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陈金源说完,姜云姝就满不在乎地将其打断,“过段时间显国公府老夫人寿宴,京中最鼎盛的人家都会去,母亲说了会给我一大笔银钱置办衣裳头面,表哥自可放心,我不白拿。”
“既是这样,表哥便去给你想想法子。”
“此事就拜托表哥了,若是办成,妹妹定会感激你的。”
闻言,陈金源目光转了转,脸上的笑又殷勤了几分:“其实……表哥还真有一事需请表妹在中间帮忙撮合。”
姜云姝面露不解,陈金源便凑近在她耳边低语了一番。
姜云静回到家已是酉时初。
这日轮上姜修白休沐,一家人按照惯例在瑞云堂一齐用晚膳。姜云静穿过抄手游廊走过来时,晚膳正用至一半。
“大姑娘回来啦?”
立在门边的婆子眼尖,最先喊了出来。
桌上众人闻声,皆齐齐抬头朝门口看过去。
立在门边的姜云静身披石榴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踩掐金羊皮小靴,较之三年前,身量长了不少,眉目间的青涩也褪去几分,如今正是那海棠初绽,端的是明艳无双,仅仅是站在那就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屋内静了一瞬。
姜修白只知道姜云静约莫是快要回来了,可他公务繁忙也没记挂着这件事,今日忽然一见,也有些措手不及。
姜云静出生时,他还在地方任微末之职,处处受沈家帮扶,不大抬得起头,因此对这个长女打一开始便不太亲近。她幼时尚会跑来缠着他,大一些了察觉到他的疏离,加之陈氏又得了孩子,父女俩便愈发远了。
后来元乐走失、沈氏去世,他对她也曾心生愧疚试图亲近,可毕竟疏远已久,她又被沈家宠成了个骄纵跋扈的性子,终究是力不从心,只好将她送去江城,眼不见为净。
如此一别三年,再见时竟有种相见不识的陌生之感,心中的惊远大过于喜,在姜云静行完礼后,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开口说甚。
“大姑娘回来了怎么也没人通知一声?”
还是小陈氏最先出声打破僵局,扫视一圈屋内的下人,语带责备。
姜云静看着坐在姜修白身侧小陈氏,微微一笑,“刚下马车便听说了里面在用膳,左右不过是回自己的家,又不是外人,何苦兴师动众?”
“姑娘说得也是。只是姑娘毕竟离家三年,合该备下宴席给你接风的。”她瞥了一眼桌上吃剩一半的饭菜,面露难色:“如今这般匆忙,姑娘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倒显得我这个当家主母没尽心了。”
姜云静早料到小陈氏不会给她好脸,可也没想到这位摇身一变成了正头夫人便是连面子功夫也不做了,可对方大约忘了她这个姜府嫡长女也从来不是什么面团儿性子。
不过是撕破脸嘛,那就撕得再响些。
于是,杏眼一转,脸上已是副惑然不解的表情,看向立在身边的青棠,齿尖轻“嘶”一声:“今日一早我不是便派你让护卫回来送了信吗?”
青棠打小就跟在姜云静身边,这一唱一和的戏码早炉火纯青,立时便蹙了眉,回道:“小姐,信是送到了的,护卫已回来禀报了,说收信的是个眉间带痣的婆子。想是那婆子没禀报,或者是夫人忘了吧?”
话音一落,立在侧边的周嬷嬷额头眉头微跳,一颗黄豆大的黑痣也跟着颤了颤。
第4章
话说这陈氏乃是姜修白的同乡,两人都生在江城下面的彭春乡。
陈氏的父亲是个秀才,科考失意后在乡里做了个教书先生,姜修白年少时曾受教于他,也是因此认识了陈氏。陈氏模样清秀,又温柔体贴,少年心动,不过几眼足以。
教书先生收入微薄,靠着陈氏母亲徐氏出嫁时带过来的一些田产,陈家的日子过得才不至于太过清贫。陈父性格怯懦,徐氏嫌弃他没有本事,常对他责骂羞辱,日子一长,陈氏对自己的父亲也心存鄙薄,对母亲则言听计从。
起初,她并没有看上一穷二白的姜修白,直到他娶了沈氏,母女俩这才动了心思,趁他回乡时故意偶遇,等到酒醒后,木已成舟,姜修白碍着沈家的势力一开始只悄悄地将她养在外面,待到她即将临盆,才以子嗣为借口逼迫沈氏将人迎进了门。
徐氏担心陈氏过门后受人欺负,便让自己身边唯一的婆子周嬷嬷随她一并进了姜府。
故而,周嬷嬷称得上是陈氏在这姜家最信任的心腹。
此刻,瑞云堂中,青棠话音一落,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立在西侧的周嬷嬷。
“还有这一回事?怎么无人与我通传?”
陈氏先把眼一斜,与周嬷嬷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后者即刻心领神会。
如今姜府后院做主的可是陈氏,她怕那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做什么?今日这件事本就是夫人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她若是个有眼色的,就该少问些,给自己留点脸面。
于是,她不慌不忙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副府中老人的派头。
“此事确是老奴之过,只不过大小姐之前便几次三番地来信说要回来,夫人光宴席就安排了三四回,可总也没等到。老奴当这次又是谁误传了,想着夫人最近身子也有些不适,就没禀报。”
“胡闹!”陈氏面色一沉,“你这婆子,我便是多准备几次又如何了?江城离上京路途遥远,大姑娘路上必定辛苦,回来没个热汤热饭的,旁人知道了岂不是说我苛待她?”
姜云姝拿着银箸把嘴一撇:“嬷嬷也是为了娘亲着想,送了信又不到,分明是捉弄人。江城到京城也就半月路程,姐姐走了也快一个月了,想是不知道去哪游山玩水了吧,娘亲又何必这般殷勤?”
姜修白听得皱眉,抬眼看向姜云静:“既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又差人送什么信?你继母向来身子骨弱,你也当体谅一些。”
见姜云静不说话,一旁的青棠忍不住辩解道:“回老爷,姑娘路上虽差人送信回来过几次,可只是报个平安,并未说要回府,周嬷嬷分明是在诬陷小姐。”
“主子说话,你一个丫头插什么嘴!”
姜云姝恶狠狠瞪向青棠,却在中途遇上姜云静冷冷的目光,登时怯了三分。
姜云静转向姜修白,不疾不徐地说:“青棠一时口快,父亲不要介意。只不过她所说乃是实情,只今日到了青云县才让护卫传信来说要回府,想来父亲应该没有读过那些信吧。”
姜修白知道姜云静送过信回来,却从未读过。此刻被这样当面戳破,倒是尴尬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见状,陈氏笑着插话道:“老爷事务繁忙,偶尔难免疏漏,姑娘可千万别怨怪。”
“自然不会,只是凡事还是说清楚的好,既然周嬷嬷知晓这些信,想必确是送进了府中的。何不差人送来,看一看便知我有没有捉弄之意了。”
周嬷嬷惯会装傻充愣,一拍后脑勺,“哎呀,许是老奴记错了,老奴也不识字,想必是被那底下人给糊弄了,这才误会了。”
“既是这样,还不给大姑娘赔罪。”
陈氏给周嬷嬷递了个眼色,对方顺坡下驴,敷衍着道了歉。
“周嬷嬷年纪大了,记事儿难免不清楚,没想到今天闹出这样的纰漏,大姑娘可千万别见怪,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她这话虽是朝着姜云静说的,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一旁的姜修白。
“既然回来了,就坐下一块用吧,让厨房添两个菜便是,何需计较这些个。”姜修白顿了顿,又看向陈氏,“婆子错了罚就是,你管理府上事务尽不尽心,我自然看在眼里。”
陈氏闻言,把头一垂,眼圈已微微泛红。
“既得老爷这番话,妾身日后自当更加尽心。”
姜云静站在那,冷冷看着这一幕,并未接话,目光扫过桌上一圈。
姜修白,陈氏,并着一子一女。真是好一幅其乐融融、温馨圆满的家宴图,她若没眼色地挤进去岂不是煞风景?
“回父亲的话,我连日赶路胃口不好,此刻也用不进什么,过来不过是请个安,就先回房了。”
还不等对面的人再开口,姜云静便略一福身,领着青棠径直向扶风院去了。
姜云姝盯着那道艳红的背影,暗自咬牙,因着知晓了姜云静今日要回家,她还特地装扮了一番,可没想到她竟披着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弄到手的狐皮大氅,那质地一看就是上等货。
“父亲都还没说话呢,她就走了,真没礼数。”
坐在东侧的姜元礼淡淡瞥了妹妹一眼,“私下非议长姐,妹妹你就知礼吗?”
姜云姝一听,火登时就冒了上来,她这位亲哥哥平日里总看不惯她就不说了,还自小就老帮着姜云静说话。她本以为姜云静走了这么些年,他早该忘了这位“长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大哥,你为何总偏帮着她?”
“我只是帮理不帮亲。”
陈氏看着姜修白已明显不悦的神色,赶紧斥道:“吃饭吧你们,都多大了还学小时候拌嘴。”
是夜,翠玉院中,陈氏服侍姜修白梳洗完,又亲自为他铺好床榻。
“老爷,夜深了,妾服侍您歇下吧。”
上了床榻,刚一躺下,姜修白便觉察到颈枕似与从前有些不同。
“这枕头是……?”
坐在床沿的陈氏正要脱鞋上塌,闻言侧身看了一眼,笑起来,“老爷前些日子不是觉得视物模糊吗?妾身听闻这菊花有明目静心的功效,便亲手做了两只菊花枕。”
姜修白侧首一闻,鼻间果然传来清香阵阵,再抬眼看见灯下的陈氏,眉眼低垂,露出一截柔润的脖颈,俨然还是当初那个婉约柔美的玉娘。
心中柔情顿生,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你辛苦了。”
陈氏轻柔一笑,回握住姜修白,“这本就是妾身的本分,夫君又待我如此体贴,谈何辛苦?”
姜修白点点头,“我知你心。”
闻言,陈氏眼圈微红,半晌才又迟疑着开口道:“夫君知我心,旁人却不一定了。”
“为何如此说?”
“妾出身低微,这些年蒙夫君不弃,才勉强掌管起这内院里的大小事务。我自知天资愚钝,比不上姐姐那般聪慧,只是尽力去做,可难免有疏漏不足的地方。今日大姑娘一回府就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妾身实在愧对老爷的信任。”
闻言,姜修白拍了拍陈氏的手背,温声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需放在心上。”
“妾身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当年姐姐去得早,大姑娘年纪小尚不懂事,或许是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似乎总对我隔着一层,我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怠慢了她。”
提起这件事,姜修白面色沉了几分,连带着声音都冷了:“沈知玉是病重去的,与你何干?若有人说闲话,处置了便是。她当年小不懂事,如今还能不懂事吗?”
陈氏捏着帕子掩了掩眼角,喉间带着几分哽咽,“妾身被误会倒不紧要,只是不能辜负了姐姐的托付。这趟大姑娘回家,我也是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她若对我心有芥蒂,恐怕到时候不好办。”
姜修白翻了个身,冷哼一声。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能翻了天不成?她自小性子就倔,礼数方面也不够周全,这京中的名门贵女有几个像她那样?我知道此事不容易办,还得辛苦你多费心。”
“妾身定当比对姝儿还要用心。其实……妾身已寻得一户人家。”
“嗯?是哪家人户?”
“是益州徐州牧的嫡子,徐州牧过几日会回京述职,他的夫人也会一道跟来,妾身想着可以趁此机会相看一番。”
“徐州牧?”
姜修白心下一惊,翻过身坐了起来。
州牧乃二品大员,且徐州牧此人为政清明、素有贤名,甚得圣上喜爱。姜修白虽是京官,也不过区区五品,虽说向来是高嫁低娶,可这门亲事恐怕也有些高攀了。
“徐家怎会看上静儿?”
此话说得直白,陈氏心中一哂,嘴上却说:“此事是俞夫人牵的线,其实对方倒不是看中了静儿,而是看中了咱们姜家。夫君端方持重又饱读诗书,教出来的孩子定然也是极好的,静儿是您的嫡女,怎可妄自菲薄?”
姜修白被她说得面色微赧,心中疑虑倒是消去七八分。
“方才是我想窄了,夫人说的是。”
“夫君是关心则乱。”
想到陈氏竟给姜云静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姜修白心头更是热了几分。
“夫人贤惠,为我儿考虑至深,为夫心中甚慰。”
闻言,陈氏抿嘴羞涩一笑。
过了片刻,姜修白似想到什么又喃喃来了句:“只是这益州到底远了些。”
“远是远了些,”陈氏顿了顿,“但大姑娘当年出了那样的事,若是在京中说亲,恐怕不一定能寻到这般好的人家。何况这徐州牧是个有本事的,日后调回京中也未可知。”
陈氏话一下便让姜修白想起那些不悦的旧事,眉头深了几分,“如此倒也是个法子,那此事你就多操心。”
陈氏温柔点了点头:“夫君放心。”
姜修白伸手将陈氏轻轻揽入怀中,忽然看见她头上簪着的那只梅花簪,心中一动。
“唉,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第5章
翌日,姜府扶风院。
青棠站在游廊下,指挥着仆从将此次从江城带回来的各式珍宝物件搬入库中。
“诶,当心着点,别不留神磕碰着了。”
见仆从拿起一扇名贵的白玉镂雕龙纹插屏,青棠忍不住上前几步虚虚扶着,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给砸了。
姜云静从房中走出,瞧见院中手忙脚乱的青棠,笑起来。
“回来吧,你站那人家反倒紧张了。”
“外间乱,小姐怎么不在屋子里歇着?”
青棠一边往台阶上走,一边还止不住回头盯着院中动静。
“一回来便睡下了,现下骨头都睡酥了,出来松快松快。”
昨日,姜云静倒也不是故意不用那顿饭,赶了这些日子的路,再加上头一夜因为那桩事没睡好,她也确实乏了。
提起昨日,青棠又有些愤愤不平,望着院中一箱箱宝器珠玉,赌气道:“还是老夫人和沈舅爷疼小姐,这次回来恨不得把半个沈府都搬过来了。”
“你倒会夸张!”姜云静失笑睨她一眼,“不过是些赏玩物件,外祖母知晓我平日里爱收集这些,便多赠了些。”
“小姐在沈府自是不觉得,可就是这些赏玩物件、珠钗首饰的,恐怕府上有些人半辈子都没瞧见过。”
姜云静这才听出她在计较些什么,笑意敛去几分:“管别人做什么?”
“昨日她们明知道小姐要回来,故意给人难堪。那婆子还颠倒是非,把脏水都泼到小姐头上,老爷竟也没处罚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一时间又想起她们在沈府的光景,两相对比,青棠越发不平,把个牙根都咬得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