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无他,萧齐还没有回来。
孟可舒仍住在魏怀恩府上,每日按阮雁的课业安排修习,从不曾懈怠。有女储君,就该有更得用的女官,书院中阮雁见她资质不错,又没有家族牵挂,与魏怀恩商议后,收了她为学生。
虽然典礼推后,但魏怀恩已经是名义上的储君,又接管了曾经分给端王的差事,整日忙于敲打尚有不服的臣子,将两王相争时不得不妥协出的利益重新收回,几乎都快忘了日子。
这日水镜匆匆送来了一位跳得最高的不服魏怀恩当政的皇城禁军将领不慎落马坠死的消息,一下让魏怀恩松了口气。
“天助我也,告诉上官鹿鸣,最近本宫不需要和他会面了。”
本打算让上官鹿鸣在保皇党中活动一下,哪怕把兵权交回永和帝的爪牙,也比不知何时就会转身刺向她要强些,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轻巧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半下午的时间突然空了出来,魏怀恩烧掉写满算计的纸张,虽然不放心地又吩咐了心腹务必不要阻拦保皇党推厉空上位,但也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
庭院中已经郁郁葱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了夏,换了薄衣。那把从东宫开始就一直被她用着的温玉壶已经沁出了茶香,圆润润地被她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无声陪她许久。
也不知道萧齐这次去巡查水政顺利否。
“唉。”
殿中无人,魏怀恩毫无顾忌地长叹了口气。
也不是一定要把这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只不过她可用之人还不够多,每年春夏的水政最容易有闪失,她刚上一步,最怕出风险。
何况她虽然对裴怡去哪里毫无兴趣,但是总归不能让端王和永和帝的人先找到她。这些事要交给别人,免不了要详细说清干系,还不一定能完全按照她的心意去办。
只不过现在闲下来,算着他还要几天才能回来,难免有些怅惘。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漠南一事还没有处理,松了松筋骨之后就又坐回了书案后,蹙眉看起了各路密报。
嘉福公主府。
赵兴德在端王落势之后受了不少排挤,辅国公府送了不少礼物给魏怀宁赔罪,以期她能从中斡旋一番,让魏怀恩能至少看在颜面上轻拿轻放。
魏怀恩的手不好明着伸到现在抚养在皇后宫中的魏安星身边,但魏怀宁很乐意帮她这个忙,让皇后怎么也没办法把自家人插进魏安星的伴读之中。
因此魏怀宁很有底气地晾了辅国公府派来的人好几天,也没给他们一个准信儿,倒是把奇珍异宝照单全收,也算扬眉吐气。
眼看着魏怀恩大刀阔斧地对前端王一脉动手,辅国公府再也坐不住了,这日趁夜将数位各有姿色的伶人送去了魏怀宁府上。
宝物是死的,收进私库里就开不了口替人求情,但几个大活人或羞赧或浪荡地出现在魏怀宁面前,加上赵兴德恼羞成怒又不得不低三下四送来的信,魏怀宁总算点了头。
最后总要答应的,她知道这婚事还没办法摆脱,回到以前两不相见的日子已经是她现在能拿到的最好结果了。
只不过在她半为报复半为享受地纵情声色的时候,青云默默退出了前厅,回了自己的寝房。
“殿下,来。”
魏怀宁半躺在榻上看着一个身段曼妙的伶人摇着扇子唱着她最爱的那段戏,张口吃进了另一位娃娃脸的伶人递来的蜜饯,甜得眯起了眼睛。
敲打着魏怀宁小腿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就探进了她的裙摆之下,捏住了她的足踝寸寸上移。他们都是极会伺候人的清倌,最会拿捏女人的心思。
有人诱惑,有人纯真。有人大胆奔放,有人欲拒还迎。辅国公府花重金买下他们的时候就已经交待过,务必要好好讨魏怀宁欢心,所以他们尽职尽责地服侍着魏怀宁。
只是本应该习惯这种逍遥夜晚的魏怀宁忽然对身旁人事都没了兴趣,她抽出被伶人拉进衣衫中的手,推开了他们。
环视一圈,没有看见那个常常低着头的身影,魏怀宁心头一阵烦躁,喝退了诸人。
清净下来之后,魏怀宁拢好衣衫独自躺在床榻上,刚刚嫌吵闹,现在又嫌太冷清,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睡不着。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没有心。今夜这股怎么也散不掉的烦躁是为什么又因为谁而起,她心知肚明。
按理说他们朝夕相对的时间与她奢靡华贵的未嫁时光和声色犬马的这几年相比短得不值一提,她自诩高贵,怎么能对那种形同软禁的屈辱生活念念不忘。乃至成了习惯?
可是她这几日来不断逼自己回到曾经的生活之中,却觉得到处都别扭极了,怎么都觉得难受。好像连旁人的话都觉得难听,只有他的声音才能让她心静。
难受极了。
辗转反侧了半夜,魏怀宁披散着头发从床榻中坐了起来,懊恼地揉乱了发丝之后,下了榻。
殿外的夜是暖的,她提着一盏灯笼,在没有月亮却漫天星辰的夜晚,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了一排有些简陋的寝房外。
她只来过这边一次,还是因为曾经有一个住在青云隔壁的病美人身子不爽利,她亲自端了药来看那人,才知道青云也住在这里。
现在这些分隔的寝房都空了,里面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像被蛀空了的木头,刚进这院子里就能感觉到其中因为没了人气而起来的腐朽气息。
可是青云拒绝了她把他另外安置到更大的院子的赏赐,只说:
“奴才不愿,留在原处就好。”
因为什么呢?因为离她近吗?
“吱呀……”
她没想到这木门的动静竟然这样大,吓得差点没握住灯笼。但是屋中没有动静,想来没有惊醒他。
魏怀宁蹑手蹑脚地把灯笼放在一张木桌上,关了门借着这黯淡的光亮走到他的床榻边。
青云背对着床外,魏怀宁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悠长的呼吸,在她凝视他的这段时间里,半点不乱。
灯笼中的蜡烛不长,很快就奄奄一息要烧尽,在光亮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魏怀宁踢掉绣鞋,和衣躺在了青云身边。
灯笼熄了。
一片黑暗,魏怀宁什么都看不见,也就闭上了眼睛,从后面抱住了青云瘦削的腰背。
长长的一口气吐进了青云后领中,魏怀宁感受到他抖了抖,再也瞒不住他没睡的事实。
但是她没有如平日一样说任何刻薄话,他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他们沉默着,魏怀宁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背脊上。
有些硌人,要好久才能把他这身肉养回来吧。
魏怀宁腹诽着,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更偏好清癯些的伶人,哪怕听说谁为了保持身型饿晕了过去也半点不动容。
现在她只想着该怎么用锦衣玉食把青云养起来,就像……就像魏怀恩身边的那个萧齐?也不用那么威风八面,至少别让她担心。
魏怀宁闭着眼天马行空地想着,青云却慢慢转过了身,先是把被子仔细盖在她身上。发觉她抱着他的手臂一点都不松,才轻轻地环住了她。
“我把他们都赶跑了,青云,明天起你陪我在我的床上睡,好不好?没你我睡不着,你的床有点硬呢。”
魏怀宁用气声说着,仰头用鼻尖蹭了蹭他光滑的下巴。
他的怀抱忽然变得很紧很紧,紧到魏怀宁不得不张口才能好好呼吸,好像要把她勒进他的骨架中一样,半点都不留力气。
“好……”
青云没有疯很久,很快就松了力气,但还是拥着她,和自己不留一点缝隙。
魏怀宁细细算着这段时间为了青云做了多少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脾气比之以前好了不止一点,就算这些好脾气只是对青云一个人,都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等到青云的胸膛一会轻一会重地喘息着,用颤抖和气音压抑着抽泣的时候,魏怀宁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亲了亲他的脖子。
怎么这么难过,她没想把他惹哭的。
他这一哭,把她带得也有些难过。
嘉柔公主府。
“今上当真说了那样的话?”
阮雁不可思议地望向魏怀恩,手中的茶盏都放回了桌面上。
孟可舒安静地坐在先生下首,聆听他们的交谈,默默在心里努力跟上他们说的是什么。
“本宫还没如何,你倒是先沉不住气了?”
魏怀恩睇了眼旁侧,明丰很有眼力见地领着无关下人都出了前厅。
“臣下莽撞了。”
阮雁垂眸告罪,只是任谁都能听出他心有不甘。魏怀恩也没说话,就把阮雁晾着,不上不下。
“殿下,民女也告退了……”
孟可舒见他们气氛紧张,以为魏怀恩的沉默是因为接下来的话不方便给她听,正要起身离开,阮雁的目光转过来冲她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色。
于是她又坐了回去。
“嗤,你的学生都比你有眼色。”
魏怀恩瞧见孟可舒的忐忑,浅浅赞了一句,接着炮火就全都冲向了阮雁。
“阮雁,你才进礼部几天,都敢这样大声说话了?蒙山书院山长怎么下了山连这点谨慎都没,你以为本宫这府里真是铁板一块,半丝风都透不出去?”
“行了行了,现在没外人在,总能畅所欲言了吧?”
阮雁知道萧齐纵然不在,也能牢牢震慑着整座公主府的舌头不出去乱嚼,只是这点有恃无恐不能和疑心重的魏怀恩说得太清楚,不如干脆犯浑。
“所以您就接受今上的条件了?”
魏怀恩摇摇头。
“不完全是。端王的罪孽固然铁证如山,可是我们都太高估了我父皇的廉耻。他身为一朝之君,大权在握这么多年,说要保下谁的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就算我们据理力争又如何,他不想听就不想听,难道本宫还要因为魏怀仁那条贱命谋反不成?傻子才鱼死网破,先把储君之位拿到,以后总有机会,本宫不怕等。”
第96章 章九十五 流光正徘徊
阮雁见她似有接受永和帝安排的意思,忍不住出言刺她:
“等?死人也不怕等。怀德殿下去了三年了,哪怕再过十年都无妨让怀德殿下等上一等。”
一提到魏怀德,不仅阮雁一反常态地句句带刺,连魏怀恩都不似往日精神。阮雁与魏怀德不仅是同窗,更是好友,哪怕知道魏怀恩此时也是不得不妥协,说话也一点都不客气。
魏怀恩沉默着,再周密的谋划也无法回答为什么要为了大局暂时忍让仇恨的问题。可她不能冲动,也不能像阮雁一样毫无顾忌。
两相僵持下,孟可舒打破了僵局。
“殿下,先生,民女有一言,可否请二位参详?”
“讲吧。”
阮雁正为了伤了魏怀恩的心而后悔着,忙示意她但说无妨。
“殿下与先生从前提起过,今后或许会以小郡王魏安星为纽带稳住如今反对殿下为储为帝的老臣们。端王确实罪孽深重,也该被问罪,但是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小郡王的父亲。
若是真的处置了端王,小郡王又该如何自处?比起父王德行有失且年纪尚幼的小郡王,群臣……是否更愿意倒向荣王呢?”
孟可舒发现魏怀恩与阮雁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她身上,说到最后有些气虚,但没想到在她说完之后,连一向都淡漠的魏怀恩都赞许地看着她。
“只是从前偶尔提起过一句,你竟都记住了,真是好记性,说得也全在理。你说呢?”
魏怀恩赞了孟可舒之后,便偏头看向阮雁。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倒不是她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她和阮雁平日自诩算无遗策,竟然也因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着如何索命,忘了长久之计。
魏怀恩总得解决保皇党的问题,永和帝也在等她的答案。女子为储称帝,最难过的一关并不是永和帝,而是江山社稷如何传承,才能让天下安稳,不至于人心浮动。
且不说因为萧齐,她就没有考虑过后嗣的问题。再说若是她真的和谁有了子嗣,难道孩子的父家不会挟天子以令诸臣,干脆将这天下易主换姓吗?
她可以为帝,但必须让永和帝,让兖兖诸公,让普天之下全都看见,下一位君王是谁。
也是可悲,世俗难易,在这世道以女子之身称帝,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哪怕她再有才能,回首来路,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开始,只能把这世间那不公平的天平稍微掰回一点。以她一人之力,哪怕再天真无畏,也不得不向最保守的势力妥协。
不选魏安星,不选荣王,也要从宗亲之中选好人选,早早接进宫中抚养。这不是什么可以拖延的问题,甚至在魏怀恩的立储大典之后就必须出一个章程给天下人交待。
“很好,可舒,非常好……”
阮雁连说了几个好字,终于不再纠结现在要不了端王的命的事实。
“魏安星年幼,而且又是皇长孙,比起荣王和宗亲是最好的人选。”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你也放心,本宫没那么容易妥协。端王死不了,我们还不能要魏怀仁的命吗?”
魏怀恩与阮雁对视一眼,阮雁笑了笑,起身行了一礼。
“殿下英明。臣下等您的好消息。”
要留着魏安星,就得给他留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端王的壳子动不得,可是他们本来也不在乎魏怀仁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
就像永和帝不在乎他们递上去的铁证,非要留下端王的命一样。他们也只要结果。
只要魏怀仁死了,他们就算报了仇。
“去吧,没几日就要到本宫的立储大典了,不给本宫办得风风光光,本宫可要找你们礼部的不痛快。”
魏怀恩摆摆手,总是看不惯他的这副酸样。
“孟小姐,替本宫送送阮大人。”
阮雁与孟可舒一前一后地出了公主府的大门,本来自顾自沉思了一路的阮雁忽然在上马前转向了孟可舒。
“今日说得确实不错,你悟性高,又能多疑多思,想必很快我就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好好在殿下身边做事,她很欣赏你。”
“谢先生提点。”
孟可舒颔首,等到阮雁上马离开之后,才没忍住笑意望向他离去的方向。
这么多日夜以继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虽然她知道今日是殿下和先生有意称赞她来缓和气氛,但也是一个得来不易的肯定。她很欢喜。
只是在她唇角还未落下的时候,她看到街角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在她正要冲他挥挥手的时候,那人转身便不见了。
“怎么回事?”
孟可舒轻轻嘀咕了一句,但毕竟在府外不可久留,只好跨过门槛回了府中。
本来说好,在她和嘉柔殿下一起进京之后,厉空就会把她接走。
但是一来他事务繁多,而且又要私下帮嘉柔殿下做事,身边眼线无数,一时半会难以把她安置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