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一旁的姜云静面色淡淡,似是全然没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
公平如何,不公又如何?心既偏了,其余不过是白费口舌。
当年母亲病重如斯,小陈氏不过是动了胎气,姜修白尚能怀疑到她们房中,叫起病床上的母亲以言语羞辱,那时她便明白,那个自诩为正人君子的男人身上早就无公道可言了。
说话间,对面的游廊晃来了两道身影。
刚步入游廊,陈氏便瞧见了那堆满院中箱笼和忙着搬抬的仆从。昨日她已听说姜云静此番回京阵仗颇大,马车后跟了好几车的行李,可此刻亲眼瞧见,还是被眼前的阵仗惊了一瞬。
正打量间,一位仆从手滑,一只黄花梨梳妆盒砸落到地面,盒盖翻起来,里面装的竟是满满一盒灿若星辰的南珠,不仅成色上佳、颗颗饱满,大的竟快赶上鸽子蛋了。
小陈氏知晓沈家乃江城有名的商贾之家,可也没想到出手会是这般阔绰,一时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陈姨娘怎么来了?”
姜云静目光扫过款款走来的陈氏,语气淡淡,并未福身。
小陈氏惊觉方才有些失态,没有注意到姜云静未曾对她行礼,但她身后的周嬷嬷却没有漏掉这点细微之处。
“大姑娘见了夫人怎么也不行礼,是离府几年规矩都忘了吗?”
青棠一听,登时就要作色,姜云静微微将她往身后挡了挡,神情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乃姜府嫡女,如何需要同姨娘行礼?我看周嬷嬷恐怕是真的有些年老昏聩了。”
“老爷已将夫人抬为正室,小姐早该改口唤一声继母了。”
姜云静抚了抚衣袖,闻言一笑:“是么?我怎么记得当初父亲曾应允沈家绝不续弦再娶,既然父亲一时忘了,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得帮他记着,免得有人说我们姜家背信弃义,坏了父亲的官声。”
陈氏面上已有几分难看,当初要不是她“拼死”生下了麟儿,恐怕姜修白也不会一时心软将她抬为继室。沈家人自此便同姜修白断了来往,不过看在姜云静的面子上才没把她爹告上朝堂。
这事,明面上确实是姜修白理亏。
“既然大姑娘心中还有怨气,我怎会强求?不过是个虚名,当初老爷要抬妾为正妻时,妾身便是百般劝阻,只不过看在几个孩子的名份上才勉强答应,没成想竟招了姑娘的记恨。”
“我这人嘛,记恨不至于,只记得罢了。”
姜云静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陈氏一眼,对方眼中果然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很快又掩饰了过去。
“其实,我今日来也确实有一事。”
陈氏转头给了周嬷嬷一个眼色,对方虽不情愿还是冷着脸从袖间拿出了一份请柬。
“半月后,纪国公府小姐生辰宴,届时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到场,你就随我和姝儿一同去吧。虽姑娘对我似有微词,可我名义上到底是你的继母,也要为你的将来考虑。”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姜云静倒没拒绝,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请柬。
“那便多谢陈姨娘了。”
“陈姨娘”三个字咬得极重,小陈氏登时就变了脸色,如今她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孤女,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对她如此挑衅。
“姑娘这脾气还是收敛些的好,到时候嫁了人,婆家可没我这般好性儿,任由你不分尊卑地胡来。”
“姨娘这话说的倒像……已经知道我未来婆家是何人了似的。”
小陈氏对上姜云静那带着三分讥诮的目光,顿了顿才冷声道:“我不过是好心提点你,女儿嫁人便似那泼出去的水,我想你也知道。”
姜云静只是笑笑,娘亲死后,她倒是没有一天不在期待着脱离这个恶心的地方,便是泼出去的水又如何?
至少,流水不腐,自能觅一方天地得自在。
三日后,青云县别院。
李管事正带着一个小厮要去庄子里办事,刚出门便遇上了前来向自己辞行的陆玄京。
“陆公子尚未大好,何不再歇息几日?”
陆玄京微微一笑,拱手道:“某如今行走无碍,不便再多叨扰。还要多谢李管事这几日的照料。”
几日相处下来,李管事对这位陆公子印象极好,虽只是一介布衣书生,言谈举止却雍容不迫、端方持礼,自有一股清贵之气,甚至比之他原先见过的一些京中世家公子还胜上几分。
“陆公子客气了,小的不过是按吩咐行事。既公子已决定要走,小的也不便多留。”
说完,李管事便吩咐身边小厮去房中取出了那袋银钱,递给陆玄京。
“这是小……家主所赠,还望公子笑纳。”
陆玄京目光轻扫过锦袋,虽微有诧异却也没有推辞,接过后拱了拱手:“劳烦李管事替我谢过贵家主,此恩陆某来日定当相报。”
虽则受人恩惠,此人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不见一丝窘迫,李管事瞧在眼里,越发觉得这陆公子并非池中物。
一想到小姐的境况,李管事不免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陆玄京出了别院,独自上路。
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不远处的树下停靠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车辕上靠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玄色劲装的男子。
在觉察到脚步声后,男子立时身手灵巧从车辕上一跃而下,竟是直接半跪在了车前。
“主上!”
不久前在青云别院还面色温润的陆玄京此刻眼中却是一派冷漠,他不紧不慢地走到车前,眼风淡淡扫过地上男子。
“起来吧。”
“属下救驾来迟,还望主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
护卫主上本是他与长离之责,长离重伤未愈,只好让朔风替代。朔风年纪小,又贪玩,竟在坊间吃醉酒未能接应,他独木难支,虽则救下了要救的人,主上却差点因此遇险。
见青原答不上来,陆玄京语调平静道:“你既无罪,便无需代人受过。”
“那朔风他……”
青原知道不该求情,可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他已被送回青州。”
青原松了口气,知这已是仁慈,“多谢主上手下留情。”
陆玄京闻言并未说什么,一扫青色长衫,登上了车。
片刻,笃笃马蹄声响起,车子朝着上京的方向驶去。
陆玄京坐在塌上,背靠车壁,面色微微泛白,他伤口已恢复大半,可体力仍旧有些不支,应是那兰烬散的毒性尚未散尽。
兰烬,烛之余烬也,初中毒时会意识不清、陷入昏迷,状似迷药,接着便会浑身高热不止直至五内俱焚,恰如烛台,烧尽方休,然不知此物者只会将其认作常见的发烧。
故而极其隐秘,也极其难得。
区区山匪竟有此物,倒是让他没有料到。此次遇险虽看上去是因朔风醉酒,实则是他太过轻敌,才会出现这般纰漏。
可能是等太久了,他确实有些冒进了。
若非被那位姜家小姐救起……
宽大的衣袖间露出一片雪白,陆玄京静静垂眸,看向手中那方绢帕,上面还残留着几点浅褐污渍。
入夜,马车方才缓缓驶到城西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
院中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陆玄京背手缓步穿过游廊,夜风吹起衣角一片,下一刻又再度隐没于周遭的黑暗之中。
“对了,主上,姜府那边还需要动吗?”隔着几步跟在后面的青原忽然开口。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道仓皇逃走的背影,陆玄京脚步未停。
“无关之人,无需牵涉了。”
既然姜家小姐想做好事不留名,那便遂了她的意,权当……报答了。
第6章
“玉面唵,馒头!”
“约活虾米来!”
“卖小鸭子来!”
上京南门大街一派热闹富庶之景,货郎们沿街而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福云酒家二楼也依旧清晰可闻。
姜云静坐在雅间的窗边,身后桌上摆着几道精致菜肴。
见菜没怎么动,青棠也跟着走到窗边。
“小姐为何不去御街?会仙楼的酒菜可比这里好多了,你不是最爱吃那儿的清炖羊吗?”
“南门大街热闹,适合看戏。”
“小姐今日还要看戏?”
姜云静微微一笑,并不解释,目光依旧投向窗外。
“口琴,卖口琴来!”
一位包着褐色头巾的货郎立在対街,身旁放着个平肩单车。
“怎么还有单卖口琴的?”
“明面上口琴,暗地里卖的是骰子、纸牌。”
青棠眼睛睁圆了几分,凑近仔细瞧了瞧,果见那货郎与人交接时有些遮遮掩掩。
“要是被官差们发现了岂不糟糕?”
“既然敢卖,自然就是有些门路。南门大街这边赌坊最多,也不差这么个小小货郎。”
青棠似懂非懂点点头,转念又疑道:“小姐几年不在京中,怎么对这些知道的这般清楚?”
“你忘了?”姜云静回头睨一眼青棠,“京中可是每月都有来信的。”
这样一说,青棠倒想起来了,只不过她本以为那是府中寄来的,还觉得老爷记挂着小姐呢,看样子不是。
可小姐为何刚回来就要兴冲冲地跑到这南门大街上来看货郎?
难不成,是看上了那货郎?虽说那人长得倒是还算清秀,可……
青棠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个吓人的想法甩开。
最近为着小姐的亲事,她真是有些疯魔了。
然而若是仔细瞧,青棠便会发现姜云静的目光并未看着那些货郎,而是一直盯着对面一家当铺。
当铺门面并不起眼,只挂着一块漆木牌匾,写着“玉芳斋”三个字。
此地赌坊多,当铺也多,赌红了眼的人纵是输得口袋空空也很难甘心收手,为了筹钱翻盘要么借要么当,可前者慢后者快,家里值钱不值钱的物件都能被拿到当铺的柜台上让老板掂一掂分量。
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一位头戴软帽的矮胖男子走了进去,他肩上垮着个青布包袱,进门前还小心翼翼地朝街上看了两眼。
姜云静眼中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自窗边转过身来。
“叫小二来结账吧。”
玉芳斋的柜台上,一块青布摊开,上面搁着五六根金钗并两只青玉手镯,袁老板眼尖,瞧了两眼便知道样式和成色都是上好的。
“袁老板,这次带来的可不是一般货啊,别想拿点碎银子打发我。”
矮胖男子面上带着笑,语气却透出股强硬。
袁老板轻轻拿起一只青玉手镯,在光下左右来回瞧了好半会儿。
“周管事哪次带来的东西不是顶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袁老板把那只玉镯放回原位,往前推了推,苦笑一声:“小店不过小本生意,库里宝贝多,可也要有人买。您一次拿来这么多,我这一时也没那么多银子收。”
“还有人嫌生意多?”周管事轻嗤一声,不耐烦道:“那能收多少?”
思量片刻,袁老板从青布上捡出两只金簪。
“袁老板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周管事冷笑道,“谁不知道在这南门大街的当铺行里,您家要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袁老板讪讪一笑:“周管事抬举了。不过店里现在确实没钱,收不了。”
“没钱?这翻手就能赚几倍的生意,钱去哪了?”
“钱来我这儿了。”
周管事话音一落,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
他扭头望过去,只见一位身量清丽的女子正跨进门来。
等女子走近后,周管事瞧着那模样似有几分熟悉,打量片刻脸色忽地一变:“大……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姜云静不答反问:“那周管事又怎么会在这儿呢?是姜家给你的月钱不够吗?”
此话一出,周管事神情顿时有几分紧张,迟疑着想着该说些什么来搪塞。
“周管事既现在不想说,那就改日再去别的地方说吧。”
“小姐这是……”
还没等周管事说完,姜云静手掌轻击,当铺东侧的次间忽然就冒出了几名身强体壮的仆从。不过几下,周管事就被五花大绑捆在了角落,当铺的门也跟着被关上了。
“大小姐这是何意?为何无端端地把我抓起来?”
“无端端?”
姜云静走到柜台前,拿起一只金镶红宝石蝴蝶花簪,抚了抚簪尾一抹细微的刻痕,这才又抬起眼看向被押在那不能动弹的周管事。
“周管事,我记得,这簪子原是在我娘的妆奁里吧?”
周管事一听,脸色一白,额间已隐隐冒出了汗珠。
半个时辰后,姜云静方从玉芳斋走了出来。
“去把马车叫过来。”
目睹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波后,青棠还有些没回过来神,被姜云静轻拍了一下才讷讷应了声去找街对面唤马夫了。
“小姐,我们是要回府吗?”上车后,青棠问。
“不,去东平街。”
“东平街?那可是在东边,咱们府在西边,这样一来一回,回去必定天黑了,若是陈姨娘告诉了老爷,小姐恐怕又得被说。”
“无妨,就怕她不告状。”
见姜云静主意已定,青棠也不好再劝。
只是想起刚刚姜云静在玉芳斋的后院里问周管事的那些话,青棠不免一阵心惊,小姐离开京城不过三年,那陈姨娘竟然如此大胆。若非小姐留心,恐怕再过些日子夫人留下来的那些东西都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搬空了。
“小姐远在江城是如何发现那周管事手脚不干净的?”
姜云静微微一笑,“我不是说了?”
青棠蹙眉思忖片刻,“啊”了一声,“小姐是说那些信?”
姜云静点头默认。
青棠一时愕然,她还以为小姐在江城整日只知道跟着沈舅爷四处乱跑,没想到暗地里已早早有了这许多谋划,她日日在她身边竟丝毫未曾察觉。
“那小姐现在去东平街又是做什么?”
“见一位故友。”
虽然姜云静不担心夜归,可东平街离姜府确实有些远,一来一回,再加上中间要耽搁的时间,恐怕也离宵禁不远了。
于是她命马夫抄了近道,不走大道而从葫芦巷那边直接穿过去。
葫芦巷顾名思义,巷口狭小,可里面却大有天地。
这一带住的都是城中最底层的贫民,贩夫走卒多居于此,也有不少背井离乡的流民,甚至不乏盗匪暗娼。
不过,大梁重法家,刑罚严苛,纵使这种地界在上京也还算治安严明。
姜云静今日没坐有姜府标志的马车,只选了一辆普通马车,进入巷子里后,虽引起了街边一些人的注意,但大都也只是瞥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