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如蛆虫的伤疤总会消磨掉所有的柔软情意,她看一次,便厌一次,厌一次便恶一次,他有多少祈求到的垂怜,可堪这般消磨?
他隔着衣衫握住她的手,绝望地祈求着她不要在他清醒时揭开他的伤疤。
“求您……不要……”
但是她摇摇头,眸光坚定地让他无所遁形,任何阻拦都在她面前软弱无力,他终于自暴自弃,松开她的手腕任她来去,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她的厌恶和嫌弃。
那条扭曲凸起的肉疤在天长日久的破损又愈合,化脓又流血之后增生成了一把生在他肉体之上,灵魂之中的蛆虫,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一个怎样屈辱的存在。
她会讨厌他的,哪怕不是今天,也会在很近的未来。
他甚至有些怨恨,怨恨自己的身体,怨恨雷山中的杀局,他倒宁可死在那一日,也比如今等待好不容易赚来的情意倒数清零来得痛快得多。
他还怨恨魏怀恩,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让他无法反抗,难道此刻的坚定就能誓言今后吗?她可知这一次他相信她不会看低他的身体,以后再被她厌弃的时候该有多痛?
她找到了那条躲藏的虫子,轻轻用指尖划过了它的背脊。他抿紧嘴唇,不愿意去想她的手是如何碰触那怪物。
魏怀恩紧紧贴在他右侧,没错过他任何一点紧张。他的全身都绷紧了,所以她也只是点着那里,没有动作。
若不是他几乎是抽泣的小口呼吸声还在,她会以为这是一句被冰封的尸体。
可是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再寒冷的心,再屈辱的魂,都该是到了破开这坚冰一样的封印的时候了吧?
她的指尖动了动,但他又一次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不容她再动半分。
像是彻底将自己呈现在她脚下之前,最后,最后的一点点无谓的努力。
也像是某种祈求,若是听不到那句对的咒语,就不会彻底敞开心扉。
他抽泣了小小一声。
“怀恩,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认识的那个萧齐完全不一样,我只会得寸进尺,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甩掉我,哪怕我死也不会离开你。
你真的想好了吗?你……你真的要选择我吗?我不是青云,哪怕我是这样的身体,我也不会把你分享给任何人。
从今往后我们就回不去了,你真的愿意被我这种人独占吗?
你想好了吗?如果……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你的奴才,永远都不会违背你。
我发誓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的,甚至你想要哪个男人都好,我都会帮你得到……”
他语无伦次地开出他的所有价码,就像一个赌徒一样试图在庄家面前,在必败之局开出最后一张牌之前,赎买自己,妄图回到原点。
若是他能够退到这一步,她是不是就会放弃呢?
他不相信他的身体还能生长出堂堂正正的爱欲,更不相信她能爱他长久。他的回避是自保,。
“人心肉裹,自然难辨真心假意。可你不同,看你,总比看其他人容易些。”
她贴近他的耳边,轻轻说着落在他心上如同万钧的剖白。
他的手茫然地落下,衣袍散开,层层新旧伤疤交叠,都比不上那一处伤得够深够久。
她抚着他残缺的那处,掌中的温暖让他全身发烫,好像他这颗心也被她的素手托住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枯木逢春,什么是勃勃生机。
第61章 章六十 妖竹之术
随着那道伤疤带来的,原本无力破开也不想破开的心上坚冰此时化成春水,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带着活气和冲动疯狂跳动过。
是吗,她竟是这样看待他的吗?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与常人的不同是种恩赐,是让他有了靠近她的权力的通行证。
他在她手中放松了自己。
她是太阳,他转过头再无阴霾地看进她的眼睛。
她让他复苏,让他腐朽如枯木的心重新向下一个阶段生长。
肉身的刑罚并不在伤口愈合那日结束,而是时时刻刻把他属于人的情感与欲望不断拔除,让他像一个破洞的陶壶,明知什么都留不住,也就放弃了拥有。
但是今天,这漫长如剔骨的刑罚在她手中结束了。
他被她托在掌心,明白什么是完整。
爱意如淅淅沥沥没进土壤中的春雨,无声却快要将他吞没。
他要重新认识自己,接纳自己,完全相信魏怀恩的爱,完全把全部身心托付。
他也只能如此,再无回头路。
尽管还是有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说:绝不存在毫无保留的爱。
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就像一颗种子一样从黑暗的土壤里生长出来,赌上一切,赌那寒冬已过,从此只有春光。
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去亲吻她的额头,迫不及待地在完全暴露所有秘密之后再向她献上自己的忠诚。
从今往后,萧齐此身就只能仰赖魏怀恩的爱。她欲他生,他生。她欲他亡,他亡。
曾经在京城中的那个长夜,他见了她的所有模样,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们之间作为主导一方。
今日之后,在他赤裸裸地呈现给魏怀恩之后,那他就必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仰她鼻息,求她爱意。
危险,很危险,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般危险,他这种人本来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放到这样被动的位置上。
但是怎么办呢,他太爱她了,哪怕此刻的美好像是濒死前的幻想,哪怕有朝一日会被她千刀万剐,他也想相信她。
相信人心不变,相信同心永结。
这算不算是他和她的洞房花烛夜?
她轻轻抚摸着他,虽然他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反应,但是她知道,他需要她的触碰。
他忘情地轻吻着她,从鼻尖到脸颊,从额头到眼睫,不再征求她的允许,也不再小心翼翼。他吻住她的唇瓣,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他曾经都压抑了怎样的爱欲,连她的呼吸都要靠他来渡。
魏怀恩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等他离开后还没有喘匀气息。
但他又凑过来,像是不能忍受和她分开哪怕一瞬一样,哑着嗓子在她耳边祈求。
“怀恩,怀恩,可以亲我一下吗?就像我没醒来时那样?
可以再摸摸我吗,怀恩……”
他亏欠了自己太多,这些他曾经深埋在心里的渴求一旦挣脱束缚,便再也压不回去了。
他要求真多,就像死死挂在魏怀恩裙摆身上的蒺藜,一生污名,人人厌弃,却扒着她再也不放。
但是她依他所言,主动吻住他意犹未尽的嘴唇……
“怀恩,你爱我吗?”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感受着她的偏爱。
他终于也敢用这个词来定义魏怀恩对他的感情了。
“我很爱你,萧齐。”
她今夜这样宠他,说着他想听的话,做着他想做的事,甚至让他死在这一刻的欣喜若狂之中也再无遗憾。
他听到了那句咒语,灵魂便缠绕上了重重的枷锁,甘心被她俘获。
那条肉疤代表的痛苦与卑微,此刻突然烟消云散。
他愿如最癫狂的信徒一样,极尽虔诚地趴伏在她脚下,一刀一刀将自己凌迟,用白骨捧出尚在搏动的心脏献给她,只想让她好好看看这颗从今往后只属于她的真心。
魏怀恩,魏怀恩,给你,什么我都给你。爱给你,权给你。这个人,这条命,就连呼吸过的每一口气都给你。
只有这样,我这卑劣扭曲的身与魂才能用尽所有的勇气,在你依偎在我身边半梦半醒之时,颤抖着,轻轻在你耳边说一句:
“我爱你。”
厉空府邸。
“可舒,我派了人去和府学告假,你这几日就在家里待着,等之后再出门好吗?”
厉空摇晃着金链扯了扯孟可舒的脚腕。
“为什么?”
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警惕地盯着他,只因为他最开始也是用这个理由把她彻底锁在府中的。
她不可能忘记那些过去,就算他做了这样多的改变,她也如惊弓之鸟一样永远放不下防备。
厉空才要解释是因为嘉柔公主在明州,难免有来自京城的人认出她。可是见她这般敏感多疑,要出口的话苦涩了太多:“你何必这样戒备我……
这几日嘉柔公主在明州府令的宅子里住着,还有从西北归来的江鸿将军等人在驿站,你身份不便让太多人察觉,等他们走了你再出门也能少些麻烦。”
“厉大人把我从南林府带回来的时候,就没想过以后会有麻烦?”她在那日动摇之后,总是要刺他几句,好像让他吃瘪就能把对他的怜惜从心里赶出去。
往事总是伤他的最好利器,她虽然明知道他眼中的躲闪和悔意做不得假,却觉得痛快,似乎这才是能让他感同身受的报复。
“不是的,可舒,我从没有这个意思。”
他走过来坐在床下靠在她的腿上,摩挲着她足踝上的金环,以此躲避她的眼神。
“若你想出府也可以,只要带上幂篱就好,我会让人保护你的。”
“厉空,你真不觉得你这样对我毫无意义吗?”孟可舒索性捧起他的脸,逼他和自己对视。
“我们在一起除了互相折磨还能怎样呢?我不会爱上你的,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真心,算我求你,放过我吧。你很好,你一定能遇到一个能和你共度余生的人,但是这个人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你明白不明白?”
这样的话说了太多次,以至于两人都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波动,不像是质问,不像是责骂,反而像是陈述了一句事实。
但是他的脸被她捧着,不许他像以往一样假装没听见,不许他装疯卖傻糊弄过去。
“小月亮。”他笑了,她被他突然的亲昵震住,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按在他脸上。
“你愿意碰我了。”
她果然皱起了眉头,琢磨着说什么才能让这个人不要继续发疯。
“既然你愿意摸我了,那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他跪直了身体向她靠近,“但是要听我的真话,小月亮得让我亲一下,就在下巴,答应吗?”
孟可舒看着他,掂量着他这个要求。她应该拒绝,可是“真话”这两个字有种魔力,让她最终点了点头。
“唔……”他笑眯了眼睛,凑上来把唇瓣贴在她的下巴,故意停留了很久,还发出满足的声音,让她觉得这个吻像是在发烫。
青楼做派,妖媚惑人,他就是会用这一套。
“好像还有点不够,小月亮,再让我亲一口吧,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行,只要你问。”他当着她惊愕的眼神舔了舔嘴唇,又想向她靠近。
“厉空!”她警告他,双手还是无奈地被他抓在手里。
“好吧,好吧。”他颇为惋惜地摇摇头:“我以为没人能拒绝我这样呢,可是小月亮总是这么讨厌我。”
厉空这些时日里的种种变化都被孟可舒看在眼里。
这句话说起来或许有些狂妄,或许有些太将自己当回事,但是孟可舒觉得,厉空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才会开始转变。
似乎是这些转变都是为了给她看,也似乎是因为有她在,他才会改变。
人非草木,心非木石,前尘爱恨且听分说,但现在,这一刻,孟可舒鬼使神差地低下头,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在他唇上啜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如雷霆一霎。
让他恍惚飘飘然,让他茫然不知处。
艳若桃李的青年身上媚气褪尽,像是刚被点化生魂的精致偶人一样痴愣,又像是被意料之外的狂喜砸昏了头脑。
“我的确不能拒绝你这样,可是厉空,这真的是你吗?我想听实话。”她的眸中有一丝伤心。
她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竹中君子哪怕被落上了点点斑痕,也绝无可能妖若无骨。
“这是不是我有什么重要?”
他的茫然只维系了一眨眼,那片清澈的眸中海就又拢上了一层烟。
“这就是我,这就是在秦楼楚馆之中卖笑谄媚的厉空,我在那种地方长大,这些本事,不是自然而然就学会的吗?”
他总是跪坐在她床下,好像她坐在一叶小舟之上,而他是水流之中一只惑人的水妖。
这种姿势总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自下而上的眸光中,她是仙人,是神妃。他甘愿堕落,甘愿仰望。
却要诱她入红尘。
“我不明白,小月亮。”
他继续说。
“你总说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把你关起来,不该羞辱你,但是我承认我犯错,我承认我有罪,但是我绝不承认我不爱你。
你是否知道你每日劝我放弃你,劝我去找别人的时候,我有多难过,还是说你就喜欢见我伤心?”
“可是我要你如此了吗?”
孟可舒挑起他颈上的金链。
“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你的目的就是想把我锁在你身边,以前不顾我意愿,现在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就能……”
她的话被堵在唇齿间。
他揽着她的后颈,把她向自己拉进,闭上眼睛加深这个半是恳求半是诱惑的吻。
“啧。”
她逃开后,他探出舌尖把自己唇瓣上的晶亮舔舐过去,那眼神像是融化的蜜糖,她只要沾上一点就被拉扯出了千丝万缕的纠缠。
“总想这些,你不累吗?”
他完全,彻底地接受了自己所有卑微不可求的欲望,接受了自己难堪难言难为情的过去,接受了记忆中形形色色的人教会他的下流手段。
这身皮囊既然还有价值,那为什么还要端着,藏着,掖着,躲着?
他宁可她这双眼眸中的清冷尽数变成再低俗不过的欲望,这样他才能有办法施展自己的“才华”,才能讨好于她。
今夜他的大胆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只差将明晃晃写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的那些话直接问出口。
“你想要我吗,小月亮?
我承认我对你有了不算纯洁的爱意。我的爱如同我这个人一样扭曲。
从前我爱你,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我得到堂堂正正的身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藏起自己,却又因为不知道怎样爱你,所以让你恨我多年。
现在我依然爱你。我毫不避讳地袒露我的心思,不管你愿不愿意知道,我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面前。
我不在乎在你眼里我的爱有多卑微,我本来就是如此卑微。爱有多扭曲,我就有多扭曲。爱有多放荡,我就有多放荡。
我何必舍近求远去摸索你会接受的方式去爱你呢?难道换种方式,就会把我的爱塑造成你喜欢的样子吗?
我不想浪费时间,我没有再一个三年给你。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宁可生来就是这副锁链,永远缠绕在你的足踝上,变成和你的体温一样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