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街角的马车还停在那儿。
忽然一阵夜风拂过,车帘被掀起一角,陆玄京一抬眼,正好看见不远处昏昏灯火下的少女,她微微仰头看着对面那位月白衣袍的温润公子,不知那公子说了什么,少女的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顿如月光落在粼粼湖水之上,皎皎生辉。
陆玄京默默收回了目光。
片刻,车内传来个声音:“回去吧。”
青原一点头,轻轻扬鞭,马蹄便哒哒地在夜色中轻响起来。
第30章
当夜, “死而复活”的姜云静回到姜府,自是又掀起了一阵波澜, 有人惊诧, 有人暗恨,也有人确实欢喜。
不过,除了奇迹般地获了救之外, 还有一件事颇为微妙,那便是她竟是被听月坊的画舫救上来的。
听月坊,上京城最出名的青楼, 里面的姑娘大都姿容过人又多才多艺,平日里出入的客人非富即贵, 可纵使如此,青楼到底是青楼, 清白人家的姑娘但凡与这个地方沾染上, 难免于声名上有所影响。
何况, 那一天姜云静还在船上待了小半日, 回到姜府时已是入夜。
姜修白本还在庆幸女儿的失而复得, 可在知晓了前因后果后, 当即变了脸色。他一个清流文官,最忌讳的便是与这些声色之事有所牵扯。
当即命令身边所有人都不准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可流言像是自个儿长了脚似的,没几日便跑遍了上京城官家贵族的后院里, 甚至就连酒楼茶肆间也偶有人提起, 只是名字被模糊掉了,变成了更为引人遐思的香/艳片段。
这一日, 徐金源刚在吉祥楼坐下后没多久就听见隔壁说起了听月坊。
“那听月坊的手段可是多着呢, 便是柳下惠也难能坐怀不乱。”
“这样说,李兄是去过了?我可听说听月坊的画舫规矩多着呢, 便是有银子也不一定能进去。”
被点到的男子轻嗤一声,还未开口身边人就帮他回了:“咱们李公子的父亲如今可是贺国舅面前的红人,听月坊又算个什么?”
李公子摆摆手,佯装出副谦逊的样子,“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不过啊,我最近倒确实是听到了一桩奇事。”
“哦?李公子说来大伙长长见识。”
李公子狎昵一笑,周围几个公子哥也都纷纷凑近了几分。
一阵低语后,几人皆是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还真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而且啊,我听说那姜家姑娘生得是天姿国色,当日还在那船上待了半日,你们说说,这不是兔子进了虎狼窝?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众人低低一阵笑,
徐金源听到这哪还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何事,说起来,这件事如今弄得街头巷尾人所共知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可此刻听着旁人这般议论,心中又生出一股邪火,像是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入口的肥肉先被别人叼了去似的。
徐金源偷听半晌,猛地灌下一杯酒,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左右她活不长,如今又没了清白,他还有什么顾忌?
走到这,他嘴边浮起抹邪笑,又唤来小二添上一壶酒,就着隔壁那几人的污言秽语吃光了面前那盘花生米。
喝到月上中天,徐金源方才晃晃悠悠从吉祥楼踱步出来。
夜风一吹,酒劲上头,脑中一会儿浮起方才那些人提到的听月楼的风月招数,一会儿又变作了在廊下看见姜云静身着粉裙的俏丽模样,腹间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意。
不知不觉间就朝着姜府走去。
来到后门,笃笃敲了几下。小厮见是徐金源,知他向来在府中自由来去,没问什么便放了行。
姜云静一时半会是弄不到了,可府里还有个墨梅。自那一次偶遇后,两人私下又见过几回,一来二去很快就勾搭上了。起初也觉得有些滋味,新鲜劲过去了便抛在了一边,可今日又生出些心思。
于是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姜云姝的院子里,从墨梅住的偏房的窗户直接翻了进去,所幸这晚与她同住的丫鬟去值夜了,倒没惊动旁人。
只墨梅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见是陈金源,顿时松了口气,很快却又委屈上来:“你还知道来找我!”
陈金源哪管这些,敷衍安抚两句便直接把人往炕褥里一按,开始行事。
扶风院中,姜云静洗漱完正坐在塌上晾发,青棠走进来在她耳旁低语了几句。
“真的?”
“千真万确,盯梢的丫头确定是去的二姑娘的院子。”
姜云静“呵”地一笑,“这陈家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子肥啊。”
青棠眉头一皱,露出个嫌恶的表情,“我瞧着那陈二公子就是个不入流的,没想到竟然……竟然直接就摸进府里来……”
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有陈氏撑腰,他有何不敢?这府里里里外外是烂透了。”
说罢,把手中书卷放到一边,直起身来。
“这几日再去查查他究竟是找谁,既然露了马脚,就别怪我要斩了陈氏这条马腿。”
青棠应下,转念又想起今日派去跟踪陈金源小厮回来后说的那些话,担忧道:“可便是抓到了陈金源的错处,流言也都传成那样了……小姐当时为何不瞒下这件事呢?”
姜云静倒不是没想过瞒下来,陆玄京也说可以帮她遮掩,可她当日落水动静闹得那般大,多少眼睛盯着,保不齐其中就有一双看见了她去了画舫。与其遮掩不如大方承认,免得事后被有心人翻出来,反倒成了欲盖弥彰的证据。
至于流言,于她也并非什么新鲜事,左右不过于亲事有碍,可她的亲事本就阻碍重重,多这一项又有何妨?
她正是要借此来分散陈氏的注意力,让她尝到点甜头,以为万事无虞,这样才会放松警惕关注不到另外那些事。
于是,也不答青棠的话,而是说:“过几日,我要去城外的报恩寺给娘亲和弟弟上香祈福,你先准备着些。”
然而,陈金源夜半潜入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因他吃酒太多,完事后竟大喇喇地直接睡在了墨梅的房中,早上朦朦胧胧翻身间,忽地被人泼了一面门的冷茶。
一个激灵醒过来,正要发作,却看见自己的表妹姜云姝正怒气冲冲地站在床前。
他赶忙把床上的衣裳一把扯过,慌乱地穿好,这才又笑嘻嘻地说:“表妹怎么来了?”
见他还笑得出来,姜云姝气得是七窍生烟,把头一转,对着身后的婢子发话:“把那个贱蹄子现在就给我打死!”
陈金源一听,赶紧下床安抚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别动怒啊。这事是哥哥不好,昨晚多吃了几盏酒,一时糊涂。”
“表哥,你这也太胡作非为了!这可是我的院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陈金源也知道这件事是做得过了,昨日被那几人一激,不知怎么就昏了头。又怕自己这表妹脾气一上来,事情真的闹大。
赶紧扬起手就给了自己几个清脆巴掌。
“这事儿真是表哥的错,实在对不住。你要不解气就再扇我几下。”
姜云姝嫌恶睨他一眼,“我扇你有何用?你是我表哥,还能把你打死不成?”
“表妹,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表哥一定会给好好补偿你。只是你现在若是真把那墨梅打死了,那府里上下不都知道这件事了?”
此话一出,姜云姝倒真的犹豫起来。见她迟疑,陈金源赔着笑,将她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吩咐人去倒杯热茶。
房中只剩下兄妹二人。
“当初,你愿意把墨梅给我,哥哥我一直记着你的好呢。”
姜云姝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那次在湖边偶遇,陈金源本意是想让她帮忙给他和姜云静牵线,可这姜云姝向来只听她娘的话,陈氏不松口,她也不敢背地里真的干出这事。于是,拿到银狐大氅后,便让墨梅来顶了包。
陈金源虽心中不虞,可也只能接受,刚好那一阵他又确实对墨梅有些意思,半推半就地就成了。
两人平日里在姜府私会,姜云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他们竟荒唐到闹到了自己的院中。
“表哥,我既把她给了你,你便不需要这般偷偷摸摸。昨日究竟是为何?”
陈金源讪讪笑了笑,心思一转,便将昨日在酒楼的听闻讲给了姜云姝听。
“外间真的传成了这样?”
陈金源点点头,“比这个还不入耳的都有,我也不方便同你说。”
闻言,姜云姝脸色微红,目光又不着意落到了对面凌乱的炕褥上,一时有些不自然。可想到姜云静如今这般,心中还是痛快不已。
“虽然没让她死成,可现在怕是比死还难受呢。”
“那是,女子向来注重清白,她这样一来,上京城哪户人家还敢娶她?”
“此事可怪不得我们,是她自己不知检点,明知那是画舫还停留半日,鬼知道那上面发生了什么。”
说完,姜云姝勾唇一笑,是个极满意的样子。
陈金源搓着手,心思又活泛起来,“既然这样,妹妹不如就成全哥哥一次?反正她现在也没了清白名声,就算去了益州,对方发现她不是完璧之身,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可是娘亲那边……”
“此一时彼一时,我也不是要娶她,姑母哪会不同意?”
闻言,姜云姝蹙眉思索起来,那一日她在船上受辱,这笔账还没算呢,便是姜云静真的嫁去了益州,也不能借她心头之恨。
可若是她真被表哥……
片刻,眉头一展,笑起来:“那表哥有何打算?”
第31章
清明这日一早, 姜府门口就颇为热闹。
穿着身绛紫对襟立领缎褙子的陈氏立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还跟着数位丫鬟仆妇, 看上去阵仗颇大的样子。
等了小半会儿, 陈氏望向街口,“怎么还不见人?”
夏荷回道:“应当快到了。”
这个时节早间的风还带着丝寒意,吹进脖子里凉浸浸的。
“又不是二姑娘的亲事, 夫人又何必一大早就等在这?没得吹一肚子冷风,倒受了凉。”
“不这样旁人怎会知道姜府有喜事呢?”
陈氏转过头微微一笑,夏荷立时就明白了过来。
大姑娘的这桩婚事夫人志在必得, 可因着落水的意外,这几日不免担心益州那边变了卦, 幸好对方最后还是来提亲了。只是有了这次的教训,夫人定是更加谨慎, 既然今日提亲, 那便要想法子让这件事传开, 知道的人越多, 两边也就越不好反悔。
夏荷说:“说起来, 这益州的也是会挑日子, 竟选了清明这天。”
陈氏轻笑一声,抚了抚发鬓,“大姑娘闹出那么大个纰漏, 益州那边难免不痛快, 这不得想想法子出口气?不过啊,这位徐夫人倒真是个会恶心人的。”
闻言, 夏荷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看来大姑娘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太好过啊。”
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从街角那头驶了过来。
待到停稳在姜府门口, 车帘轻轻掀起,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走了下来。
陈氏一瞧见那人便立马热情迎了上去,笑道:“徐夫人,快请进。”
这头人刚迎进去片刻,东侧的角门又缓缓被打开了。
一辆马车早候在门边,穿着一件月莲青色连烟锦裙的姜云静在青棠的搀扶下上了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着,车内姜云静仍是个睡意惺忪的模样,喝过青棠递来的一盏茶后,方才清醒了几分。
这几日她总睡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前次落水的缘故,夜夜都噩梦萦绕,醒来总是一身冷汗。梦中娘亲和弟弟一副可怖惨状,仿佛在同她喊冤似的,令她心内难安。
李管事在城中找了已有些时日,可完全打听不到任何那婆子的音讯,她虽心中焦急却无可奈何,便想着正好清明,可以去报恩寺为娘亲添一炷香,顺道再为弟弟祈福。
见小姐面色恹恹,青棠开口道:“小姐可是在担心今日提亲之事?”
姜云静抽回思绪,这才想起方才出门前听说的事,摇了摇头。
“小姐不担心?若是今日提亲成了,接下来不是……”
“今日提亲肯定能成,陈氏都筹谋了那么久。”姜云静声音平淡,忽然蹲了一顿,“可我正要她竹篮打水上山峰,落得个欢喜一场空。”
前两日,她已收到益州那边的来信。
果然如她所料,这中间猫腻不少。那益州州牧的儿子岂止是个病秧子?几乎等于是个半废人了,一条腿瘸一只耳聋,还常年有咳症,因此性情暴虐,曾打死过好几个丫鬟,当地根本没人敢同他家结亲。徐州牧虽然为人正派,却格外疼爱这个儿子。
陈氏这不是送亲,这是让她去送死啊。
信上说,这州牧的嫡子虽则是个不中用的,因着发妻的缘故他爹却待他十分疼爱,徐夫人作为原配身边的丫鬟,也是因为很得大公子欢心才被扶了正。她出身本十分低微,却是个极有手段的,与当地的贵妇人们打成一片,还攀上了俞夫人的一位表妹,这才同她有了联系。
至于俞夫人为何会帮忙牵线搭桥,姜云静也大概能猜出来,宁远伯府缺钱,想来这三人早已算计好,打算吃她的绝户呢。如此一来,徐夫人又能讨得老爷欢心,陈氏和俞夫人也能各有所得。
只是这心思之恶毒,姜云静也是啧啧称叹。
今日离开姜府前,姜云静已将这封信交给了身边小厮,让他晚间呈给姜修白过目。与其她多费唇舌去说,不如就让他自己亲眼看看这陈姨娘的本事吧。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方缓缓停在了报恩寺的山脚下。
姜云静下了马车,正立在车前稍整仪容时,一抬头却看见了前面那辆马车上走下来个人。
对方看见她也是一愣,眼中很快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
“哥哥,愣着干什么?”
一抹杏色身影从他身后走出,狐疑地顺着男子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眼睛一亮。
“泱泱!”纪知瑶瞬间把哥哥抛在脑后,提裙快步走过去。“你怎么也在这儿?”
虽姜云静并不愿碰见纪珣,可遇见纪知瑶还是高兴的,笑道:“来给娘亲祈福呢。”
纪知瑶知道她家中事,不愿多提让她伤心,岔开话题道:“真是太巧了,我们今日也是来上香的。”
姜云静噗嗤一笑,“来寺庙自然是上香的。”
“好啊,泱泱你又笑话我!”转头喊起纪珣,“哥哥!泱泱她又笑我,你不是最会教育人吗?赶紧来说说她。”
闻言,姜云静也自然抬头朝纪珣看了一眼,而对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泱泱。”他缓步走过来,轻轻唤了一声。
姜云静微微福身,“纪公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