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衣服换了七八身,钗子簪了又拔,乱糟糟地堆在妆台上,到头来还是不满意。
“娘!我都多久没有打头面了,还有,这些衣服都是去年的了!让我怎么穿出去啊!”
坐在一旁喝茶的陈氏瞥了一眼她手上的那条桃红绣花绫裙,蹙眉道:“这条裙子去年做出来都没穿出去过,哪里不是新的了?”
闻言,姜云姝把嘴一噘,直接将裙子扔开,一旁的丫鬟见状赶紧接过抱在了怀里。
“那就更是了,去年都没穿出去的裙子今年又怎会穿出去?”
她怏怏不乐走到陈氏身边,挽住她的胳膊撒起娇:“娘,你都不疼孩儿了。往日春天你都会给我做那么多身衣裳,怎么如今我及笄了,正是要出去见人的时候,你反倒抠门起来了呢?”
“你呀你,”陈氏一点她额头,“我看就是太惯着你了!哪家小姐像你这般一个春天就要做十几套衣裳?”
“哼,”姜云姝一脸不以为然,“那是她们家没钱,做不起。可咱们家不一样啊,虽然父亲只是五品官,可……”
“可什么?”
陈氏一想起那些财产都是沈氏留下来的,心中陡然不快。
见陈氏面色不虞,姜云姝立时讨巧卖乖道:“可娘亲疼我啊!”
陈氏这才展颜一笑,“油嘴滑舌的,跟谁学的?”
“跟我学的啊。”
陈金源在外间早听见了母女二人的对话,大步跨过门槛,笑着接了句。
“表哥怎么来了?”
“来给你救急啊。”
姜云姝一听,眼睛亮起来,“表哥是来给我送衣服的?”
陈金源笑了笑,挥手叫跟在身后的丫鬟把个锦缎包袱递过去。
“知道你今日要去蓟水边,姑姑一早就让我准备了。这可是江南最新的样式,用的最上等云雾绡。”
姜云姝早打开了包袱,伸手抚过那触手冰凉又柔软的衣料,面上愁色顿消,转头一笑:“还是娘亲对我好!”
“哼,那我呢?这东西可不好弄,哥哥我找了好些人才辗转运回来的。”
姜云姝高兴了,嘴格外甜,笑道:“表哥自然是最好的。”
陈氏被她吵了半日也是头疼,见事情已经解决,催促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收拾了就赶紧出去吧。俞家小姐今日不还约了你吗?”
说完,从桌边起身,给陈金源使了个眼色,“源儿,你同我出来一下。”
姑侄俩走到院外的一方僻静处。
陈氏低声问:“周婆子那件事究竟办妥了吗?”
“人当天就直接拖到山里挖坑埋了,死都死了,姑母有何不放心的?”
闻言,陈氏这才放心了些,捏着帕子抚了抚胸口,“我这几日总是有些心慌,觉得要出事似的。有一日还梦到了那婆子,一身是血的,吓得我半宿都没睡着。”
陈金源笑道:“姑母是最近太劳累了吧?那周婆子是病死的,身上哪会有血?何况,那周家大郎也没了,如今就剩下个不中用的小儿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说的也是,也许是我多心了。”
“姑母若是万一担心,去庙里烧柱香便是。”
陈氏点了点头,脸上却还是个隐隐发沉的表情。
陈金源觑着陈氏的脸色,试探问道:“姑母,侄儿听说你要将大表妹嫁到益州去?”
陈氏瞥他一眼,并未接话。
“说还是益州州牧的嫡子,姑母就不怕她得了势日后反过来对付你?”
闻言,陈氏冷笑一声,“那也要她有命来对付我。”
陈金源心中一惊,“姑母这是何意?”
陈氏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低声道:“你以为这样的好事这能落到她一个商户女头上?笑话,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益州那边打的什么主意?”
“徐州牧的这个儿子既不是现在这个徐夫人生的,还是个耳聋腿瘸的废物,可徐州牧对他宝贝得紧,说是以后家产都要留给儿子。徐夫人哪能如意?刚好么,这大姑娘不是克夫吗?克死个病秧子也不出奇。”
说到这,陈氏嘴边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陈金源则愣在一边半晌没有出声,回过神来才又问:“可大表妹那么多嫁妆,这样不是便宜了那个徐夫人?”
“这件事不是我求她,而是她求我。她手里没钱,跟那个俞夫人一样,两人还是表姐妹呢,一对穷光蛋。她既有把柄在我手上,等到姜云静死了,那些嫁妆大半都得回到这儿。”
好一个杀人谋财的妙计,饶是知道陈氏是个什么样人物的陈金源也不由得在心中叹一声,这妇人也忒毒了点。
“所以,你就别想着姜云静了。到时候钱到手,姑母肯定不会亏待你,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陈金源嘿嘿一笑,“那是,那是。”
心里却盘算着,既然这姜云静早晚都得死,那死之前不得寻个机会让他爽一把?
姑侄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了言语。
上巳节乃是上京城春日里最热闹的节日,满城的百姓都会汇聚河边,踏青宴饮、游春折柳,年轻男女们则会在河畔互赠香草,以表心意。
荒凉了一冬的郦水边,此刻已是草木蔓发、莺啼燕语,一派春光融融之景。
晴风破冻,吹开水边花枝,远望过去,梢头地上皆是浓艳一片。一辆马车自西而来,“吁”的一声后,停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之下。
帷裳掀开,一位身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下车来。
她身姿如云,眉目如画,抬首望过来时,一张芙蓉面比那身后桃花似还娇艳三分。
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迎风招展。
立在不远处的几位公子不约而同停住话头,目光齐齐落在女子身上。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不知是谁恍惚吟哦出一句。
旁边立时有人打趣道:“李公子这春幡未动心先动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你可知这是何人?”
身旁几人皆好奇转头望向说话那人。
“这便是姜郎中府上的大姑娘,传闻天煞孤星,命中克夫。李公子这是为了颜色不要命了?”
闻言,方才还面带遐思的男子顿时变了脸色。
“子不语,怪力乱神。陈公子既受圣人教诲,便不当如此妄言。”
正在此时,一个温润清亮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
第23章
众人回头一看,说话的原是纪国公府的大公子纪珣。
他穿着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广袖玉簪,端的是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衬得旁人都黯淡几分。
被他当众驳斥的公子自觉丢了面子,可碍于纪珣的身份,也不敢多言,只讪讪不再开口。
却不料纪珣身后忽冒出个女子,把方才那人一打量,神色间鄙夷尽显,“本姑娘当是谁呢,三年不洗口,一张臭嘴。”
“瑶瑶,不得胡言!”
还没等那人张口反击,纪珣就先开口轻斥了一声。
纪知瑶不服气地撅了撅嘴,轻哼一声,甩袖朝着姜云静那边去了。
“泱泱!”
这厢姜云静正转身要向河边走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
转过背便瞧见穿着个鹅黄云锦裙的纪知瑶正朝着自己快步走来,雀跃欢欣似枝头蹦跳黄莺,姜云静不由得嘴角一弯。
“我当是哪只俏生生黄鹂鸟来了呢,原是我的瑶妹妹。”
纪知瑶眼睛一眨,“你是桃花仙,我是黄鹂鸟,正适合一处春嬉。”
“自己臭美去,别带上我。”
两人走近后把手一牵,立时就是个亲亲热热的样子。
“泱泱你怎么才来,我都在琼仙阁等你半天了。”
这日上午,太子妃在琼仙阁设下了曲水流觞的雅集,邀请了一众贵女参加,纪知瑶便在信中叫了姜云静同去。
“太子妃设宴,我怎好出席?”
“那有什么?”纪知瑶把嘴一撇,是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太子妃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她又素来喜欢我,岂会介意这些?我看,是泱泱你犯懒,起晚了吧!”
姜云静抿嘴一笑,被识破般点头道:“春困秋乏夏打盹,也是人之常情。纪大小姐就体谅些个吧。”
纪知瑶哼笑一声,就近折了枝桃花拿在手中晃了两下。
“不过你不去也好,林妙之那群人一个个在太子妃面前装腔作势、讨巧卖乖的,无趣得紧。我便是憋得狠了,这才溜出来透口气。”
其实,姜云静不去琼仙阁便有这层顾虑。她今日出来还有事要做,并不想多生事端,可每次遇上那些个人似乎都难能太平,于是便刻意等到现在才出来。
“对了,”纪知瑶似想到什么,偏过头来,“今日我还听见一桩不得了的事。”
“哦?何事?”
“你还记得上次对你出言不逊的那个贺茂吗?”
姜云静点点头。
“他这些日子可是蔫儿了,前段时间又在街市纵马,伤了人,不知道怎么捅到了圣上面前,惹得龙颜大怒,就连他爹在朝堂上都被斥责了。”
“可是他不是越贵妃的侄子吗?”
“是啊,可是我听说,”纪知瑶凑近几分,在姜云静耳边低声道,“最近贺茂的爹,也就是越贵妃的哥哥,出事了。说是和江南盐务的一桩贪墨案有干系,还闹出了人命,圣上正生气呢。”
姜云静眼睛眨了眨,留意到她话中的“江南盐务”这几个字,心中紧了紧。
往日在舅舅身边,她也听闻一些江南盐政的乱象,上面超发盐引又不给官盐,还暗地里贩卖私盐,弄得商贾们苦不堪言。像沈家这样的大商户受的影响倒小一些,可也处处受制。不过盐务向来盘根错节,若真要来场大的清理,不知沈家会不会受到牵连。
“不过越贵妃荣宠多年,圣上一向偏爱,想必贺家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纪知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朝廷的事,水深着呢。连我祖父最近都心事重重的。”
纪珣从后面赶上来时,正看见两个小姑娘把脑袋凑在一处,鹌鹑似的窃窃私语着,他只当在讲什么闺阁闲话,默默地隔着几步跟在两人身后。
还是纪知瑶身边的丫头最先发现他,福身叫了声“大公子”。
两人这才回过头来,看见了身后的纪珣。
纪知瑶刚想张嘴叫他,却又想起前不久才被他斥过,笑脸顿时换做个打趣的模样,“阿兄不去同那些公子去吟诗作赋,来寻我做什么?”
纪珣也不在意她话中的刺,温和一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姜云静。
姜云静对上他的目光,便也福了福身,唤了声“纪公子”。
她声音温温柔柔,因在江城待得久了,自带着几分江南的软糯,像是天上的云轻轻地落到了耳中。
只是却不像以往那样叫他怀安哥哥,而是纪公子,带着刻意的疏离,纪珣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咦?”纪知瑶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你怎么不叫他怀安哥哥了?”
姜云静抿了抿嘴,轻声道:“那是在江城,我不懂礼数,如今怎好还那样叫?”
纪知瑶不懂她的顾忌,撇撇嘴,“在上京又如何?既然我同阿兄都愿意,轮得到旁人说什么?是吧,哥哥?”
虽然心中更期待她叫自己怀安哥哥,可纪珣不是大大咧咧的纪知瑶,自然懂得姜云静的为难之处。
于是温声道:“泱泱觉得唤纪公子好,那便纪公子也可。”
姜云静敛下眼睫,没有应声。纪珣总是这样,温柔得仿佛什么都可以接受。可她承受不起这份温柔。
看见两人,纪知瑶又想起上次生辰宴上的事,狡黠一笑:“对了,阿兄我上次让你送泱泱回去,你倒好,把人中途撂下。今日见了泱泱还不给人赔个不是?”
提起这件事,纪珣心头陡生一股夹杂着后悔的歉意。
他顾及着男女之防,便只让丫鬟送了后程,却没注意到她那日酒醉,若是出了什么事……
“上次之事确是我考虑不周,下次我定不会如此大意。”
虽则这件事同纪珣有关,可也怪不到他的头上,姜云静忽略掉他嘴里的“下次”,微微一笑:“纪公子无需自责,本也是我吃醉了酒,何况也并未出什么岔子。”
一旁的纪知瑶说:“好了,阿兄也别傻站在这道歉了,春光如许,我和泱泱还得好好去玩玩呢。”
说完便想赶纪珣走,他一个大活人杵在这儿还怎么玩?
却不料纪珣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反倒一本正经地说:“娘亲说了,让我今日看着你点儿,免得你又惹事。”
纪知瑶一听,不乐意了:“娘亲哪次不是这么说?哥哥你今日也还较真起来了。”
纪珣严肃道:“上次若不是你拉着泱泱饮醉,又怎么会出后面的事?”
这样一说,纪知瑶顿时蔫了,只干巴巴地最后挣扎了一下,“那你别管得太严了。”
毕竟是对方兄妹的事,姜云静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她见到纪珣本就尴尬,如今还得同他一块赏春,顿时觉得这一日煎熬了起来。
郦水边,一群锦衣玉带、穿红着绿的年轻男女们聚集于岸边,设席宴饮,吟诗踏青,放鸢斗草,好不热闹。
远远便能听见阵阵欢笑声传来,然而姜云静一行却有些沉闷。
纪知瑶瘪着嘴,低声道:“我阿兄真是太烦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喜欢他。一天天板着张脸,动辄孔孟之道的,耳朵都生茧子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哪个倒霉蛋做我嫂嫂。”
说完,还捏了捏耳朵。
姜云静噗嗤一笑,“小心被你哥哥听见。”
“听见了也没事,我就是说给他听的。”
纪珣与她们相隔不过两三步,风一吹,那些个词句就清晰无误地传到了耳中,只好摇头苦笑。
不过在听到“嫂嫂”这个词时,他倒是心中微动,连带着耳根也有些热起来。不着意瞥了姜云静一眼。
少女偏着头,半边侧脸在阳光上茸茸若带金光,一缕头发如柳条般在春风中调皮飘荡着,不经意地轻轻挠动着少年人的心。
他摸了摸藏在袖间的那根兰草,心中荡起微微涟漪。
快走到水边时,纪知瑶和姜云静打算放鸢,便差了身边人去拿。
这时,一个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走了过来。
“二位姑娘,我们郡主请你们去游船上小聚。”
纪知瑶认出来这是平宁郡主身边的丫鬟玳瑁,因着她哥哥的缘故,对她也没什么好感,便道:“我们正打算放鸢呢,就不去了。”
“郡主说,上次贺公子在国公府多有得罪,特在船上设宴要同姑娘赔不是。请姑娘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