑在她耳边低声禀告。
“倒是等什么来什么,我记得三年前萧齐就说过这人心仪孟三小姐,现在居然煞费苦心把她藏在这里,也算痴情了。”
“那……”
“这样好的把柄送到咱们手上,岂有不用之理?”
魏怀恩眨眨眼睛,学着她谨慎的样子低声说:
“派人去查孟小姐来到此地的缘由,抓到确凿证据之后再呈给我,在此之前不要打草惊蛇。”
“是,主子放心。”
水镜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她:
“这里面的用具我都换了新的,主子早些安寝吧,这几日您都没好好休息过,要不我一会回来陪您一起睡?”
“不必了,你也累了,我会早点休息的。不过先帮我把十方叫来。”
水镜走后,魏怀恩摊开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下一个“厉”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孟”字圈起来。
“主子,十方求见。”
不一会十方就来扣门,得了魏怀恩允许之后才恭恭敬敬进来。
“三件事交给你,事关紧要,半点风声都不能泄露。”
魏怀恩递给他一张纸。
十方接过,纸上写着:三日内,偷出明州府税收账本,调查府兵十年间变动数目,搜集任期长过三年的官吏名单。
“尤其是第三件,还要给我每一位的家世背景,不可漏掉一个。”
魏怀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得有误。”
“是,十方遵命。”
十方将这张纸叠好收进怀中,告退之后就匆匆点了几个人从后门离开了。
魏怀恩抽出张明州府的地图摊开,对照着近年来的兵报在山匪猖獗的雷山周围点出了几个墨点,盯着这几个山匪出没过的地点沉默不语。
明州对她来说是一个谜,严维光曾掌控这里,他死之后这里又成了端王的势力范围,除了山匪之外,明州倒也算是百姓和乐,单从年年官员考评中看不出什么。
但那条能够直通永州和南林府的夹山小道若是不能安稳,西北西南的州府便像是被扼住了咽喉,行商也好,旅人也罢,都要绕着雷山大半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可是即使这条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么多年下来还是屡屡剿匪屡屡失败。若是追问因由,魏怀恩现在能确定的,是有人不希望解决匪患。
其一是,魏怀恩的封地就在永州辖下,而无论是定远侯还是端王,都不会希望看到永州比现在更富饶。
其二,西北军曾经一直由江玦统领,即使他带着虎卫营回京之后,在西北也不乏他的忠实兵将。
其三,南林府的车队甚少被山匪抢劫。
从最污糟的角度去想,端王和定远侯在此埋藏了一个秘密,雷山中一定有他们的势力。而永和帝不可能看不出这些事,他对此熟视无睹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在防备曾经的西北军和魏怀德。
因为在永州,魏怀恩不会阻拦,过了雷山,从明州到京城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天险,若是西北军谋逆,拥护太子魏怀德提前登基,永和帝绝不可能允许这种危险存在。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又要将端王调去北境,让魏怀恩能放开手脚好好处理明州呢?
自然是因为南林军和西北军一样,一旦和某个皇子沾上关系,就在永和帝眼中成了需要防备的敌人。
他不在乎忠臣良将是否心寒,大概是因为他有自信,让自己的每一步棋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帝王若是能力不足才对人间苦难无可奈何倒也无可非议,可是永和帝明明知道,却依然选择放任。
魏怀恩早已经对永和帝的心思见怪不怪,作为公主,她的每一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生怕触怒龙颜失了圣心,被彻底收回权柄。
她知道自己的意义是平衡,但是距离成为永和帝的另一个选择还差多远,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因为她渐渐觉得,被永和帝认可并不代表她有多么好,甚至算是一种耻辱。
因为永和帝眼中没有骨血亲情,只有皇位的稳定和自己的权威。这样的野心家足够冷血,也一定能保证无人会对他产生威胁。
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是她的生身父亲,偏偏是她在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
每当她被永和帝宽容相待的时候,都会产生可以放心亲近他的错觉,而只有清晰看见他的步步为营的时候,她才会知道那些错觉是有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幼稚。
不过是一个好用的棋子而已,怎么能去相信棋手呢?谁会知道这一步的妙棋会不会在下一刻成为他舍弃的断尾?
这份心痛大概来自于替哥哥难过的不甘心。她太知道哥哥是怎样的忠诚,身在太子之位却从不骄矜,甚至会故意做些错事好让自己不那么耀眼。
只因为永和帝会猜忌锋芒毕露的太子,只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会带着纯粹的赞许目光看着孩子成长起来的父亲。
所以,永和帝到底期待她能做到哪一步呢?把她派到明州,是因为放心她是一个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公主,还是因为西北军有了新统帅断绝了为她所用的可能?
她需要知道永和帝到底在明州掌控了多少,她可以动端王的势力,甚至彻底扫净也无所谓。
但是永和帝的桩子她决不能动,因为他还要监视着这条要道,防备他的子女。
雷山,雷山。她忽然想起什么,提笔落下了一个名字。
第58章 章五十七 纵局之手
几日后。
嘉柔公主仪仗入明州府城,晚宴由府令在城中望南楼宴请,为“魏怀恩”接风洗尘。
然而早在早膳时分,水镜过来提醒魏怀恩准备一下出城回到公主车队的时候,熬了一夜眼中满是血丝的魏怀恩方寸大乱地抓着昨晚十方呈上的密报跑出来。
她揪着水镜的衣服大喊:
“快,给我准备快马,来不及了!”
水镜吓得连连点头,刚要叫人,魏怀恩就干脆拔下簪子把裙摆撕了半片,推开她跑着去了马厩的方向。
“主子!”
水镜连忙跟上,路上撞见护卫就直接拉上去追赶魏怀恩。眼见着魏怀恩跃上一匹白马,急得直接张手拦在她面前。
“走开!我要去救萧齐!”
魏怀恩匆忙拉紧马缰使得白马抬蹄长嘶了一声,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十方。但只看见她绕过水镜绝尘而去的背影。
“还不赶紧追,千万不能让主子有一点差池!”
水镜最快反应过来,指挥着在场的护卫们立刻去追随魏怀恩。
萧齐昨晚飞鸽传信,预计今日午时便能到达雷山,水镜不知道魏怀恩发现了什么,但是也只能故技重施,撑起魏怀恩还在明州府城中的假象。
魏怀恩已经把雷山的地图记在了心里,直奔着那条要道而去。
烈风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不知道是风太急伤了眼,还是心中的担忧几乎要把她彻底推入火堆中烧灼。
错了,全错了。雷山中根本不是端王的势力,而是被永和帝收编后养在明州的南林嫡系。明州府令根本就是被永和帝插在端王门下的眼睛,是他用来掌握明州的棋子。
所有的一切,她和端王、荣王自以为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暗中授意的人分别掌控,他们自以为是靠自己培养的势力,其实确实架空他们的假象。
他们的斗争从来不会伤及效忠永和帝的那些人,反而是他们被蒙蔽了眼耳,互相剪除了彼此真正的效忠者。
帝王容不下效忠第二个主子的人。
所以这一次,在北境的端王会失去身边的一位真正的臂膀,而把这笔账记在魏怀恩头上。
而萧齐也会在明州死于匪手,让她在玄羽司再也没有可用之人。
昨晚派人以孟可舒为把柄要挟厉空的时候,厉空毫不犹豫地就送走了她的人,却偷偷传来密信,提醒她小心身边人,并告诉了她雷山和严维光一族的渊源。
厉空也是得了永和帝授意的人,雷山是严维光一族的埋骨地,他在严维光死后便收拢了南林军中的嫡系效忠了永和帝,所以他才能那么快地以一介白身登上司君之位。
端王以为功劳是他的,其实是永和帝默许此事并让乐公公执行。如此的帝王权术,让魏怀恩窥见真相的刹那如砭骨般冷彻全身。
如果不是厉空念在当年萧齐的提携之恩,便是直到萧齐死她都不会知道是永和帝对她的真正嫡系下了杀手。
可是他还是故意耽误了时间,让魏怀恩难以在萧齐一行人进入雷山之前就阻止。
用南林军旧部为严维光报仇为原因,让魏怀恩无法追究端王。
用萧齐曾在北境替魏怀恩布局,让端王看在萧齐已死的份上不与魏怀恩算账。
两败俱伤之后,永和帝才能够紧紧把他们的野心和争斗关在他打造的斗兽场里,端坐在上看得津津有味。
白马已经跑到口边泛沫,但魏怀恩尤嫌不够快地不断催促,十方一众护卫被她远远摔在身后,甚至需要分辨岔路口的马蹄印才能确保和她走在一个方向。
终于在日头升到午时的时候,魏怀恩听见了前方密林中的喧哗声,想也不想地夹紧马腹冲着厮杀中心那个身着黑衣银肩甲,抖着长剑宛如游龙般应对围攻的那个人。
她赶上了!
“我是嘉柔公主,南林军速速退下!”
她紧盯着他的方向疾冲过去,所谓的山匪听见她的呼号犹豫了一霎,却也不敢阻拦她的路。砍杀声停了下来,江鸿带着只受了轻伤的兵士护住了单骑前来的魏怀恩。
萧齐身上被伤了好几处,周围南林军退开之后,他把手中长剑刺进土里才支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所幸黑衣见不了血色,他对上她急切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意,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见南林军还顾忌她的身份,魏怀恩干脆横马挡在萧齐身前,亮出了象征嘉柔公主身份的金牌。
“谁是你们的上司,让他来见我!”
南林军骚动了一阵,分开一条路让出了一个中年男子,正是前任明州府令。
“小人宋应时,见过嘉柔殿下,江将军,萧副使。”
萧齐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人,他明明记得此人因为投效严维光而被满门抄斩,倒是魏怀恩已经有了准备,毫无波澜地收下了他的这一礼。
“本宫不管你受了什么旨意,但是既然已经被本宫发现了真正身份,就赶紧退去,不然本宫必会扫平这座山头,让你们再无容身之地。”
魏怀恩凝神等待着南林军的回答,她相信以严氏一族的埋骨地为要挟,一定能让南林军不得不放弃报仇的想法。
若是她不亲自来,南林军杀掉萧齐便可放下严维光的死,可是她才是和严维光真正有仇的人,南林军不敢杀她,也没了杀萧齐的把握,必须就此放弃。
之后怎么和永和帝交待是之后的事,就算豁出去这个摄政的权柄也无所谓。
当她提心吊胆一路奔来亲眼看见萧齐被人围杀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分辨权力和萧齐在她心中各自的轻重。
她一路扶持提携,一点点养到如今的嫡系,她拥抱过,亲吻过甚至欢愉过的恋人,怎么能成了她获取帝王信任的垫脚石,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荒郊野岭?
前路那么长,她要他活着,她要他陪着她。
她可以猜忌他,利用他,甚至欺负他,羞辱他,她知道自己自私到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她也知道自己贪心到什么都想要。
可是若是这一切都要用他的死作为代价,那么她宁可什么都不要。
萧齐在她出现后就放松了下来,因为只要她的朱红身影挡在他身前,他就知道他已经得到了祈愿的所有庇护。
南林军来势汹汹,目的明确地要收割他的性命,但他在发现这一点时居然第一时间不是绝望,而是遗憾临死之前再见不到魏怀恩。
他不怕死,真的,行尸走肉一样的人把心肝和神魂都系在了他唯一的主子身上,他这副身体只不过是她意识的延伸,靠着爱恋维持着生命力。她来了,所以他就不会死了。
只是从前的明州府令成了南林军主官,那他曾经联络的老管家的真实身份又是谁?那人现在又在哪?萧齐扫视着远近对他虎视眈眈的南林军,寻找着那张脸。
“嘉柔殿下可是一定要保那阉狗的命?”
宋应时的目光飘忽了一瞬,不卑不亢地问了魏怀恩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