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恩惊喜地抬头,早就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迸发出了难以置信地欢喜:
“谢父皇,谢父皇成全!”
“你过来。”
永和帝向她招招手,甚至有些疲态。
“父皇。”
魏怀恩过去,跪在他身旁。
“朕这次不杀他,不代表他就能活着。
你既然选了这条路,本不该有软肋,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但儿臣一定会护住他的。”
“是吗?”
永和帝轻嘲一声。“或许吧。”
“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往后哪怕刀山火海,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父皇。”
魏怀恩迎着他的目光,对着这个曾经孺慕,后来畏惧,进而防备的父皇一字一顿地说:
“但我愿意。”
高处不胜寒,孤独的帝王伫立在王座之上,静看后来者汲汲营营,在从不新鲜的杀伐与争斗之中向这无人之巅一步步攀登。
他想说,你护不住他的。
就像我护不住你的母亲。
甚至在皇座与情爱之间,你终究要选择一方。
甚至亲手把爱人退下深渊。
日削月割,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泡影,只有失去才是永恒。
修佛问道不只是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而是用轮回和来生作为此世的彼岸,佯装从不曾真正失去。
只是他拥有的时候,从不知道珍惜。
抛去帝王的身份,他已经记不起来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只是看向和他当年一样自信而狂妄的青年人时,会因为预见她将要遭受的苦痛而满眼慈悲。
但是这种心情尤其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所以他的慈悲只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明州的魏怀恩看破了他的棋局,北境的端王却因饥民太多被蛊惑着动了北境军的粮草,直接导致两城守军哗变,万幸去年的几场胜仗打得北翟人元气大伤,才没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万寿节上魏怀恩虽然因为受伤不曾露面,却成了风头最盛的人物,除了她这一派的官员为她造势,连带着观望的清流都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远在端王荣王之上。
嘉柔公主的贤德有目共睹,甚至有文人称其不逊于已故怀德太子。
储君之位,一步之遥。
一月后,嘉柔公主府。
萧齐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玄羽司还没有派人来探问他的伤情,也算是双方心照不宣地将他停了职。
魏怀恩虽然没有同他细说是如何在永和帝面前保下了他,但是只要想起那日见着魏怀恩顶着额上的渗血白布回来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有什么好问呢?除了对她千倍百倍的好以外,他这条命还有什么别的价值?
他的命能保住已经是侥幸,只是他整日待在公主府上,总是见不到魏怀恩的人影,很是无所事事。
这天魏怀恩下朝又是迟迟没有回来。
水镜搜集的消息只能看出一点端倪,魏怀恩还不能确定哪些人背地里效忠永和帝,所以不得不亲自去同他们应酬。
但是今日魏怀恩明明没有约见任何人的计划,萧齐无端地心神难安,干脆骑了马上街漫游,反正京城繁华之处总能觅得她的行踪。
魏怀恩此刻正在京城中最大的欢乐场,皓月楼的天字一号房中和不渡喝茶。
下朝之后,本意直接打道回府的魏怀恩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车架,递来了一张烫金的帖子,打开便是一阵檀香扑鼻,她认得不渡的手迹。
“皓月楼盼一见。”
魏怀恩并不觉得自己与他有什么好聊,但是这个地点却十分地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很想知道,一个严守戒律清规的所谓高僧,为什么要在那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中约见她。
于是车架转了个方向,直奔皓月楼而去。
此刻水镜等人被拦在了这层楼之下,此时这间房中只有不渡与魏怀恩两人。
“你这和尚竟然也会进皓月楼?约本宫到此到底要说什么?”
魏怀恩开门见山地问。
“我为何不能进?这整座楼都是我的产业,殿下莫要心急,先尝尝这盏茶如何?”
不渡今日没有带着那串不离手的佛珠,身上的白色朴素僧袍分明和这里处处奢靡的陈设格格不入,但举手投足间又是熟稔非常。
这般反差倒叫魏怀恩蹙了蹙眉,总觉得不渡今日有些不对。
但他眉目淡然,让她半点端倪都瞧不出,最终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茶盏。
见她啜饮一口,不渡这才开口说出了今日的真正目的。
“若是殿下那日没有说服今上保下萧齐的命,我和这座楼,本来都是您的。”
“咳咳……咳。”
魏怀恩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好一通顺气之后才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反复打量,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
“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座皓月楼的主人竟然是不渡?竟然是永和帝?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渡垂眸任她看。
“殿下若要为储,虽说要放弃婚事,可不代表今上就真要看您孤独一生。”
“所以,父皇本来的意思是?”
魏怀恩猜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没错,今上原本属意我陪伴殿下。”
不渡抬起琉璃眸,肯定了她的想法。
“简直是荒唐!”
魏怀恩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紧紧抓着窗棂压下火气。
“父皇是疯了不成?凭什么选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魏怀恩背对着不渡,不知道他看向她的眸中溢满了哀伤。
“您早就认识我了不是吗?我的身份不会威胁您一分一毫,甚至我拥有的一切都会是您的,这是今上早就为您准备好的路……”
“可是父皇凭什么就觉得本宫会接受?这条路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同意,何况你……”
魏怀恩转身撞见他的眸光,突然意识到此事最荒唐之处在哪。
她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
“不渡,你该不会想说,你愿意遵从父皇的安排?和本宫?”
“我当然愿意。”
他毫不犹豫接上她的质问。
“荒谬,太荒谬了!你不是出家人吗?为什么会愿意做这种事,本宫看你们都疯了!不渡,看在我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本宫就当什么没听过。
你大可放心,那日父皇已经允诺本宫不会再干涉这种私事,没有人会逼你了。”
魏怀恩实在受不了和不渡讨论这种事,太怪异也太反常了。她一脸烦躁地绕过他想要离开,不渡却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衣袖,是直接握住了她的右手,将她的柔荑完全攥在掌心。
“你!放肆!”
她厉声斥责他的大胆僭越,却怎么都抽不回自己的手。
“那天我全都听到了。怀恩,你为什么宁愿选一个阉人,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呢?”
不渡一扯,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拉到他腿上搂进怀里,让人安神静气的檀香气息霎时包裹了魏怀恩,可她只觉得恶心。
“放开我!不渡,你发的哪门子疯,你还是不是出家人了!”
魏怀恩的火气滚滚上涌,奈何他死死扣着她,半点不许她挣脱。
“出家人怎么了?我哪里比不上那个阉人?怀恩,求你看我一眼吧,我对你的心意你完全都感受不到吗?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甚至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
不渡完全变了一副样子,接连越过魏怀恩底线的行为让魏怀恩实在忍无可忍。
“啪!”
魏怀恩终于挣脱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抽在他的脸上。白玉似的脸颊立刻起了一片红印,甚至他的嘴角都被她打破渗血。
不渡安静下来,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依然桎梏着她。反而的魏怀恩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下手没了轻重,她下意识问道:
“你没事吧?”
不渡满不在乎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摇摇头,但还是箍着她的腰肢把她按在腿上。
“殿下心软了吗?您从前便是这样担忧我,您还记得吗?”
“不渡,放开我。别让我再说第三次。”
然而他在她眼中寻不到一点动容。
她不明白,他既入佛门,为什么还要反悔,要与权力纠缠,要与她牵扯。
她看不出,也不想知道他存着怎样的心思。无论他是永和帝的工具,还是堕入红尘的妖僧,在她眼里他都已经背弃了自己的信仰,所以她只有轻蔑,只有看低。
脸上的指印让他玉雕一样不容侵犯的容色中添了艳丽,好像一道红尘俗世的烙印显现在了犯下思凡之罪的玉身佛像上,是他的罪,也是他的欲。
疼痛和羞辱全来自她,他甘之如饴。
“我对你下了药。”
他如愿看见了她脸上不正常的酡红,如愿听见了她挣扎中越来越急的呼吸。他不在乎自己又挨了几个耳光,这火辣辣的灼痛是她的恩赐。
出家人不打诳语,哪怕告诉她真相之后她会恨他。
他愿意领受她的恨意,他愿意让曾经的戒律成为他的罪名,只要她别再无视她。
他不想做无情无爱,无喜无悲的佛。他想拥有她,并真切地活着。
他嗅闻着她身上的馨香,试图把她更紧密地揉进自己怀中,让她的味道染上自己,让自己染上她。
她诅咒他。但他早就习惯了不受外物所扰。
“滚开,你敢碰我!不渡!”
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哪怕隔着衣料也能让她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她倒是不怕他会把她怎么样,只是她想起了萧齐。
若是萧齐知道,该有多难过。
“您会知道我比那个阉人更好,我不会逼您,我只是想有一个机会服侍您。怀恩,我只要一个机会。”
“不许你这样喊萧齐!”
阉人阉人,他们总在和她强调萧齐是个阉人,可他们又比萧齐高贵到哪里去?她听不得他这样贬低萧齐。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想着他?”
不渡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但还是咬破舌尖保持清明。
“对啊,你也配和他比?多了块肉又怎么样,你只让我觉得恶心。”
不渡怒极反笑。
“呵,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对你做这种事?他只不过是因为不行才用那副可怜样迷惑你。
我派人送他那么多次美人和金银拉拢他,他不也照样收下金银?
你觉得若他也是正常男人,还会不会把美人退回?”
哪知魏怀恩怔楞一刹之后,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甚至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我倒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一直以为萧齐和我的真正关系被掩藏得很好,到底为什么父皇非要杀他不可。
原来是他一直拒绝你们的试探和拉拢,他可……真是个笨蛋。”
早在宋应时做明州府令时就要献女儿给萧齐,原来从那时起萧齐就惹来了他们的注意。兜兜转转,他哪怕少爱她一点,哪怕有些私心,都不会惹来杀局。
“今天算我栽了,不过你得快点,萧齐还在家等我回去呢。”
药效上来,她再也没有力气挺直脊背,不得不靠进不渡怀里。
第64章 章六十三 方知我是我
萧齐的容色和他胯下毛色漆黑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都是街上极显眼的存在。一别京中多年,总有还不曾听说他真正身份的小娘子向他送去秋波。
只因为他那双凤眸光华流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总能和某位姑娘对上视线,惹得谁俏脸绯红,羞涩低头,只是再抬头追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如松如竹的背影。
长街熙熙攘攘,人流中忽然走出一个穿着藕荷色斗篷的姑娘拦在萧齐马前。
“萧大人,可是在寻人?”
萧齐打量她一番,想起她是上官鹿鸣的胞妹上官鹿咏,便踢蹬下马,随她走到路边。
“你知道本座在寻谁?”
“当然。”她压低声音指着远处那面招展的酒旗,正是皓月楼。
“殿下正在同不渡大师在皓月楼相见,但您要快些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来不及什么?”眼看上官鹿咏匆匆说完便要离开,萧齐一把捉住她的衣袖要她把话说明白。
“我哥哥和不渡大师谈论殿下婚事的时候被我听到了!萧大人你快去吧,要不是碰见你,我就去找江鸿了!”
婚事?萧齐被那两个字打得一阵恍惚,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上官鹿咏往马上推了。小姑娘倒是力气够大,他也不敢再耽搁,亮出玄羽司的腰牌喝开人群直冲皓月楼而去。
上官鹿咏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回了家。
水镜等人被不渡授意分别关在了楼中其他房间,等到她们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叫天不应。水镜狠狠撞开窗户欲往楼下喊人的时候,正看见飞驰而来的萧齐。
“萧齐!主子在楼上,快去!”
她话音刚落,只见萧齐直接从马背上几个跃纵,从楼外借着飞檐直接撞进了水镜指向的那扇窗。
“砰!”
萧齐心急之下完全忘了自己左胸的旧伤,被木茬狠狠刮破了黑衣几道。可他一点不觉痛一样,愣愣站在窗口看着背对着他相拥的两人,分不出是伤口崩裂还是心痛难当。
不渡挑衅一般当着萧齐几乎要撕碎他的目光把意识迷离的魏怀恩往怀中紧了紧,让萧齐看见她微露的皙白肩头上已经有了他的齿痕。
“萧大人,还请您出去,莫要打搅殿下兴致。”
不渡重重咬着最后两个字,好像把萧齐当成了不懂事的仆人一样,还低头柔声哄劝双手在他胸前摸索的魏怀恩说:
“殿下等等。”
妒火和愤怒让萧齐全身发抖,更让萧齐气愤难当的是不渡那轻蔑的眼神。
他竟敢触碰魏怀恩?
萧齐只想把他剁成肉泥,把他碰触过魏怀恩的手和唇烧成焦灰。可萧齐的身体居然一动不动,好像把顺从的习惯刻进了每一处关节。
他是谁,他怎么敢反对主子的决定,怎么敢闯进主子的房间,打扰主子的兴致。
他难道瞎了吗?看不见主子没有反抗,还在亲近这个妖僧?
他难道聋了吗?听不见主子情动的呻吟声,正对着那个把她抱在怀里的人?
可是凭什么要他走!她是他的,她是他一个人的!他不是什么奴才,他是萧齐,他是只属于魏怀恩的萧齐。
她答应过只会有他一个人的!
身上的无形桎梏被他打了个粉碎,他直接上前把魏怀恩从不渡怀中抢了过来,把她软绵绵的怀抱拢在自己身上,甚至没轻没重地擦她肩上的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