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鸿压低的声音像是沉闷的钟声,倒让本来以为抓住他在骗她的把柄的上官鹿咏楞了一下。
“我说,是我自己要来的。这事和你哥从头到尾就没有关系。”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就没有那么难继续了。
军中之人总是不善言辞,但是比起现在在上官鹿咏面前坦承自己想法的窘迫,江鸿更不愿说谎。
墙外上官鹿鸣勾起了一个笑意,大有胜券在握的得意。
但是老管家擂了他一拳,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等下你小子必须给我说清楚。
“你自己要来?江鸿,你说什么呢?”
上官鹿咏和他隔着一步远,微微向前探身从下而上侧着头和他对上视线。她是真的不知道江鸿忽然扯这一句是要说什么,原本串联的线索好像一下子就被他打乱了。
这样直白而透彻的目光看得江鸿耳朵发烫,甚至还想往墙里躲一步,竟然真的被眼前的姑娘逼到了绝路。
“好几天没见你,我以为你生病了,碰巧听见你哥和陆重说起来你在家里被关禁闭还绝食,怕你饿着,所以……我就来了。”
“也就是说我哥没主动告诉你?你不是说你们是一伙的吗?”
上官鹿咏更不明白了,而且更奇怪的是,明明现在金乌西沉,江鸿还站在墙影里,怎么还冒了汗?
“是,但是我们之间仅仅是按照嘉柔殿下的部署暗中合作,你的事不在我们的……”
江鸿还没说完就被上官鹿咏打断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哥要把我嫁给陆重他儿子的事呢?难道陆重也是你们要对付的人?”
上官鹿咏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拊掌差点蹦起来。
“我哥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搜集好了陆重那个老贼的把柄,就等嘉柔殿下回京就能把这个构陷你家的奸臣扳倒了,对不对!”
江鸿和上官鹿鸣虽然隔着一堵墙,但是同时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倒是老管家和上官鹿咏一样激动,觉得自家姑娘不愧是从小看到大的聪明,这才几句话就猜出来这么多。
“我说了这事和你哥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担心你饿着才翻墙进来看你的,听清楚上官小姐,昨天我撒谎了,你别再误会下去了。”
江鸿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他和上官鹿鸣为了避嫌甚至连话都很久没说过,最多也就是这次漠南危机是承了上官鹿鸣的通报,但也是魏怀恩和他们各自单线联系。
什么时候就成了他和上官鹿鸣通力合作,一起忍辱负重打算扳倒永和帝的重臣了?他们上官家编瞎话的能力怎么都这么离谱?他人还站在这呢,就已经被编排出一场大戏了?
第93章 章九十二 野有蔓草
“你担心我?”
上官鹿咏总算抓到了重点。
“你担心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若是一开始就问了,说不定江鸿还要支支吾吾一会才会组织好语言回答。但现在上官鹿咏一通瞎话下来,江鸿已经彻底放弃抵抗,说话都虚了三分。
“你之前跟踪我的时候,一天能吃四顿,等我回府之后还要好好吃一顿再打包一份夜宵才肯回家,我怕你真被饿到。
而且我打听到了你与陆家议亲的事,就像帮你多做几天戏,没想到今天就听说陆家推迟了,所以我赶着来告诉你……
对了,你哥应该也要回来了,他肯定会来找你把事情和你说清楚的,我就先走了!”
江鸿才想起来不能多留,急吼吼闪开一步要走。
“不许走!”
吃饱了的上官鹿咏一把就拽住了江鸿的衣袖,居然真的把他拉住了。
“江鸿,我刚才都听清楚了,你说你担心我,是不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鸿转过身看看上官鹿咏,又看看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瞧着他眼神飘忽,上官鹿咏也就明白他想的是什么。
手上一松,她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才开口说:
“只是担心,对吗?只是因为没见到我死皮赖脸跟着你,所以不习惯了,是吗?我明白,你是个好人,但是喜欢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窝心的感觉又来了,江鸿下意识要解释什么,但是上官鹿咏抬手横在她与他之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两日多谢江将军挂心,您能对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就这样关怀,是我大梁百姓的福气。我哥就在墙外,一会他会来谢您照拂的。”
“你哥也在?”
江鸿才听见墙外的脚步声,上官鹿鸣正和老管家绕墙往院门走。
“我哥在外面听半天墙角了,嗤嗤嗤嗤笑了好几声,还以为我没听见呢。江将军您也是在西北做过斥候,斩过奸细的人了,怎么连有人偷听都不知道?”
上官鹿咏虽然开着玩笑,但是眼眸中的失落让江鸿都看得不忍。
可是,他得承认,上官鹿咏这番话说的没错。
“江将军,我家小妹院子太小,还请移步前厅,在下稍后便到。”
上官鹿鸣匆匆进来挡在上官鹿咏身前,隔绝了江鸿的视线。
等到江鸿跟着老管家出了门,他也没有回头。
只是伸手向后,握住了上官鹿咏的手腕,环在自己腰间,让她能从背后趴在他肩膀上小声哭着。
“哥哥……他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带着哭腔又倔强的声音在上官鹿鸣耳后响起,他忍了忍,还是没回头,怕看见妹妹的眼泪,等会就要和江鸿撕破脸。
“没关系的,咏咏。有哥在呢,有哥在。”
上官鹿鸣握紧了妹妹的手,肩胛渐渐被洇湿,突然很后悔给她讲了太多西北军的故事,让她对素未谋面的江鸿就满心崇拜。
“嗯……”
上官鹿咏在他背上点点头。
“哥你去吧,我一会就没事了。”
上官鹿鸣低头看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退了回去,又被她在后面轻轻推了推。
尽管她私下和江鸿有了牵扯,不利于他在大理寺的蛰伏,不然陆重也不会这么早就要和他家结亲。
但是他还是默默纵容着她,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她开心。
不然,他这个哥哥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现在,他宁愿从一开始就和她讲清利害,把她留在府里。
至少这样就不会伤心。
他还是回过头摸了摸妹妹的发顶,好不容易憋回眼泪的上官鹿咏又扑在他怀里哭了几声。
“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咏咏,从来都没有。”
前厅。
江鸿等了一盏茶才见到姗姗来迟的上官鹿鸣。
上官鹿鸣进了前厅就直接坐下,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这个品阶不低的将军。
加上老管家一直都没掩饰过眼中的责备,江鸿自知理亏,先开了口。
“上官小姐她……可还好?”
上官鹿鸣吹了吹茶盏,冷淡答道:
“之前是我家小妹没规矩了些,给江将军添的麻烦也够多了,不过她毕竟还小不懂事,以后定然不会再做这种混账事了。”
“混账”一词被上官鹿鸣说重了语气,江鸿虽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奚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上官鹿鸣说的没错,即使是上官家没有看住肆意妄为的小姑娘,他也不该没规没矩地一而再地翻墙进他家。
人家姑娘捧出的情意干干净净,他既然不想接受,就不该给上官鹿咏假象。
什么担心才来送饭的理由骗得过哪个?他江鸿在这件事上就是个占便宜没完的混账。
“抱歉,上官大人。”
江鸿站起身来坦荡给上官鹿鸣赔了个礼。
“请你放心,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上官小姐那边……也是我考虑欠妥当,还请你帮我和她说声抱歉。”
上官鹿鸣也起身过来,拍了拍江鸿的肩膀。
“此事就此揭过,以后就不要提起了。你我同在嘉柔殿下门下,不至于为这件事生了嫌隙。以后咏咏有了好姻缘,再请江将军喝酒吧。”
“自然。”
等到出了上官府,江鸿骑着马心不在焉地走出了一条街才想起怀里揣着的东西。
今日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把之前自己胡乱雕的小兔子揣进了怀里,想着顺便送给上官鹿咏解闷。现在,那块本来被放得熨帖,一点都感觉不到的小小的木头,突然硌得他胸口闷疼。
他把那只兔子掏出来,回首望向上官府的方向。
这只兔子送不出去了,上官府的那只兔子也再也不会偷偷溜出来,跟在他身后了。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
刚刚在上官家兄妹面前,他自以为问心无愧,自以为只是出于对一个常常见面的小姑娘的关心,所以才冒着风险怕她饿着。
可是他明明知道她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不是没拒绝过红颜,不是没婉拒过姑娘们的荷包璎珞。既然他一直谨遵父母和姑姑的教导,做一个言出必行的重诺君子,为什么还要给那个姑娘不切实际的假象呢?
怎么现在终于一拍两散,终于能彻底绝了那姑娘的心思的时候,倒是他觉得失落了呢?
他一手执缰,一手把那只兔子在掌心紧紧攥着。
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是又觉得,不是时候。
永和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嘉柔殿下由皇陵吊唁后归京。
城门处,荣王魏怀恪已经等待魏怀恩的车架多时。遥遥见到大路尘烟中车顶熠熠生辉的金丝顶时,魏怀恪拍马而去,还未骑到魏怀恩车架旁的时候就已经开口呼喊。
“皇姐!您总算回来了!”
涂着蔻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挑开车帘,魏怀恪坐在马上看得高,只能看见车架中人的红唇。这倒教他悄悄松了口气,他并不想和这位威势极重的皇姐对上视线。
“小皇弟有心了,还专程来接本宫一趟,可是有急事同本宫说?”
魏怀恩不咸不淡地将荣王心底的这点小九九掀开来,不用看他的脸,也能从这才十三岁的少年忽然顿了一拍的呼吸声中听出他的尴尬。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和这位小皇弟可没什么交情,真要说起来,明面上她的那次落水又中碳毒还是荣王担了轻慢之责。
所以现在是来讨好?还是有什么事必须求到她头上?
“皇姐说笑了,只是许久不见皇姐,今日下朝早,所以想来见皇姐一面。怎么不见萧副使?他不是一向和皇姐寸步不离的吗?”
魏怀恩在心底轻嗤了一声,于芝言那群老家伙倒是教出了条小泥鳅,居然开始打听起她的事。
“皇陵那边有些事要善后,萧副使过几日就回。难为皇帝挂心,等他回来,本宫会命他到你府上拜谒一番。”
魏怀恪执缰的手紧了紧,收回了打量魏怀恩随行之人的目光,俯下身冲魏怀恩露出个纯良的笑。
不过就是打听了几句,何至于此?魏怀恪一点,不,半点都不想和那个阴阳怪气又手段狠辣的阉人扯上半点关系。
“那倒不必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不过皇姐,父皇在宫中等你……”
接着魏怀恪抬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悄悄和魏怀恩说:
“大皇兄托我同你说,只要你能把大皇嫂和那个内侍望楼带回来,他手上会有你想要的东西来交换。”
“哟,小皇弟这段时间在京中过得很是得意呢,连堂堂端王都要来求你带话了。”
魏怀恩冷笑一声,扫了眼他带来的护卫,其中有几个常跟在端王身边的熟面孔,正自以为隐蔽地打量她。
目光收回,她再度看向正不知如何回答的魏怀恪。
“老师教你如何,不代表你就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别忘了,你是荣王,哪怕天塌了,只要你守好自身,也不会砸到你分毫。但要是你自作聪明,本宫这里也没什么好话同你讲。”
这已经是近乎赤裸裸的明示,魏怀恪再不机灵也能听出魏怀恩的威胁和敲打之意。
话音落下,魏怀恩摔下车帘,车夫听得车内指令,一甩缰绳便迅速而平稳地进了城去。魏怀恪没有再追,而那些护卫中上前了一人恭敬同他问话。
“荣王殿下,我家王爷托您的事可说成了?”
魏怀恪回头嘲笑一声,握着马鞭戳了戳那护卫的肩甲:
“你们南林人怎么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话,本王只管带到,至于本王那皇姐答不答应,要看你家王爷最近犯的事到底是什么,能不能让皇姐不计前嫌。
回去原话告诉大皇兄,本王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本王要的东西也该兑现了。”
说完也不管那护卫还有什么反应,一夹马腹便绝尘而去。
待到荣王府的护卫跟着荣王走尽后,几个端王府中的护卫凑上来与统领围在一处。
“怎么样?他们怎么说?可愿帮咱们找王妃?”
统领叹口气,拍了拍肩甲上不存在的尘灰。
“不知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之前我们南林因着定远侯爷的仇把嘉柔殿下得罪死了,现在……难说啊……”
“可是咱们兄弟这么多年对严家也够意思了,眼看着严家和王爷要倒了,咱们也不能让整个南林军都跟着去死吧!”
一个瘦削些的护卫情绪激动了些,旁边的人马上用手肘捅了捅他肋下。
“常哥,别这么说,统领在想办法了。”
统领对上大家的视线,咬咬牙说道:
“常谷说的没错,等我再找机会同嘉柔殿下求情,只要找回王妃,我们就尊王妃和小郡王为主,南林军总不会倒的。”
“可是……王妃她不是南林女儿,能像严家女将一般扛起南林军吗?”
还是那个常谷。
“王妃毕竟是在北境军中长大,虽然之前与我们并不熟悉,但想来也是不差的。何况我们还有小郡王,大家不必慌张,且安心就是。”
统领一番话让护卫们暂且打消了疑虑,一同回了端王府从长计议。
端王知道府中人心浮动,但这次失势他已经知道无力回天,面对气势汹汹的魏怀恩他半点招架之力都无,就连南林军都筹划着另投新主。
不过他也不在乎,南疆与南林虽曾为大梁朝人不齿的蛮夷之地,但至少不会因为男女之分而捧一踩一。从前他的生母严维真也曾执掌南林军多年,现在交给裴怡也算明智之选。
“卿卿,你会回来吗?”
他坐在裴怡曾经的院子里,酒喝了一壶又一壶,连酒坛子都空了几个。
但不如此醉生梦死,他如何能面对日益萧条的庭院,如何在禁闭之中不会发疯?
“你不要我了,可你……总要帮帮星儿……对不对?”
宫门外。
“孟小姐,你还是躲在车架中先回本宫府上,到时候让本宫的女官水镜来安置你,等厉空什么时候有消息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