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私下里做成药丸,熬成汤药,或者背着魏怀恩吃下的那些补药。恶心又难闻,就像是把自己缺失的东西弄熟之后再被自己重新吃下。
可是不这样,他不就是一个早晚被内里的溃败击垮的脏人吗?
阮雁最后问他:
“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如某这般的人,总还有退路。但萧副使,若你真要为嘉柔殿下诛杀异己,这条路于你,于我,结局是不一样的……”
待到日后魏怀恩大业得成,心狠手辣的谋士只是忠心为主,前途不可限量,但对萧齐这连“士”都算不上的……走狗来说,哪怕魏怀恩有心回沪,或许也难逃以命平人心的下场。
萧齐听得出阮雁将尽未尽的弦外之音,在那一刻,在阮雁那比直接剐了他还难受的同情目光里,萧齐很想魏怀恩。
原来比做出为她挡风挡雨,背负骂名于一身的决定更难的,是了解一切的阮雁的同情。就好像他萧齐是什么忠肝义胆之辈,即使身份如此,也愿意为了魏怀恩付出仅有的价值。
他讨厌阮雁的善良。
因为阮雁太像太像他曾经幻想过的君子。
不迂腐,不刻板,有容乃大,君子不器。哪怕要搅进京城的血雨腥风,也因为心中护持的大道而不会被任何外物动摇。
就像魏怀恩。
但魏怀恩爱他,阮雁同情他。他们那么相似,都让他藏起的卑微大白于他们眼前。
他这样的人,好像除了搭上这条命,在他们面前什么都帮不上。
缺失就是缺失,他好不容易被魏怀恩催生出的脊梁,原来还是怕被看穿,怕被同情。
一瓢瓢清水浇下,他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很短暂地为自己悲伤一刹那。
洗干净了,他穿上衣袍,双臂环抱着自己,回到了魏怀恩屋中。她睡得很沉,萧齐站在她床边,忽然很嫉妒她。
嫉妒她虽然千辛万苦,但总有这么多人跟在她身后。就连他的隐瞒,都不是因为私心,最后也会让她事事顺遂,
有点冷,他坐下来,微凉的手指不知怎的就带了点怨气,戳在了她脸颊软肉里。
指尖的温热触感传来,他骤然抽回手,屏息等了一会,发现她没有被他惊扰睡梦才放松下来。
但是胸中的嫉妒和怨气,加上还没从阮雁的眼神中恢复过来的自尊都让他不想就这样放她好好睡。
不公平,他这样摧心断肠,她怎么能兀自坐着美梦?
哪怕他清楚他做这些都是他自己甘愿,现在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看着她睡觉就不舒心,反正今晚他就是不想一个人睡躺椅。
但是在他掀开被子之后,躺在她身旁又像是蹑手蹑脚的硕鼠,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没醒吧?
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的睡颜,和他刚才坐在床边时候看到的没有变化,只是现在近了些。
要是睡着之后又乱动,撞到她的伤处怎么办呢?
萧齐刚才掀被子的气焰被自己的怀疑掐灭,现在他开始后悔这个冲动的决定。
等她伤好了,他想和她一起睡就可以一起睡,这时候急什么?他怎么这么不懂事?
萧齐几乎已经把自己说服了,正想回躺椅睡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这番折腾只让自己来回叹气也太不值当。
所以他用还散发着凉气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给了魏怀恩一个拥抱,哪怕压着她的发丝也要把自己往她颈窝里埋。
魏怀恩一下子被他冻醒了,但困得很,只迷迷糊糊地搂了楼他的脖子,呓语了句谁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梦话,没推开他就继续睡了。
下巴陷在她颈窝蓬勃的搏动之中,萧齐今晚的怨气在她无意识也会搂紧他的动作中化成了浓稠如蜜糖的爱意。
他不舍得挣脱她的手,只把大半个身子横着从她被子里躲出去趴在躺椅上,但是还挂在她身上不愿意收回手。
虽然一横一竖地睡着,两人却头碰头比什么都亲密。
有什么好怨,有什么好妒,有前途也好,没后路也罢。就算有一天她发现他背着她犯下了桩桩罪孽,他也没什么好犹豫。
只要这深陷的颈窝之内,温热的皮肤之下,还有蓬勃的生机从侧颈传递给他勃勃的跳动,就能让他甘心栖息于此,再不求任何垂怜。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她抱着他,他就爱她。
京城。
上官府。
上官鹿鸣说到做到,居然真的把上官鹿咏死死关在家中,连院子都没有让她踏出过半步。而上官鹿咏也是真烈性,百般招数都用过之后,已经水米不进两日多了。
“眼睛”看得分明,于是上官府中家宅不宁的消息也顺理成章地传到了陆重的耳朵里,再加上魏怀恩迟迟没有返京,反而京中被端王揭露出了不少北翟探子,婚事也就搁下了。
这日上官鹿鸣散了衙回府,从小看他们两人长大的老管家不等他下马站稳就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上官鹿咏的院子带,急得连小名都叫出来了。
“少爷真要不管咏咏死活了?两天了,一滴水都不喝,我的大少爷啊,你还要把咏咏逼死吗!”
老管家即使在上官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抛下他们无依无靠的兄妹俩,上官鹿鸣余光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怕把老管家真急出好歹,低声透了底。
“阿伯别急,咏咏没事,她这两日有江鸿送饭,饿不着呢。”
第92章 章九十一 隔墙有耳
“啥?你说啥?”
老管家中气足得很,一嗓子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一大片。上官鹿鸣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往上官鹿咏的院子围墙走去,还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老管家就看见这几日脸色就没和缓过的上官鹿鸣,提起碍事的官袍,露出月白的长裤,踮起脚尖,灵巧到像是做过无数次一样,跨过围墙外的灌木丛,站到墙根下。
还向瞠目结舌的老管家招招手,示意他也过来听墙角。
这一处墙角后面正站着上官鹿咏和江鸿。
老管家隐隐听见他们的交谈,差点就要出声,幸亏被这两兄妹折腾多年反应够快,慌忙捂住嘴巴,看向上官鹿鸣的眼神难掩惊愕。
墙里怒气冲天又中气十足的上官鹿咏气鼓鼓地说着: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他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你别被他骗了,就算他之前帮嘉柔殿下效力过,现在也说不定就和大理寺那群人沆瀣一气了!
江将军你怎么还帮他说起话来了?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他就是打算着把漠南人扣在大理寺里,好让漠南人招认与你们将军府有勾结!我那天都看到他的密函了!”
接着是江鸿稍远些的声音,提心吊胆的老管家稍微松了口气,暗道江小将军至少还算守礼。
江鸿的语气有些无奈:
“上官小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上官大人真的是在想方设法帮我家斡旋,你不信我,也不信你亲哥哥,难道要等到嘉柔殿下回来亲口和你解释吗?”
墙里的上官鹿咏坐在靠墙的藤椅上,毫不顾忌地翻了个白眼。
“随你怎么说,话我已经带到了,你家怎么提防是你家的事。好心当成驴肝肺,等他狐狸尾巴露出来的时候,我倒要看你后不后悔为他这种人说过话。”
“是,上官小姐既然知道这是我家自己的事,那何必要绝食呢?再怎么说,上官大人把你关起来也算是帮你把婚事推了,你何必让他伤心?”
江鸿的声音又远了些,老管家上了年纪有些听不清,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
上官鹿鸣好心地分出一只手来扶住了老管家的后背。
“我让他伤心?哈,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上官鹿咏被江鸿这个大蠢蛋气得头上之前撞出的包都疼起来了,下意识捂住了后脑,轻轻“嘶”了一声。
江鸿忙走过来查看情况,才发现她发间涂着药膏。
“这是怎么了,何时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忽然变大的声音吵得老管家耳朵疼,马上退后一步。再看上官鹿鸣,本来轻松的目光已经极为不善。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幸好上官鹿咏的声音已经不在原处,想来是已经躲开了江鸿。
“江将军既然觉得我说的话都是误会,那也不用在这劝我这不懂事也插不上手的无关之人了,请回吧。”
墙里静了半刻,没听见江鸿的声音,倒是上官鹿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江将军,这里是我的院子,您再留在这不走,我可要叫人了。”
老管家和上官鹿鸣不约而同地背着手挺直了腰杆,觉得自家的姑娘就应该这么硬气。
“非要如此吗?”
江鸿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低了许多,老管家又有些听不清,但是不确定江鸿是变了位置还是声音放轻。
“能不能告诉我,你后脑到底是怎么伤的?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不然我也不会给你带这些鹅肉什么的,不利你恢复……”
老管家又趴在了墙上,旁边上官鹿鸣脸上都被墙砖压出纹路了。
“江将军在西北征战这么多年,还会在乎这点小伤吗?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己都没当回事。”
虽然老管家听郎中说过,上官鹿咏的伤并不严重,只要按时抹药就会无碍。但是听着上官鹿咏的语气,总觉得有点窝心。
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在外人面前就是这样逞强的吗?老管家只觉得这几日不应该太听上官鹿鸣的话,真信了郎中,竟然都没亲自去查看过咏咏的伤。
江鸿听了她这番话也觉得心中不自在。
虽然那日把上官鹿咏送回上官府之后,她还是我行我素每日都要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但至少没再自以为聪明地东躲西藏,全是正大光明的碰见,他也说不得什么,就随她去了。
只是习惯成自然,突然有几日没见到她,他觉得奇怪。要是她放弃跟着他自然是好事,但要是她病了呢?
这种事他不好向上官鹿鸣直接打听,好在因为北翟人的事,永和帝开了次朝会。散朝之后江鸿有意跟在上官鹿鸣身后不远处,竟然让他听见上官鹿咏在家绝食的事。
所以他连夜就来了,本打算悄悄把食盒放在她院子里,但是竟然被她发现,还告诉了他上官鹿鸣意图构陷将军府与漠南勾结一事。
“江将军,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被他关在这里谁都见不到,消息也传不出去,都要急死我了。对了,你怎么来了?”
是啊,为什么要来?
江鸿只能绞尽脑汁顺着她的话想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也是发现上官大人不对劲,所以……还顺便听说你被,关了起来,想来和你打听一下的,对,就是顺便听说了,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他没想到自己自然而然就关心起这个正在狼吞虎咽的姑娘,想起之前总要避着她,今日竟然还偷偷溜进来给她送饭,连漠南的事是做戏都忘了和她说明。
“不如何……”
上官鹿咏饿狠了,一筷子夹起好几片肉就往嘴里塞,差点噎到,赶紧喝了口馄饨汤顺气。
“我本来以为非得我饿上几天才能让那个奸贼把我放出去,看来苍天有眼,没让我饿死,也没让你被我哥害了……哎,这是你家巷子口的馄饨吗?”
“……对,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点,包子趁热。”
江鸿从她对面坐下来,暂时还不想告诉她其实不需要为这种事绝食。因为他还没想明白,既然他知道上官鹿鸣是站在他们这边,他为什么还非要关心他的妹妹。
“嗯嗯!”
上官鹿咏吃得很香,本来不饿的江鸿都有点想和她抢一口。
念头一出,江鸿就别开了眼睛,不再看她。
这是在想什么呢?
“那我就先走了,你慢点吃。”
他总不能待到她吃完,食盒明天再来取就是。
“好,江将军慢走,谢谢你给我带了饭,这下我明天也有得吃了。”
上官鹿咏捧着肉包冲他绽放了一个带着油花的笑意,被小楼的灯火一映,像是灿烂的云霞。
于是江鸿就被这样的笑容晃了神,鬼使神差地告诉她:
“明日我还来给你带饭,放心吃吧。”
所以今日他来了,也想好了万全的理由给她解释这一切。
可是她怎么半点都不信呢?
江鸿看着上官鹿咏明明疼得扶着小楼柱子抽气的样子,只想着该怎么让她消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口了。
“上官小姐,你是真的误会你哥哥了。他虽然进了大理寺当差,但是一直都与我一样为嘉柔殿下效力。
这次与漠南的事情之所以被你误会,也是因为你们府上早就有了监视他的眼线,他不能把真相告诉你,所以也只能让你继续误会。
而且他的上峰陆重有意用你和陆重儿子的亲事将他彻底绑在陆家的船上,这时候你越是闹,他才越有理由暂缓议亲,等嘉柔殿下回来再从长计议。
现在拒婚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除掉府中眼线不能操之过急,但你大可不必让自己这般苦着,是不是,上官小姐?”
江鸿说着说着便走近了上官鹿咏,见她没再躲开,才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发丝,仔细查看起磕到的那处伤。
看着撞出的大包可想而知当时上官鹿咏有多疼,头上最是要紧,磕碰到一点都容易伤到脑子。江鸿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上官鹿咏的伤处,忽然手下一空,她退开一步转了过来。
“你既然都知道,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官鹿咏兄妹俩皆是如出一辙的浓眉大眼,剔透的眼眸盯住人就能把人看得心虚不已。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家和陆家的议亲之事的,这种事我哥哥也会告诉将军府吗?
漠南的事既然你们早有准备,为什么昨天你还说,是你自己发现我哥哥不对劲才去打听我家的事的?
江将军,你昨天可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江鸿退后了一步。
上官鹿咏逼近了一步。
这种进退维谷,左支右绌的困境似曾相识,江鸿才发现他们两兄妹不仅眉眼相似,一举一动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永远能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然后步步紧逼。
他算不上有多喜欢上官鹿鸣,虽然比同僚之谊多些亲近,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太喜欢和这种满肚子算计,又总能把他自以为完美的谎言戳穿的文臣多相处。
但是这种行为放在上官鹿咏身上……
“嗯?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管我家的事?我哥既然是你们一边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看我饿死,哪还轮得到你替我送饭?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江鸿又退后一步,上官鹿咏又逼近一步。
背靠上了墙,他退不了了。
看来他本来就不是撒谎的料。
“是我自己要来的。”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