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嘴。”
对方似听懂了一般,唇间慢慢张开一条细缝。
杯口太大,水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滴落下来,一路流到随着吞咽而上下滑动的喉结处。
姜云静只好先将茶盏放到一边,拿出绢帕为他擦拭,然而转身时手臂一个刮擦,对方身上的薄被随之便滑落了几寸,露出缠着纱带的精壮胸膛。
只瞧了一眼,姜云静就慌忙撇开了眼,面上登时一片红热。
可把病人这么晾着也不是回事儿,她咬了咬唇,决定先背手将被子扯起来。
手伸出去,摸索一番,触到的却不是柔软的锦缎,而是一片火热的坚硬。姜云静脑子瞬间空白,反应了两秒才被烫着似的想要缩回手。
可下一秒却被一双铁钳似的大掌握住了。
姜云静瞪圆了眼,惊诧回头。
刚刚还双目紧闭的男子此刻却睁开了眼,目光直直地朝她望了过来。因为发着烧,他的眼中似泛着一层水光,格外清亮,狭长的眼尾薄薄地压出一道锋利的弧线,刀片一般,莫名带着些冷淡和危险的气息。
一双手还被对方紧紧地握着,紧得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下面血管灼热的跳动。
“咳、咳——”
直到一阵轻微的咳嗽响起,还在出神的姜云静猛地一惊,直接甩开他站起身来。
对方到底是病人,被这样猛地一甩,瞬间就失去平衡倒回到了床上,眼睛也随之重新闭了起来。
姜云静站在那,狐疑地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男子。
他面色绯红,眉头紧蹙,一副被高热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样子。
“公子?”
姜云静试探着喊了两声,对方毫无反应。
她这才捏着绢帕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想必刚刚只是个意外,她记起弟弟小时候烧糊涂了也会这样。
姜云静用手背贴了贴还有些发热的脸颊,不敢再多待,攥紧了斗篷赶紧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然而,关门的声音刚一响起,躺在床上的陆玄京就忽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清明,哪里有半分烧糊涂了的样子?
片刻后,陆玄京伸出手指轻轻抹了抹唇边残留的水渍,若有所思地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次日一早,还在用膳时,姜云静便吩咐青棠去通知车夫和护卫准备回京。
半个时辰后,马车已停在了院外。
姜云静一走出来,早立在门边等候的李管事立马来到了她跟前。
“庄子上的事还需李管事多费心,若是有什么事,遣人来府上寻我便是。”
姜云静拢着宽大的披风,只露出巴掌大一张小脸,越发显得清瘦柔弱,可说话的语气却透出股沉稳。
“小的明白,小姐只管放心。”
“另外,院中那位公子虽然醒了,可毕竟受了重伤,不必急于让人离开,可等他伤养好了再做决定。这些天你便继续让陈大夫照料着。”
李管事恭顺道了声好。
快上马车时,姜云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临走时赠他些银钱,他遭山匪劫过,身上已别无长物。”
马车上,姜云静一如既往地拿着卷书册翻看,青棠则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小姐昨日不还不愿回京吗,今日又为何如此匆忙?”
姜云静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只是眼前却换成了昨夜的尴尬一幕,面色忽就有些不自然。
片刻,才淡淡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闻言,青棠轻叹一声,“要是夫人和小公子都在的话,小姐如今也不会这般为难了。”
姜云静翻过一页,并未言语,神情却顿住了。
与其说是为难,不如说是悔恨。便是如今这般境况,她也从未怕过那陈氏。她在意的只是自己当年年幼无力,没能保住最亲的人。
若是弟弟还在……今年也十四了吧。
他被那可恶的人牙子拐走时不过六岁,等到姜家人寻到荒郊野岭时,只在崖边发现了一件带血的褂子。这些年,姜家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于贼人之手,只有姜云静还未放弃,一直在暗中悄悄打听着弟弟的音讯。
一想到他那么小的孩子被贼人掳去,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姜云静就觉得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受过。
昨日,看到那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路边,她无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己的幼弟,若是当时也有人像她那般出手搭救,会不会一切就有所不同?
她救下他,实则是出于私心。
上京姜府,翠玉院中。
身穿一件灰绿滚边缎面对襟袄子的小陈氏坐在妆台前,婢女春桃则立在身后为她挽着发。
“夫人今日想簪哪支钗?”
挽好发后,春桃打开一个黄花梨镶螺钿首饰盒。
小陈氏扫了一眼,“还是那支梅花白玉簪吧。”
“夫人明明有这般多的金玉首饰,为何总也不戴出去?”说话间,春桃从匣子里拿出另一只金灿灿的簪子晃了晃,“像这只金宝石梅花簪多好,又鲜亮又精巧,老爷瞧见了定然欢喜。”
从外间走进来的夏荷刚巧听见了这番话,瞥了一眼春桃手里的金簪,也没等小陈氏回话,直接拿起那根白玉梅花簪小心簪进了小陈氏的鬓间。
“你知道什么?这白玉簪可是老爷当年给夫人的定情信物,岂是一般的金玉珠翠能比的?老爷瞧见夫人如此喜欢他所赠之物,心中定然会更加珍惜与夫人的情谊。”
小陈氏扶了抚已插在鬓间的白玉簪,望着铜镜微微一笑。
“我不过是念旧些罢了,再说了,老爷是清流文官,我又岂能打扮得那般高调引人注目?”
当年,姜修白不过一介布衣书生,家中贫苦,遇见姜云静的母亲沈知玉后得沈家资助才能继续学业进而皇榜高中。然而姜修白最不喜有人提及这段经历,因着沈家乃是江城的商贾之家,世人轻商,他打一开始就对沈知玉的出身心有芥蒂,也不喜她无意流露出来的豪奢之风。
小陈氏自是明白姜修白心中所想,多年来装扮简朴也不过是投其所好。
最懂小陈氏心意的夏荷便也笑着附和道:“夫人与老爷最是心意相通。”
春桃年纪轻,不懂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又被夏荷压了风头,撇了撇嘴嘟囔道:“今日大小姐不是回来吗?夫人这样没得叫她看轻了。”
“夫人如今是姜府的当家主母,她一个没了娘无依无靠的小姐如何能看轻夫人?再浑说仔细你的嘴。”
小陈氏听得心烦,面有不耐道:“好了,一大早的,吵得我脑仁都疼了,春桃你先退下吧。”
春桃扁着嘴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小陈氏和夏荷。
“她确实是去青云县的别院了?”
“奴婢让我哥去打听的,千真万确。”
小陈氏指腹轻揉着太阳穴,眉头蹙起,“好好的去青云县干什么?”
夏荷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说是去那查了庄子的账。”
“呵,”小陈氏冷笑一声,“这丫头还真是心急啊,都还没回府呢就开始查账了。”
“那等她回来会不会查到夫人手里的那些庄子?”
“那也要她有机会,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姑娘,手能伸多远?”
闻言,夏荷露出个了然的笑,“也是,益州的人这两日也就进京了,到时候哪里由得了她做主?”
小陈氏也没再多说,垂眸抚了抚妆匣里的那些珠翠首饰,其实她何尝不喜欢这些呢?只不过她知道有些事急不得,需得隐忍而后发,就像当年她在知道姜郞新娶后也没有选择嫁给他人,而是苦等几载,如今她不也成了这姜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了吗?
“走吧,今日老爷休沐,随我去服侍他用膳吧。”
说罢,夏荷便搀扶着小陈氏站了起来,正要朝外间走。
“姑妈!”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位男子的声音。
第3章
说话间,一位身着鹦哥绿云锦缎袍的男子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内。此人模样尚算周正,可打扮花哨、神态轻浮,莫名透出一种油头粉面之感。
“说了多少次了,不得在府中大声喧哗。”
虽是责备,小陈氏面上却不见怒色。
陈金源闻言只嘿嘿一笑,走到姑母身边,弯腰扶起她的手臂。
“这不是姑母院中吗?在别处我可是小心谨慎,一点儿不敢给您惹事。”
小陈氏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她这个侄儿什么品性她还不知?只不过哥哥家中就这么个独子,她向来偏宠些,对他那些混账行径也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来又是何事?”
“无事,侄儿挂念您了,便来看一看姑母。”
“少来这一套,”小陈氏撇开他的手,抚了抚衣袖,“赶紧说,我还要去你姑父那。”
陈金源继续赔着笑,“侄儿听说大表妹今日回来?”
小陈氏眼一斜,瞧着陈金源那副急哄哄的模样,立时就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她回来与你何干?再说了,她又算你哪门子表妹?你表妹现下在玉柳院呢,你可有去看过?”
“这是自然,前两日侄儿得了几张上好的银鼠皮,知道表妹冬日里想做件新大氅,立时就送去玉柳院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
陈金源觑着姑妈的脸色,继续试探,“那大表妹……”
“这件事你就别想了,你府中纳了那些个人,老爷怎么可能让我把姜云静许配给你?”
“那岂不简单,我把那些人都遣散了不就行了?”
小陈氏一听,面色沉了几分,看着不成器的侄儿,呵斥道:“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那姜云静到底哪里好?你要真娶了她,改明儿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陈金源还想再说,却被小陈氏直接挥手打断。
“此事勿要再提,你娶谁都不能娶她。”
见姑母心意已决,陈金源只好面色怏怏地离开了翠玉院。
陈金源走后,夏荷忍不住问:“夫人为何不让表少爷娶大小姐,这样一来她手上的那些个东西不就都是陈家的了吗?”
“此事我怎会不知?只是那姜云静心思深沉,我这傻侄儿哪里能拿捏住她?这样的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患,不如远远嫁了,也清净。”
想起陈金源平日做下的那些腌臜事,夏荷抿了抿嘴,没有开口。
且说那陈金源自翠玉院出来后,心中郁郁不快,姑妈看在兄长早逝的份上对他向来宠爱,大小事上不说百依百顺但也很少有不顺他意的,唯独此事求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应允。
他姑父如今是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文官清廉,姑父又素来爱惜羽毛,陈金源深知如今姜府能过上此等殷实日子,靠的还不是当年沈知玉带过来的那些嫁妆和沈家的帮扶?
这些年小陈氏明里暗里捞走多少当年沈知玉留下的遗产,他再清楚不过,可还有好一部分被姜云静捏在手中,若是能娶到姜云静,那他和陈家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他不明白为何这样一石二鸟的计划他姑母偏要拦着。
想到姜云静那张如花似玉的芙蓉面,陈金源顿时一阵心痒难耐,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姜府,便抄着手在园子里闲逛起来。
翻过一片矮坡,他远远的便瞧见一个穿着水红绫子袄、青缎子背心的丫鬟蹲在荷花池边。走近一看,原来是二表妹姜云姝身边的墨梅,她正一边往头上簪着根素银簪一边临水自照呢。
“好啊!竟被我抓到在这里躲懒!”
墨梅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踩着湿泥的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往池子里跌去,却被眼疾手快的陈金源从身后一把揽住了腰。
她慌忙转头,这才发现是小姐的表哥陈金源。
陈金源不动声色地掐了掐手中的细腰,并不急着放开,脸上笑意轻浮,“怎地如此不小心?”
墨梅被男子扶着腰,登时脸上一片羞红,低下头轻轻挣开对方的手,立到一旁,福了福身,“见过表公子。”
陈金源目光黏在墨梅垂首露出的半片雪颈上,这墨梅生得不过有几分清秀之姿,平日里看着不显,可此刻这般羞怯之态却莫名让他有些意动。
他盯着她头上的那根簪子,声音放柔了几分,“这簪子素了些,倒是不配你的容色了,改明儿我送你副多宝阁的赤金簪子,可好?”
墨梅自是知道这表公子平日里是个什么行径,可他到底模样生得不错,又有夫人宠爱,此时稍一撩拨,墨梅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旁的心思。
陈金源见她咬唇不言,知是害羞,也不多说,只用衣袖不动声色地轻轻划过了她的腰侧,低声道:“三日之后,我就在东侧园子后的假山处等你。”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墨梅吓得忙不迭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正朝自己这边走来的姜家二小姐姜云姝,赶紧福身行礼。
陈金源瞧见是自己的表妹,立马笑着唤了声“表妹。”
姜云姝今日穿了一件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披着云锦累珠披风,头上是赤金点翠花簪,还配着金丝垂珠耳坠,周身的富贵气派,比平日还更胜三分。
走近后,她目光在两人身上狐疑地晃了一圈,最终落在陈金源面上,“表哥今日怎会来府里?”
“找姑母说些铺子里的事。”
铺子里的事?姜云姝心中一哂。
她怎会不知自己表哥是个什么德性,约莫着又是袖中空空来找她娘亲打秋风的,只不过表哥平日里待她很好,娘亲也说了,表哥再怎么胡闹也还是自家人,不必给他难堪。
思量间,目光便转到了墨梅身上,冷声道:“杵在这儿干什么?云锦阁这时辰也该把衣服送过来了,还不去取?”
墨梅道了声是便转身退下了。
“表哥,不是我说你,别跟府上这些丫鬟们走得太近,没得被攀扯失了身份。”
“不过是说几句闲话,左右又没什么。”陈金源面上带着笑,心中却不乐意被自己的表妹如此教训,便岔开话题道:“表妹又新制衣裳了?前两日给你送来的那几张银鼠皮可还喜欢?”
“那银鼠皮成色不错,只是月前我去武安侯府赴宴,平宁郡主披了件狐皮大氅,那才真真叫让人挪不开眼呢。”
陈金源心中嗤笑,那平宁郡主乃是越贵妃的亲侄女,在上京城的贵女圈中也是头几份的尊荣,自己这表妹不过一个五品官的女儿,被他那姨母宠得眼高于顶,也不掂量掂量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还和她攀比起来了?不过转念间他又想起方才那件事。
“这狐皮大氅嘛……倒也不是弄不到,只是……”
姜云姝一听有戏,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只是什么?”
“只是表哥最近手头确实短些银钱,这狐皮大氅耗用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