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刻意疏离,纪珣眼中的笑意散去几分。
一旁的纪知瑶不动声色地瞧着两人,嘴边浮起抹笑。哥哥那点心思,她早在江城就瞧出来了。再加上那日姜云静落水,向来镇定的纪珣却那般失了方寸,就连平宁郡主来示好也冷着一张脸,她便更加笃定了,哥哥心中的人是泱泱。
只是自己这哥哥实在太正经了,虽说长了一副好样貌,可在纪知瑶看来却十足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她也听说了姜云静正在议亲的消息,若是哥哥再这样不开窍下去,恐怕泱泱就是别人家的了。
想到这,她暗暗生出些心思来,嘴角一弯,挽起姜云静的手,“泱泱,今日咱们一块好不好?”
姜云静不疑有他,自然道好。
因着有了纪知瑶,这上山的路倒也不乏味。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春日头的百灵鸟似的,让这清幽的山野也多了几分生机。
纪珣跟在两人身后,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只是想起这几日京中的流言,那笑意又化作一片忧虑。
那日,他同娘亲提起自己想要同姜家结亲的意思,娘亲当即就变了脸色,说纪家虽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地方,可也不能娶一个名声有损的女子,他作为嫡长子,肩上更是担着家族荣辱的重任,在婚事上绝不可仅凭自己的心意。
这些纪珣怎会不知?自懂事以来,他万事无不以纪家嫡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勤勉于学、规行矩止,渐渐都忘了世上还有自己的心意这回事儿。
可是,在遇见姜云静后,那颗平静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他这一次,想试试。
凭自己的心意,娶自己心仪的女子。
报恩寺东侧的一片竹林中。
隐隐有快速移动的脚步声传来,几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子正奔头逃窜,他们身后不远处紧跟着几抹黑影。
黑影动作迅速,疾鹰一般,所到之处枝叶翻飞,惊起阵阵软泥。
前面的人见逃不了了,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忽然转过身来,齐齐从腰间抽出把银闪闪大刀,冲着那群黑衣人砍去。
两边缠斗起来,那几名男子个个身强力壮,显然身上还有些功夫,可面对身手矫捷、步步紧逼的黑衣人却是节节败退。
林间很快传来一阵阵惨叫呻/吟。
黑衣人刀尖一转,对面男子胸前就豁开条宽口,鲜红的血飞溅出来,落在一旁的竹叶上,黏黏答答地往下滴落。
不过半刻钟,几名男子都已歪七倒八地趴在林中。
每个人脖子上都驾着一把锋利长剑,稍微一动,便是个血溅当场的结果。
等到场面平息,这时身着青衫的陆玄京才从另一侧缓步走出。他眉目清俊,面色白皙,背手而来时仿佛不过一个文雅书生。
他平静开口道:“说了吗?”
其中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拱手道:“不肯说。”
陆玄京表情未变,下一秒却忽然提起黑衣人手中长剑,不过片刻,一声惨叫响起,几名男子中方才还在大声叫骂的那个此时已被削去了半边脑袋。
脑浆鲜血迸溅出来,糊了周围人一脸,其中一人没忍住弯腰朝着一旁哇哇呕吐起来。
“说吗?”
陆玄京眼风淡淡扫过剩下众人,声音平淡,却无端透出股让人胆寒的冷意。
此时对面人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文弱书生,这简直是鬼刹阎罗。
他们虽是山匪,平日里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生意,可说到底是为了银子,何苦把命搭上呢?
于是立时就有人抖抖索索地抢着开口道:“我说,我说!”
陆玄京却没等他开口,把手中长剑一丢,吓得那人脸色刷白,以为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下一秒,头顶却响起个声音:“都拖回去,好好审。”
说完,背手又变成了个萧萧肃肃的书生模样,转身离开了竹林。
走到竹林外,青原候在一旁,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巾帕。
陆玄京接过轻轻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抬起眼时,瞧见青原是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何事?”
“方才……属下瞧见姜姑娘好像来寺里了。”
陆玄京沉默片刻,把帕子递了回去,没说什么,继续抬步走了。
青原这才抿了抿嘴,跟了上去。
走到一半却发现不是上山的方向,于是问:“主上这是去……”
“普空那老头这次也算帮了忙,许久没见了,去会会他。”
青原一滞,暗道,以前普空法师救你命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去道谢啊。
默默压下心中腹诽,恭声道了句“是”。
第32章
因着是清明, 寺中香客甚众。
姜云静同纪知瑶兄妹在几个殿依次上完香,这才缓步走到靠近后山的一处清幽清水池前, 靠在桥边暂歇。
方才爬山爬了小半个时辰, 又在寺庙里绕了一圈,此时纪知瑶已是身心俱疲,要知道上香这么累, 她就不来了。不过,若是佛祖显灵能助她摆脱那桩同谢家的倒霉亲事,倒也不算白费。
想到这, 纪知瑶扶着栏杆偏过头:“泱泱,你方才同菩萨许了什么愿呀?”
姜云静面容柔和, 在这净土绝尘中,望着远处流散浮云、参天松柏, 那些不安似乎也淡了许多, 轻声回道:“佑我娘亲往生超脱, 不堕苦厄, 愿我弟弟平安无忧, 早日归家。”
纪知瑶不解道:“就没给你自己许?”
“这就是给我自己许的, 只要娘亲和弟弟安好,对我来说便是最大的福报了。”
“那……”纪知瑶贼兮兮瞥了一眼立在旁边的纪珣,朝着姜云静凑拢几分, “你就没许点什么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之类的?”
如意郎君?别说她没有这个心思, 加上纪珣还在一边,姜云静自是不会多说, 只笑着摇摇头。
却不料纪知瑶却纠缠起来, 追问道:“那泱泱可曾想过要嫁什么样的郎君?”
她声音不小,姜云静面上一红, 点点她鼻子,低声道:“我看瑶瑶是越发不知羞了,你兄长还在呢,就说这些。”
“无妨,他耳背,听不见。”
再一次被说耳背的纪珣嘴角轻抽,这里清净无人,哪里会听不见?
姜云静被纪知瑶晃着手臂缠个不停,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只好无奈道:“家世清白、为人端方即可。”
纪知瑶一听,这不就是她阿兄吗?谁还能比他更端方?嘴角一弯,眼角朝着旁边那抹白色身影瞄去。
她怎么觉得,纪怀安的耳根子为何在日头下莫名红亮了许多。
殊不知,在姜云静心中,晋国公府和家世清白可没半点关系,那叫家世煊赫、人情复杂。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思,望着池中几尾游弋锦鲤,沉默了起来。
问到了想问的,纪知瑶乐得尾巴都快翘起来,心中盘算着该让阿兄给自己什么谢礼才好。
想着想着,许是兴奋过头,竟生出些倦意,掩袖打了个哈欠。
纪珣问:“妹妹可是累了?”
纪知瑶点点头,一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样子。
纪珣对这妹妹虽平日里管教甚严,可也疼爱得紧,想了想,便说:“后山有供香客暂歇的禅房,离下山还早,我送你去歇会儿吧。”
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姜云静,“泱泱要去吗?”
姜云静摇摇头,她还打算再去拜一拜,方才香客太多,难免有些匆忙,于是微微一笑,回道:“纪公子送瑶瑶妹妹就好,我再去其他殿看看。”
闻言,纪珣虽有些失落,但也没多说什么,嘱咐几句便带着纪知瑶离开了。
与纪家兄妹分开后,姜云静沿着石径又去几个偏殿拜了一番,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后方的法堂附近。
此时已近正午,堂中无人讲法,空荡寂静,只几名小僧在默默清扫整理。见姜云静在门边立了片刻,神色间似有踌躇,一位年纪稍长的僧人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道:“施主可是有事?”
“师父,我想给寺中捐些香火,不知可否劳烦师父帮忙引见一下主持?”
那僧人沉默片刻,主持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已极少接见香客。
见僧人迟疑,姜云静又道:“其实我是想给去世的娘亲做场法事,近日她多托梦给我,我忧心她困顿恶道不能超脱……”
“那……贫僧就去帮你问问。”
“多谢师父。”
约莫半刻钟后,僧人又回来了。
“施主,主持此时正在会客,一时半会恐结束不了。若是你想做法事,不如改日再来。”
闻言,姜云静面露失落,不过也不好强求,道了声谢后就准备离开。
却不料正走下台阶,一位青衣小僧就小跑着过来了,气喘吁吁地停在阶下,“师兄,主持说请方才那位施主去禅房一叙。”
僧人微觉诧异,望向一旁的姜云静,轻声道:“那施主便随我来吧。”
禅茶室在后山,清幽静谧,只隐约能听见枝头鸟鸣,与喧嚷热闹的前殿仿佛两个世界。
僧人将姜云静带至门口,青棠想要跟着进去,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拦下,“主持喜静,施主还是一个人进去吧。”
闻言,姜云静也不觉奇怪,今日她来报恩寺主要目的便是想见见这位普空法师,她素闻这位主持佛法精深,乃在世少有高僧,想来也不喜人打扰,便依言让青棠等在了外面。
推门而入,一股浅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姜云静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去,身后禅门被人轻轻关上,一抬首,她便看见了坐在禅塌上的僧人。
此人虽年岁颇高,可天庭饱满、面色红润,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噙着笑看过来时,竟有些慈眉善目,与预想中得道高僧仙风鹤骨的模样倒相去甚远。
姜云静收回目光,双手合十,恭肃一拜。
普空声音如枯寂深泉:“施主是为亡亲而来?”
姜云静点点头,缓缓道:“回大师的话,近日我夜梦频繁,梦中总是能见到亡母,想是她未得解脱,托梦于我,希望福力救拔,得离恶道。故而今日才来叨扰大师,希望能为娘亲做一场法事,超度亡魂。”
普空微微一笑,似叹息一声,“三界皆是有漏邪道所生,长寝大梦,莫知悕出。”
姜云静眉头微蹙,不解其意,
正思量间,又听普空法师开口道:“孝心即是佛心,施主感念亲恩,方会梦中见母,至于法事,寺中自可安排。”
闻言,姜云静这才心中一松,“多谢大师。”
普空目光在她面上轻轻扫过,“只是贫僧见施主形容忧思,似有执念未解,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法事可解眼下之忧,却难化你心头之念。”
姜云静怔愣片刻,轻声道:“大师说的不错,我确有执念在心,且不愿放下。”
倒是直白,普空并未言语,只一双慧眼看过来,似已参透一切。不知为何,对上那样一双似无波古井的眼睛,姜云静忽然就想要诉说一番。
于是,捏了捏手掌壮着胆子开口道:“大师有所不知,小女子母亲为恶人所害,幼弟也因此被拐,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我还得日日面对仇人,佯作不知,心中怎可不恨?”
“那施主打算如何?”
姜云静回看过去,声音已隐隐有了几分恨意:“大师乃得道高僧,小女子自是无所隐瞒。此番回京,我便是为了复仇而来,若不能让对方感我所感之痛,我定不会罢休。”
“须知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施主可是想清楚了?”
沉默片刻,姜云静平静道:“一切恶果,我自身受。”
闻言,普空那无波的眼中这才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姜云静方从禅茶室中走了出来。
立在院中的青棠赶紧迎了上去,“姑娘,如何?主持答应做法事了吗?”
姜云静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方才说完娘亲同弟弟的事后,普空法师竟忽然起意要了她的八字,说觉得她与佛有缘,要为她算一算命格,还找来素笺,请她抄写在上。
青棠一听,迫不及待问道:“然后呢?大师说小姐命格如何?”
姜云静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先蹙了眉,“大师说我终会所愿皆成,安平喜乐。”
青棠一拍手,喜笑颜开,”这可是大好事啊!普空法师可是在世真佛,有多少人费尽心思想得他只字片语,姑娘真真儿是有福缘!“
“是吗?”一开始,姜云静瞧着那普空倒确实像模像样,可后来算命格时却总觉得他眼神怪怪的,“我怎么觉得……这位大师像个江湖郎中似的?”
青棠赶紧将她拉走,“嘘”了一声,“佛门圣地,姑娘可不能乱说。”
姜云静面上犹带几分狐疑,摇了摇头,“许是我想多了吧。”
姜云静走后不久,禅茶室的次间缓缓走出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
普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声:“贫僧晚节不保!”
此刻的普空哪还有方才那副世外高人的样子,陆玄京嘴角轻勾,并未接话,目光在姜云静留下的那张素笺上停留片刻。
“你说你,给我惹那么个烂摊子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我一把年纪诓骗人家小姑娘,像什么样子?好好一个僧人,都变成算命的了。”
“那算的如何?”
普空差点就翻了个白眼,可还是顾忌着自己到底是报恩寺的主持,只冷哼一声,“你还真把我当成算命的了?佛曰,不可说。”
片刻后,又补了句:“还能如何?身上背着那般深仇大恨,你还真指望她能平安无虞?”
陆玄京撩袍坐到了普空对面,手指轻轻抚过棋盘上一枚黑子,笃定开口:“她会得偿所愿的。”
普空凝视他片刻,想起方才姜云静说的那句话,忽地一笑,“说起来,你们倒还挺像。”
陆玄京摇摇头,扔开手中棋子,淡淡道:“我看不是,她是生局,我是死局。”
闻言,普空面色沉了几分,“西北那边来消息了?”
陆玄京轻“嗯”一声,面上又是个冷凝肃静的样子了。
离开禅茶室后,姜云静沿着一条□□继续往后山走。
虽说心中隐隐觉得怪异,可姜云静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样一位赫赫有名的高僧断不会打诳语,或许她真还有些佛缘?
虽说那八个字显然有些虚了,人哪能所愿皆成呢?不过姜云静还是一扫心中阴霾,心情也像这三月阳春的天一样放晴了。加之娘亲的法事也有着落了,今日不算白跑一趟,于是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途经一树开得正盛的桃花,便停下了脚步,驻足俯身轻嗅。鼻间隐隐传来一阵清香,她嘴角一弯,抬眼时却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纪珣。
纪珣已在那站了片刻,少女身处桃花林中,娇俏灵动,俯首轻嗅花香时,仿佛误入凡间的调皮花妖。
一颗心又开始砰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