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只活在两人之间的恩怨里就能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被魏怀恩这样一刺,才发现从前自以为轰轰烈烈的心路,只不过是被养在温室里的昙花。
“为什么不去了解不去问?你觉得是你亏欠了他,所以就安心待在他身边享福就好?”
魏怀恩的言语越来越尖锐,她不在乎这话是否咄咄逼人让孟可舒难以回答,她只想把这个傻姑娘叫醒。
“不……”
孟可舒下意识要否认“享福”这个词。
可她却不得不认同她确实比明州城中的大多数人都过得好多了,如果连这种日日都有护卫暗中相护,又有司君照拂的日子不是“福”,那她不仅是矫情,还是蠢。
但是这种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不也像极了她母亲当年被困在后院中的那几年,因为自觉不能参与父亲在官场中的事务,所以更加被父兄厌弃?
她是在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吗?怎么会呢?她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和厉空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所以并不需要在乎厉空在做什么,一定是这样的。
“……殿下,民女毕竟是戴罪之身,又不知道玄羽司中的事务,所以……”
“这不是理由,孟小姐。”
魏怀恩直接猜到她想说什么。
“你想说,厉空的差事与你无关,你们并未成亲,你以为你什么都不需要在乎。再加上你觉得身份不够光明正大,厉空又为你做了不少,所以于情于理你都没必要干涉他的事。”
孟可舒绞着袖口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魏怀恩抬手召了她过来,趁着萧齐不在,牵着孟可舒的手把利害同她一一说明。
“不要觉得你欠了谁,你刚刚不是很清楚你身上的罪其实与你并无关系吗?怎么到了厉空这里你就自觉底气不足?
他既然要好好对你,凭什么还要在意你的身份?他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还要给他这种根本没有用的信任?
孟小姐,爱意似琉璃,不牢靠的。”
太尖锐的话说出口,再温和的人也难以接受。
所以孟可舒来不及去想魏怀恩这些话是否说得实在,就本能地想要为自己辩护。
“殿下为什么这样说?恕民女冒昧,殿下待萧大人难道也是如此吗?若是爱他,为什么不能予他信任?”
情深意浓之时,谁会考虑这许多?孟可舒并不觉得自己对厉空的事不知情是什么大事,但被魏怀恩这样一说,她心中却开始慌张,开始恐惧。
语气也就有些急切,甚至像是质问。
魏怀恩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孟可舒自知失态,连忙坐好,歉疚地向她笑了笑。
寻常闲话也不是毫无意义,哪怕孟可舒觉得魏怀恩这番话太过自私利己,也大可以当成耳旁风一笑而过,毕竟魏怀恩并非真的要孟可舒做什么,也不是她的骨肉血亲。
但是孟可舒自己的情绪波动几乎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就已经足够让她自己惊醒过来。
是因为魏怀恩说到了她的切肤之痛,所以才让她这般方寸大乱。
“你问萧齐?其实说句不好听的,他的权势全都来自于我。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收回。
就像把钱存进府中金库之中,府中人要采买什么,如何取用,这都是细枝末节罢了,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这府中的主子是我,账本在我手上,我就完全不需要去在乎。
反而是萧齐要来猜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怎么才能让我欢心。”
孟可舒似有所悟:
“这不就是如民女父亲那般的男子的想法吗?”
孟府之中妻妾如何争斗,她的父亲全然不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做着那铁面无私仗义执言的“孟大人”。
连哥哥都曾对她和母亲说过,那些姨娘再闹又能怎样,又影响不到他这个长子,还劝母亲不要对父亲满心怨怼。
是啊,是啊,只要这府中一日姓孟,只要他们父子俩稳坐钓鱼台,谁真的关心她们这些女子有什么官司?
因为她们最终都是要来讨好他们,才能用荣宠,用偏心去换取金银和地位。
就像摇尾乞怜的狗,在窝里闹得再凶,主人来时都争先恐后地去舔主人的手,极尽讨巧卖乖之能事,才能换几块肉骨头。。
“不是男子的想法,你错了,孟小姐。
谁是强者,谁是主宰,谁才有资格这样想。”
魏怀恩看着有所触动的孟可舒,像是透过她看见了挣扎着明白这血淋淋道理的当年的自己。
但是她的提点不是随心所欲不求回报的,这世上若是没有志同道合之人,她便自己去造。就像萧齐,水镜,琼儿,乐儿,等等等等,现在,或许还能加上一个孟可舒。
蛊惑人心怎么会是件难事,魏怀恩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她无比自信自己已经看透了身边和世间所有人,也坚信自己的路虽然艰辛却注定成功。
她的道才是唯一的正道,她必须要坐在那个至高的位子上,实现她的所有梦想。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信,如果现在连一个孟可舒都说服不了,那她汲汲营营什么?不如甘心做一个给永和帝安稳过度权力给魏安星的傀儡好了。
“您说得对,殿下,您说得对。”
孟可舒被魏怀恩的话说动,不知不觉就把魏怀恩这个才相处不久,甚至还算不上了解的上位者当成了知己,以为自己受了她多大的恩惠不说,还觉得自己让她费心许多。
可是该怎样才能回报于魏怀恩呢?孟可舒能想到的与魏怀恩相关的就只有……
“有一事不知对殿下是否有用。厉空曾与民女说,民女的家人是被今上下了暗旨,派厉空去南林府将孟家灭口的。”
“是今上的旨意?”
魏怀恩眉头一挑。
她记得孟府是因为与严维光联系太多,加上私下行事招惹太多,所以被永和帝推进漩涡之中,成了祭奠魏怀德的祭品,也是杀鸡儆猴,给天下人看为官私德不修的下场。
可是既然已经被判全家流放南林府,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甚至派刚刚进入玄羽司的厉空去?
甚至不是乐公公经手,到底永和帝要隐瞒什么?
可惜孟可舒也只知道这些,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
魏怀恩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到现在连自己身处的棋局都看不十分分明,竟然就已经痴心妄想,想要对抗那双无形的操盘之手。
可那又如何。
她不信自己这多年经营谋划出的局面,到现在还能被永和帝轻而易举地掀翻。
“在说什么?”
萧齐笑着推了门进来,正看见魏怀恩拉着孟可舒闲谈。
见他回来,魏怀恩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翘了起来,正要回答,忽然想起他走之前犯下的混账事,立刻垮下了脸不再看他。
孟可舒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几乎要笑出声,好在与厉空在一起待久了也算修炼到家,自觉让开了空间给萧齐。
“殿下这边有我,晚间没你的事了,隔壁住的是书院医女,已经给你准备了卧房,奔波一天,去休息吧。”
萧齐几句话就打发走了孟可舒,直接坐在魏怀恩的床尾把手往她的被子里伸。
未着罗袜的足踝被他冷不丁捉住,魏怀恩再想不理他也绷不住表情,一边蹬他一边想收回脚来:
“放手!登徒子!”
“好,好,我放。”
没想到这一次萧齐居然极其听话,说放就放。干脆利落地收回手后他就端正坐好,气得魏怀恩接着想把他往地上踹。
“下去,谁让你坐这了?孟小姐在这待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赶人家?谁要看你?”
“殿下,别踢了,您真想让奴才坐在地上陪您吗?奴才的脚还没好全呢。”
萧齐坐得稳稳当当,但是嘴上说得像是被魏怀恩欺负得多惨一般,总算让魏怀恩胸中憋着的被他赢了一城的郁气散了不少。
第91章 章九十 星斗拱北辰
“怎么早没看出你这人这般无耻还会做戏,见了阮雁一面回来就能变个人?”
魏怀恩收回腿,还是顾念着他没好全的伤脚,向床里让了让,好让他能把半条腿搭在床沿。
这不动声色的怜惜让萧齐背后的狐狸尾巴都要翘上了天,干脆得寸进尺半趴在她身边,眯着眼睛回道: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连奴才去见了谁都能了如指掌。”
刚展开上官鹿鸣的密信的魏怀恩空出一只手戳了戳萧齐的眉心:
“少来,这书院里你能说上话的有几个人,何况你一去这么久,不是阮雁,难道是给你做拐杖的老木匠?”
萧齐牵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嗤嗤”地笑,但就是不说此番去见阮雁是为什么。
魏怀恩看完了上官鹿鸣的信,发现萧齐还没有说的意思,垂下眸子和他对上视线,主动问道。
“你同他说什么了?”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萧齐竟然没有一五一十地回答。
“可以不说吗,殿下?”
他坐起来,与她十指相扣着看向她。
“什么?为什么?”
魏怀恩根本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一双杏子眸眨动好几下,一瞬间像是林中不知危险的小鹿。
“奴才不可以有自己不想说的事吗?殿下的事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一定要听奴才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齐垂下眼睫,看似如往常调情时一样自如地啜吻她的指尖,其实心跳忐忑不定,不知道她会怎么反应。
他与阮雁之间说了什么,绝对不能告诉她。
虽然阮雁不会说,但是萧齐却不想在她面前撒谎来让她安心。
一个谎言出口,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的谎言需要互相帮衬,直到他这个人在她面前半点真面目都无。
“殿下难道还不相信奴才永远都是一心为您?”
他抬眼觑着她的神色,并没有发现她的不满。
魏怀恩只是很意外。
“你今日怎么了?”
她难得搁下正事不管,抽空关心起他的情绪来。
萧齐的脸被她温柔捧起,与她额头相抵。
“你在不开心吗?”
“没有。”
这样贴近,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吻到了她的唇瓣。
“我今日很奇怪吗?”
“有一点。”
魏怀恩点点头,仔细端详他的神色。
萧齐一动不动任她打量,心底反复念着一句话来催眠着自己:
我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我做什么都不算错。
但是他的殿下就是这般敏锐,即使他只是下定决心,即使他只是寻了阮雁商讨了些不宜被她知道的事,她就能发现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不对劲。
怎么办,他觉得他的殿下,他的怀恩已经爱他太多了,甚至让他好不容易下定的狠心都松动了。
她的眼眸中全是他,她真心地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抱歉。
“怀恩,你想多了。”
萧齐抬手揉了揉魏怀恩的太阳穴,坐到她身边帮她舒缓着头上穴位。
“别总是把自己逼这么紧,你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只能尽量帮你分担一些。你今日都没歇过,等下喝了药早点睡吧,好吗?”
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魏怀恩偶尔放下事事都要追究到底的严谨性子,恐怕也只有萧齐一人了。
有时候想要事无巨细地去追问到底,不过是因为对这个人尚有怀疑。
要么怀疑这个人能力不够,自以为办好了差事其实只要详细一说就能被她听出疏漏。要么是怀疑此人心不在焉,谎言根本经不起细问。
其实谁想要没日没夜都被这样多繁杂又重复的事情占据心灵呢?不过拳头大小的地方,魏怀恩要搁下问鼎皇位的野心,要藏好为母报仇的野望,还有连她自己都懒得梳理的阴谋。
还要加上一个萧齐。
罢了罢了,魏怀恩放松下来靠近他怀里,闭上眼睛像小兽一样往他身上拱了拱,舒服地叹了口气。
偶尔做一次不想问事的昏聩之君也不是不可以,魏怀恩这总爱把问题现在肚子里过几遍的习惯倒是让她自己就能给萧齐的不回答找到理由。
他这样爱她,这样担心她,一定是觉得就算把他和阮雁的交谈内容告诉她,她也只会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她与他都已经到了可以毫不设防的关系,说与不说又有何妨?
更何况萧齐回来的正是时候,魏怀恩前脚刚刚与孟可舒夸下海口,说她与萧齐之间才真正不需要相互提防,后脚他就打着关心她的旗号不愿意同她详说。
魏怀恩自然言行一致,总不能刚说出口的话,背地里就狠狠打自己的嘴巴。
说出口的话就要负责,金口玉言,魏怀恩自问凡是经她口说出的话,就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
那些话对孟可舒说得,便是萧齐听到也无妨。同样,即使萧齐不知道她与孟可舒说了什么,她现在也会信守自己的承诺。
“那我不问了,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
萧齐在她背后闭了闭眼睛,按下欣喜与得色,手上力道不变,更加尽心地帮魏怀恩舒活经络。
她这句话,就是萧齐从今日起,所有行动的通行证。
待到魏怀恩服了药睡下,萧齐走到院中将信笺塞进金雕腿上的信筒里,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魏怀恩回京之前,要处死的人名。
金雕振翅而去,将最后一抹天光唤走。暮色四合,萧齐漆黑的眼眸不用点灯,也能将隐在暗影中的山峦看得清楚。
快入夏了,天长,夜短。蒙山书院崇尚顺应天时,甚少有烛火在夜间亮起。
夜风和软,萧齐原本拢袖站在庭院中央,难得有闲心探出手来,试图握住那来去无形的风。
他还不想进屋,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魏怀恩温暖的床榻边。
他想在这寂寂之中独自站一会。
影子嘛,哪有不爱黑夜的?
阮雁同他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越是反复咀嚼,他就越觉得难过。
“嘉柔殿下其实并不比怀德太子狠绝到哪里去,只是她从来都被怀德太子和先皇后娘娘保护在羽翼下,以为母亲和兄长当真不染尘埃。”
“萧副使所猜不错,某确实曾是先皇后留给怀德太子的幕僚。”
“为君者岂能落下把柄,众星拱月之后,自然还有如你我这般籍籍无名之人,是隐在暗夜里的刀剑鹰犬。”
“萧副使,某只是最后还有一问。”
萧齐拎了桶井水,走到屋后扯开衣衫,将寒凉的水对自己兜头浇下。
光裸的皮肤泛着水光,突如其来的寒冷也只能让那残缺的皮肉紧绷一下,哪怕他再用心去维持自己这一身的体面,也改变不了那唯一的衰败之处。
阉人啊,本就不可控地发胖发痴,他要比最勤勉的军士还要振作三分,才能保持住这身魏怀恩喜爱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