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陆玄京目光从书册上抬起来,起身去一旁的搁架上拿出柄罗扇,然后又转身走回去坐到塌边,执着扇柄给她扇起风来。
凉风送爽,姜云静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只颊边一缕的发丝随着轻风调皮地晃荡,陆玄京温柔地无声一笑,伸出手指给她轻轻拨到了耳后。
就这样,因着城门封禁的缘故,两人在家中度过了两日的悠闲时光。
第三日,虽没抓到刺客,可封禁也解除了。得到了消息的姜云静一大早便梳洗完毕,同陆玄京一道出了城。
城门口,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了出去。
不远处的茶棚里,瘸了一条腿的陈金源端着个粗陶茶盏坐在桌边,目光阴寒地看着那辆往城外驶去的马车。
“好啊,守了几天,兔子终于出窝了。”
陈金源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小厮立刻凑上前来。
“让吴老三那边动手吧,今天爷就要送这对奸.夫淫.妇上黄泉。”
他把那茶盏重重一放,嘴里“呸”地吐出根粗茶梗,眯起眼睛恶狠狠道。
出了城,马车缓缓驶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因着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又遍布石子,未免颠簸,一路上陆玄京都将姜云静护在怀中。
同他有过了几次亲密接触,姜云静倒不再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就羞得脸红,反倒是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歪在他怀里,手里还捧着他带出来的果干,时不时地吃上一枚。
一路上不像是去寻人,反倒像是郊游。
可其实姜云静心中焦急又忐忑,耽搁了这几日,也不知那严老头的病情如何了,他会知道弟弟的下落吗?还是这一次又会竹篮打水一场空。除此之外,想到这个消息的蹊跷之处,她还隐隐有些不安,若真是陈氏设的局,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思绪纷飞,目光无意间落到正在阖目养神的陆玄京脸上。他今日倒是意外地有些沉默,从出门时似乎就没怎么讲话,难道也是在担心?
为了安全着想,这次他还从春娘那借用了几个护卫与他们同行。想到这,姜云静又安心了些,毕竟,上次她见过的那个少年武功那般高强,想是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只不过今日那少年却没来。
她蹙眉有些疑惑,随即又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多想。
闷闷坐了一会儿,她觉得无聊,抬头见他一副面容清冷难以接近的样子,起了戏弄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
陆玄京随即缓缓睁开了眼。
姜云静从纸包里掏出一枚果干,递到他嘴边,笑眯眯地谄媚道:“这位公子今日为何愁眉苦脸?”
陆玄京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而是张开嘴,轻轻咬走那枚果干,离开时舌头却“不小心”在她指尖一滑。
姜云静登时脸红起来,瞪了他一眼,“登徒子!”
陆玄京这才扬唇一笑,沉沉的目光落到她唇边,伸出手指轻轻捻了捻,低声道:“下次用这喂,好不好?”
“呸!”姜云静气呼呼地把果干收起来,这人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说完还不解气,又来了句:“没有下次了!”
陆玄京听见这句话,却是脸色微变。
正当这时,马车忽地一震。
姜云静一个不留神差点被甩到地上,幸好被陆玄京眼疾手快地揽住了。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利响破窗而来,姜云静被陆玄京抱起飞快一闪身,余光则瞥见一把大刀从身侧倏地滑过去。
她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若非方才陆玄京反应及时,此时她整个人也都被穿了个透。
车外有叮叮砰砰的打斗声传来,她心下一紧,此地正好是去往青云县的那条路,难道是遇上了山匪?可青云县的山匪不都被剿清了吗?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脑中,难道这就是陈氏给她准备的局?
陆玄京将姜云静放到角落,神情严肃,沉声道:“你就在车内,等外面没事了再出来。”
姜云静正要张口,却见车帘忽然被人从外掀起,一个蒙面黑衣人闪身进来了,陆玄京没再多管她,将那人飞踢一脚,踹下车去。
随后,陆玄京也掀帘跳下了车。
车窗外不断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夹杂着声声惨叫,姜云静听得毛骨悚然,虽则今日他们出门带着护卫,可对方人多势众又来势汹汹,恐怕并不足以应付。
没想到那陈氏竟然会花这么大手笔,看来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
姜云静深呼吸了一口,勉强镇定下来,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拔下头上的一根金钗,悄悄地将那被砍掉一截的帘子掀起,朝车外望去。
车夫果然已经没了性命,背后一道长长的血痕,不远处的地上已躺了好几具尸体,鲜血淋漓的,空气中都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她压下喉头涌起的那股呕吐欲,不过,幸好那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打斗上了,马车这边倒空无一人。
姜云静悄悄钻出车门,看着软塌塌挂在车辕上的车夫,低声道:“对不住了,我若能活下去,定好好对你的家人。”?
说完,咬咬牙伸腿用力将他踢下了车,然后拽住了缰绳。
她看见了陆玄京,他正被两三人围着,眼看其中一人的刀就要砍在他的肩上,姜云静忽然将那缰绳重重一甩,驾着马车直直地朝他的方向冲了过去。
那几人被这突然想起的声音吸引了注意,转头看了过来,陆玄京在看见她时却是脸色大变。
“快,上车!”
姜云静朝着陆玄京喊去。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强行抵抗只会凶多吉少,还不如搏一搏,看看能不能逃走。
陆玄京看出她的意思,也不再纠缠,一个挥臂直接将身旁两个黑衣人打得退后了好几步。
然而就在他奔到马车前想要跳上来时,却发现不远处一个黑衣人正飞身过来,剑尖直直地朝着姜云静的背后。
陆玄京神色一凛,脚尖一点,将姜云静飞扑到地上,而那把长剑则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胸口。
鲜血喷出,瞬间染红了一身白衣。
第57章
长剑没入胸口, 陆玄京忍痛,反手一掌, 身后黑衣人便被拍飞数米。
姜云静被他压在身下, 看不见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浅淡沉水香,以及一股越发浓烈的血腥气。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 随即便摸到一片湿热黏糊的东西。
很快,姜云静意识到,那是陆玄京的血。
直到身上忽然一轻, 陆玄京咬着牙将她扶起来,姜云静这才看清眼前情形。
陆玄京一只手捂着胸口, 面色苍白如纸,额间隐隐渗出汗珠, 眉头紧皱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而那身月白无尘的衣裳此时已被大片的鲜血浸透, 看上去触目惊心。
姜云静眼睛一眨, 泪水就流了下来。
她慌忙去掏袖中绢帕想为他捂住胸口, 可一双手却抖如筛糠, 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出来。
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手腕握住,姜云静抬起眼。
“别哭……”
陆玄京艰难开口,接着缓缓抬起手掌, 用指腹轻轻地擦去了她的眼泪。雪白面颊瞬间沾上一抹淡淡血痕, 衬着她明艳的五官,有种蛊惑人心的妖冶之美。
陆玄京不错目地看了两眼, 心中浮起抹自嘲的笑, 随即垂下眼,目光落到她握在手中的簪子上, 很好,懂得保护自己,就像在葫芦巷时,她一直都懂得保护自己。
姜云静早已泣不成声,一颗心都揪碎了似的。
下一秒,她咬紧了唇,把眼泪飞快一抹。他不能死,姜云静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于是,将手里缰绳用力一勒,声音颤抖着:“走……我带你走,去找大夫,没事的。”
陆玄京却摇了摇头,对她无限温柔地笑了笑,忽地夺过她手中的金簪。
“好好活着。”
话音一落,将金簪狠狠地刺入了马臀,马儿受惊,立时狂奔起来,陆玄京则飞快将姜云静往车内一推,独自跳下了车。
姜云静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倒在了车内,剧烈的颠簸中,头撞在矮塌上,一阵钝痛传来,她顿时回过神,疯了一般扶着车壁爬起来,等到再度探出头去,车早已跑出老远,哪里还有陆玄京的身影?
那匹马不要命地狂奔着,无论她如何拉扯缰绳都停不下来,身后的打斗声渐远,姜云静终于腿一软跌回到车辕上,捂住脸大哭起来。
为了引开那群山匪,他竟然跳车而去,可他胸口被长剑刺穿,血流得那样多,若是不赶紧找人,是会死的……
想到这,姜云静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抬起头看着路旁的飞逝而过的草木,心一横,闭着眼就跳下了马车。
方才那片悬崖处,陆玄京面无表情站在一堆尸体中间,胸口长剑已被拔出,只剩下刺目惊心的大片鲜红。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人朝着他的方向狂奔而来。
到了近前,勒住马,扬起一片尘土,利落翻身下来。
“主上。”
青原同春娘匆匆忙忙地走到他面前,在瞧见他胸口的伤后,皆是脸色一变。
陆玄京却恍若未察,把手中长剑一扔,平静吐出三个字:“回去吧。”
姜云静浑浑噩噩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她睁开眼,脑后立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青棠听见声音,赶忙放下药碗走到床边,声带哭腔地喊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姜云静眉头微皱,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在这,片刻,昏倒前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突然闯出的黑衣人,发狂奔跑的马,还有被利剑刺穿胸膛的陆玄京……
姜云静陡地清醒过来,“姑爷呢?”
见青棠哽咽不言,姜云静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说完,把被子一掀,就要下床去看他。
青棠这才忍着眼泪道:“姑爷……姑爷他没了。”
听见这句话,姜云静眼前一黑,差点从床上栽倒下来,幸好被青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没了?”姜云静面色发白,声音已带着几分颤抖,“没了是何意?”
“昨日,春娘将小姐送了回来,又派人回去寻姑爷,结果……结果到现在还没找到,只在崖边找到了他的一枚玉佩。”
姜云静脑子轰然一响,只觉得浑身的血仿佛都在一瞬间冰了似的。
青棠咬了咬唇,才又继续道:“那地方本就挨着悬崖,想是山匪早就算计好了。姑爷……姑爷大概是在打斗时落了下去。”
“不,不可能。”姜云静喃喃出口,不肯相信,“他一定……一定还活着……”
虽然嘴上这样说,可姜云静眼前出现的却是那片被血染红的白衣,还有手上那黏糊温热的触感。
喉头泛起一阵恶心,姜云静忍不住按着床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青棠赶紧扶住她,待到吐完这一阵后,又拿来巾帕和清水。
姜云静伸出手挡开了,一张小脸已毫无血色,片刻,方才缓缓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去吩咐马车,我要自己去找。”
见小姐这般模样,青棠心中也是酸楚难言,劝道:“小姐,你昨日跌下马车撞伤了头,流了好多血,大夫说此刻只能静养,千万不能挪动啊。”
姜云静方才便觉得脑后隐隐作痛,此时伸手一摸,果然缠着纱布。她这才想起昨日她一心只想着回去救人,情急之下跳下了马车,落地之后,四肢百骸都像裂开一样,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想来便是那时候受的伤吧,可此时她也顾不了那般多了。
她看向青棠,沉下声音:“你不愿意去是吗?好,我自己去。”
见小姐执意要去,青棠也知劝阻不了。
这些时日小姐同姑爷的相处她都瞧在眼里,虽说一开始小姐或许是有所算计,可后来大抵也是真的动了心。谁能想到,成亲不过几日,竟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青棠心中又是不忍又是心疼,抹了一把眼泪,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叫人备车了。
约莫一刻钟后,青棠扶着姜云静出了门,正好遇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春娘。
盛夏的天,姜云静身上还裹着件薄披风,那张艳若桃花的脸此时却惨白如纸,整个人看上去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去似的。
念及主上临走时的吩咐,春娘心中叹息一声,走上前去。
“姜姑娘这是要去哪?”
见到春娘,姜云静的眼睛亮起来,赶忙朝她身后的马车上看过去,“春娘,有找到……玄京吗?”
春娘看出她眼中的期待,心中虽然不忍,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姜云静眼中光亮随即熄灭,“是么?那我自己去找。”
“我把听月坊的护卫和小厮全派出去了,只是那山崖太深,下面又有条大河,便是找到了,大概也……姑娘还是别去了,免得见了伤心。”
姜云静捏紧手心,摇了摇头:“那我也要去寻一寻,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说到这,喉头一阵哽咽,再说不出多的话。
春娘叹息一声,心道,这姜姑娘对主上看来是真的动了情,要让她彻底放下,恐怕还是得亲自去看一眼。
“若姜姑娘执意要去,那我便同你一道吧。”
姜云静望着春娘,微微颔首:“多谢春娘。”
山崖边,七零八落的尸体已经不见,只地上还残留着一片片乌黑发干的血迹,分不清是谁留下的。
半日过去,搜寻依旧是一无所获。悬崖绝壁,下方荒草丛生、深不见底,人便是吊着绳子下去,也只能探个大概。
日暮时分,四周渐渐昏暗下来。
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崖边,手里攥着块带血玉佩,久久不肯离去。
当天夜里,姜云静便起了高热。
因她本就撞到了头,又恰逢小日子,气血两亏,损耗太过,高热期间一直昏昏沉沉,意识不清。
期间,姜修白同陈氏都来过,见她昏迷不醒,坐上一会儿便离开了。倒是她的舅母知道了消息,当日就赶了过来,又见这家中服侍的人太少,便暂且在这院子里住下了。
好转一些后,姜云静倒没有再强撑着去山崖,送来的汤药和饭菜也都极为配合地吃了下去,只是整个人都恹恹的,靠在床头也不说话。
每每瞧见这副场景,沈氏都忍不住躲到一旁去悄悄抹泪。
前几日还才欢天喜地将静儿嫁出去,却没成想竟出了这般惨事。害怕老太太伤心,沈观澜将此事压了下来,没让人送信回江城去,可老太太早晚要知道,也不知到时候会如何伤心欲绝。
不过,姜云静一醒过来没多久就叫人去找了春娘,同她私下里将当日的种种问了个清楚。
原来,当日趁乱陆玄京派了个护卫来听月坊报信。春娘知道后便立马赶了过去,可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后来见姜家的马车不在,沿途搜寻这才找到昏倒在路边的姜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