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的呼唤变得模糊,她再回神的时候,正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听着路人的惋惜声,说她一介孤女,满门忠烈,实在可怜。
什么?不是的,她的家人明明还在家里等她,他们凭什么这样说?
她急着喊人停下,刚撩开轿帘欲向外走去,忽然扑进来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娃娃,抱着她的腿叫她母亲。
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她不忍心把这个小娃娃推开,才想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又有无数双手伸来捂住小娃娃的嘴,拽着小娃娃往外拖。
她想要追上去,没想到来到了一处花厅。
她认得这里。
因为她看见了站在花厅正中央,揽着另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的端王。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惹怒了本王,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端王字字扎在她的心上,她好像才刚刚接受了失去家人的丧报,就被他贬的一无是处。
可是她凭什么任他拿捏?反正也孑然一身,凭什么要依赖这个人而活?
她从腰间抽出从不离身的宝剑,寒光四射,一招横扫,将这个梦境斩成了一片黑烟。
“母亲?”
她又听见了那个小娃娃在她身后叫她。
“星儿?”
这下她想起来了,连忙转过头去。
她的星儿被望楼抱着向她过来,伸出胖胖的小手要她抱。
她正要伸手,不知怎的却又要摔倒,直接扑进了望楼张开的怀里。
“主子。”
望楼低头看着她,这一眼一下把她的意识赶出了这个梦。
她醒了。
“主子?”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她被他扶着肩膀坐起来,靠在迎枕上。
“星儿呢,星儿呢?”
她抓着他要收回的手,仿佛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主子您忘了,王爷已经将小郡王送进了宫中,兰心随行去照顾了。”
他的面容在屋里不亮的烛火中看不分明,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王爷呢?”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在扶风苑。”
他其实不知道。
“哈,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我这个王妃都不需要见一见,就护着那个许夫人住进王府了?”
但她已经彻底信任了他。
“主子……”
他假意为难,好像要劝她宽心。
“王爷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脾气,您过几天去服个软,一定……”
“不要劝我了,望楼。”
她拍拍他的手,对他露出了个释然的笑容。
“我是裴怡,是北境裴家的女儿,不是要依附谁才能活。”
她站起身来,寻了条发带把散落的发丝高高挽起,再回头看向望楼的时候,宛如当年最飞扬的将门女儿。
“很久没有舞过剑了,今日算你有福气。”
心魔消失,她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喜好,更不会在丧亲的郁郁中连自己本来的模样都忘了。
望楼站在廊下,看着弯月柳树下那位被剑光映出十分绝色的女子。虽然多年荒废让她有些吃力,可她脸上焕发的容光让他痴迷。
“如何?”
她有些气喘,但眼中是灼灼的期待。
“虽然有些生疏,不过也勉强过得去吧?”
“主子。”
他走到她身边,细心地用帕子拭去她额上的细汗。
然后看着她的眼眸认真地说:“奴才从未见过如您一般光艳动人的女子,若是奴才不是阉人,大概此生都只会为您一人动心。”
“嗯?”
他突如其来的几乎称得上表白的话让她晃了晃神,似乎第一天认识他一样,被他俊朗清隽的面容吸引了目光。
她下意识的地退开几步,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奇怪,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你倒是会说话,晚膳呢?他把我关在这里,总不能晚膳都不送吧?”
“您等一等,奴才去拿。”
他利索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好像刚刚那有些暧昧的气氛是裴怡的错觉。
只是比起端王看见她嫁妆中的宝剑的时候那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异的眼神,她很难不对望楼放纵几分。
星儿有兰心陪着,她也算放心。只是他们夫妻走到今日,她算是彻底寒了心。
江鸿归家也有许多日,只是迟迟等不来魏怀恩登门。这天他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在饭桌上和父母提起了魏怀恩和身边的内侍萧齐关系似乎不同寻常。
哪知江玦和宁瑜毫不惊讶,只是淡淡点点头。
“不是,爹,娘,你们不觉得呦呦不该和那个内侍走得那般近吗?再怎么说呦呦也是姑母唯一的女儿,怎么能和……”和阉人混在一起呢?
可他虽然这样想了一下,还是不想把萧齐贬低至此。他只是觉得魏怀恩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并不是忘了萧齐的累累战功。
“怎么,你还管起呦呦来了?”
宁瑜首先放下筷子。
“萧齐那孩子我也是见过好几次的,样貌人品先不说,只说当年他敢满城借兵,豁出命去给怀德和呦呦报仇,哪怕是我们也不能说他半点不好。”
“你娘说得对。那小子虽然身份不好,可是这也不是他能选的。呦呦可比你看得透彻,知道真心才是最难得。”
江玦也接了句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呦呦如今虽然声势大盛,可她要走的路千难万难,要是连身边人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选,她还能有什么能自己做主呢?”
宁瑜总是担心魏怀恩一路舍弃太多,说着说着就心疼得落了泪。
“娘,我明白了,是我想左了,您别伤心。我看呦呦和萧齐很好,她如今比三年前过得可顺心多了,您不用总操心她了。”
江鸿赶紧安慰宁瑜。
“好,我不操心呦呦,那我操心操心你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你这个愣小子?”
江鸿没想到宁瑜话锋一转就对准了自己,胡乱把碗里的饭扒完就往府外跑了。
第68章 章六十七 无情怎生恼
“哎?跑什么?”
宁瑜没揪住他,又转脸看了看一脸微妙的江玦。
“你们父子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夫人,这你就不懂了。”
江玦握住她的手。
“往常你问他这事,他只是嫌烦。今天却什么都不说,当了逃兵。以为夫带兵多年的经验看,一定是有了牵挂才要临阵脱逃,哈哈哈……”
“但愿吧,但愿他和你这个当爹的一样有福气。”
“是是是,嗯?夫人怎么还自夸起来了?”
宁瑜反握住江玦的手,笑得很开怀。
江鸿回京之后出府并不多。
一来树大招风,将军府不便与京中各家过多往来。
二来是他总能被问起婚事。军功在身,前途无限,又是嘉柔殿下的表兄,总是有人想搭上这条线。
今晚他独自出府,拐过巷口走到长街上之后,身后果然又跟上了那个小尾巴。
不过这一次江鸿并没有像白日里一样假装不知,而是拐过一个无人的街角,守株待兔等着小尾巴跟上来,然后提着她的领子拽到了自己面前。
“你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白日里也就算了,怎么这时辰还不回家跟着我?”
江鸿长臂一展,抵住两边砖墙,绝了她想要逃跑的心思,很是不快地盯着她。
上官鹿咏见逃脱不掉,只好悻悻地摘下兜帽,把双手揣进袖子里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
“那……我想见见将军嘛,您又不去游园,也不去踏青,谁家的宴会您都不去,我有什么办法嘛……”
“你见我做什么?”
江鸿忽然意识到话题被她带跑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家在哪,我派人送你回去,以后别再整日跟着我了。”
上官鹿咏低着头不说话。
江鸿也不能去拉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就这么把她撇下自己回府他也不放心,只能绞尽脑汁地劝。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跟着我?我没有娶妻的念头,更何况我们素不相识,别再胡闹了。”
“可是您抓到我了呀。”
上官鹿咏的眼睛晶晶亮亮,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好像倒映了漫天的碎星。
“江将军,我从小就听我哥哥说您的故事,我只是想多看看您,我不是想做什么的。”
这双什么热烈感情都藏不住的眼睛一眨一眨,江鸿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就没打断她,抱着双臂等上官鹿咏把话说完。
“听闻讲将军在黑城那一战,九死一生潜入黑城中蛰伏半月将城防探了个清楚,果然是真的!我以为我藏得可好了,可是你还是能发现我,你多厉害呀。”
被这样直白地夸赞,江鸿再难绷着脸。女孩小鹿一般的圆眼崇拜地看着他,甚至还想上手摸摸他肩上的纹饰。
“哇,将军这件外袍是不是用漠南的布料做的?我认得这个纹饰,和我们中原的都不一样。”
浓眉,圆眼,还有说着说着话就激动地想要动手动脚的习惯,江鸿轻易地和万寿节上才见过的那个户部新任侍郎对上了号。
“你和上官鹿鸣大人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有个妹妹,就是你吧?”
他退后半步和她拉开距离。
没想到女孩吃惊地捂住了嘴,甚至是赞叹地再次逼近他。
“天啊,将军您这都能猜到,不愧是驰骋沙场十余载战功赫赫不胜数的江将军!你好厉害!”
“上官小姐,自重!”
江鸿不能再退后了,再退后就直接站在大街上,被一个小姑娘从巷子里逼出来像什么话。
“抱歉抱歉,是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您不知道,我从小就是听您的故事长大的,在我心里您就是世上最勇武的大英雄。一时唐突,您别见怪……”
上官鹿咏听话地把手背在身后往后退了几步,不好意思地笑笑。
江鸿叹口气,转身示意她跟上。
“话本子里的故事都做不得数的,上官小姐。我一会派人送你回家,以后别再来了。”
上官鹿咏隔着半步远,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将军府走。
“我知道了,您嫌我烦。”
“我……”
江鸿偏头想要反驳,但是又咽了回去。
“总之,上官小姐不要再跟着我了。”
将军府的人赶了马车出来,上官鹿咏乖乖上车,忽然回头。
“江将军,您能送我回去吗?求求你,我就这一个愿望,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会来惹你心烦了,好不好?”
江鸿正要拒绝,上官鹿咏好似拿捏住了他一样,趴在车窗边眨巴着大眼睛祈求地看着他。
“就这一次,好不好?”
被上官鹿咏跟踪多日,早就被她笨到连掩饰都不会的蹩脚手段逗笑好几回的江鸿最终点了点头。
“太好了!”
上官鹿咏只在车门旁占了小小一个角落,给江鸿让出好大一片位置。
把她送回去就好了,然后和上官鹿鸣那个家伙说说,让他管好自家妹子别再夜里还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江鸿这样想着。没留意上官鹿咏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蹭了蹭,又蹭了蹭。
“江将军。”
江鸿被她陡然逼近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挺直脊背靠在车壁上和她拉开距离。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跟着你的呀?”
江鸿不想和她多说,偏过头没理她。
“是我躲在包子铺旁边结果被蒸汽烫到的那一次吗?”
那是前天,他用余光看见她自以为聪明地躲在笼屉后,结果被烫得自己跳了出来。
“还是我踩了人家装在篮子里卖的鸭蛋,被人家拉着大声要我赔钱那次?”
他记得那个被踩了鸭蛋的大婶中气很足,他在茶楼上都能听见她在楼下乱成一锅粥。
“或者更早?我在将军府巷口的那个馄饨摊吃馄饨等你出门的时候?”
这就更好笑了,她总是坐在一个位置上,他一出府就能看见她假装低头喝汤。
“你笑了,江将军。”
连江鸿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勾起了嘴角,被她这样一说,甚至还有些窘迫,连忙咳了一声。
“你看错了,上官小姐。”
他自欺欺人地想,马车里这样昏暗,她一定没看清。
“所以您不是嫌我烦,对不对?”
上官鹿咏支着下巴仰头看着他。
“我不跟着你了,但是我哥哥给你下帖子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拒绝他?”
“我见你哥哥做什么?”
江鸿不解地对上她的视线。
“因为我想见你啊。”
她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完全没有任何扭捏,好像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一样。
江鸿的手心冒了汗,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直白。她的眼睛似乎有种温和的魔力,让他转不开视线。
好像天热起来了,他觉得有些闷。
好在,上官府并不远,车夫勒停了马车,在外面禀道:“少将军,上官府到了。”
江鸿如蒙大赦地起身,站在马车下等着上官鹿咏下来。
“江将军,你还没回答呢?”
她轻盈地跳下马车,落在他身边没有走。
“上官小姐,你……”
江鸿本能想要拒绝,却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因为她太真挚,虚伪只会让他觉得有罪。
但是他又一次被匆匆从府中出来的上官鹿鸣打断了回答。
“咏咏,赶紧过来。”
上官鹿鸣脸色难看地瞪了一眼上官鹿咏,上官鹿咏只能低着头走到他身后进了府门。
只是进府门之前,她还转过头哀伤地看了江鸿一眼,好像在说若是他不答应再见她,就是铁石心肠。
江鸿被这一眼看得窝心。
“多谢江将军送下官舍妹回府,小妹不懂事,以后下官一定严加管教,不会再让她随意出府了。今日已晚,就不留将军喝茶了。”
上官鹿鸣过来浅行一礼,便是要送客。
江鸿这次嘴快了一回,看了一眼已经不见上官鹿咏身影的府门,自以为聪明地帮上官鹿咏说了句话。
“我只是今日从兵部回府时偶然在路上碰见你家妹子,顺道送她回来,你别训她。”
上官鹿鸣皮笑肉不笑地揣着袖子看了看江鸿来的方向。
“下官竟不知兵部原来就在将军府那边,倒是劳烦江将军先回了趟家,又转出来把小妹送回来。”
越描越黑了,江鸿抿了抿嘴唇,觉得自己不如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