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回门宴上, 因着心绪不佳,姜云静根本就没吃什么。
出了姜府, 陆玄京果然将她带来了朱雀门外的御街。此地乃是上京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 日暮鼓动,叫卖声甚隆,沿街茶坊、酒肆不断, 可谓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路走过去,食肆饭摊、提篮串街的小贩儿卖的吃食是琳琅满目, 水饭、爊肉、鲊脯、各式包子、麻腐鸡皮、辣脚子姜……香气飘来,引得路人馋虫大作, 姜云静自然不例外。
只是此时正值炎夏,她向来贪凉, 只一径往那兜售消暑小吃的摊上钻, 一碗冰雪冷元子下肚, 转头又买了生淹水木瓜, 在还想来碗冰雪凉水时终于被陆玄京制止住了。
“寒凉之物, 不能吃那么多。”
看着那亮晶晶、冰沁沁的雪凉水, 姜云静自是舍不得,眼睛一转,轻拽陆玄京衣袖, 可怜巴巴撒娇道:“就最后吃一碗。”
这一套还是姜云静从话本子上学来的, 本以为肯定管用,结果陆玄京竟丝毫不为所动, 只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小脸, “方才你吃水木瓜时便是这样说的。”
计策失败,姜云静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 把他衣袖一松,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
看着那个气呼呼的背影,陆玄京嘴角弯了弯,从袖间掏出几枚铜板,在一旁的小摊上买了包什锦果干,这才提步慢慢追上去。
除了吃食,夜市上还有各种各样的热闹可看,像是小唱、杂剧、愧偶、影戏、讲史、弄虫蚁,等到陆玄京在人群中找到那个娇俏身影时,她正挤在一堆人中看喷火表演,由于被前面人挡了视线,姜云静伸长了脖子还垫着脚,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
正看得出神时,肩膀忽地被轻轻一拍,转过头一看,原来是陆玄京,脸上顿时绽出个笑,完全忘记了方才还在生他的气呢。
里面的壮汉也正好借着酒喷出了一道熊熊火焰,一时间火光大炽,照亮了四周,而姜云静的脸则仿佛被晕上一层毛茸茸金灿灿的光圈,显得整个人越发地可怜可爱,而鬓边一朵方才刚买的栀子正幽幽散发着清香。
陆玄京看得有些出神。
回过神后,姜云静早已把小脑袋偏了回去,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表演的胡人壮汉身上,看得专注极了。
“这西域人好厉害呀,是怎么喷出火的?”
陆玄京把手里果干递给她,“嘴中含酒就行,西域这种杂耍多了去了,还有什么呑剑、胸口碎大石,还能五六人在驼峰上起舞呢。”
姜云静拿了块清甜的梨干放在嘴里,一听眼睛都瞪圆了,“五六人?那骆驼不得被压得趴下呀?”
陆玄京笑起来,看着她懵懵的模样,爱怜点了点她鼻头,“你可别小瞧了骆驼,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便是驼个七八个也是没问题的。”
姜云静还没见过真骆驼,只在画中瞧过大概模样,可听陆玄京的意思,竟像是他亲眼目睹过一般。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骑过骆驼?”
“嗯,在西域时骑过几次。”
闻言,姜云静来了兴趣,又问:“你还去过西域?如何?”
陆玄京不能多说,只能简略含糊地说了句:“几年前游历曾去过凉州。”
“有机会我也想见识见识长云暗雪、月出关山的景象呢。”姜云静一脸向往,不知想起什么,轻轻用小手指勾了勾陆玄京握着她的手心,促狭一笑:“到时候,夫君可要给我牵骆驼。”
陆玄京嘴角一弯,轻声道:“好。”
正在两人欲要相携离去时,背后忽然又冒出一道火光,随后便听见有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陆玄京飞快转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在表演喷火的大汉此时正手持一柄不知何时拿出的大刀,飞身朝人群中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砍去。
陆玄京眼神一凛,指尖一动,方才被姜云静塞进手里的一枚盐渍青梅便如石子般飞了出去,就在大汉刀尖快要劈到男子头顶时,他却忽然惨叫一声,手上一松,大刀哐当落地。
中年男子周围的几个家丁模样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涌上去挡身护住主子,喷火表演的四个人则纷纷掏出了藏在衣服下的大刀,与他们激烈缠斗起来。两方打得不可开交,然而经过方才那个小插曲,袭击这方已失了先机,此次刺杀只能是功败垂成。
于是,见中年男子已被另外几人护送离开,那几个大汉也不再纠缠,一个飞身跃到一旁的屋檐上,逃进了夜色之中。
周围看表演的人吓得早已作鸟兽散,在弹出那颗青梅后,陆玄京也护着姜云静离开了那。
他也没料到今日会出现这样一幕,只不过方才他瞧着那几个胡人,心中就警惕上了。虽说如今大梁表面同北戎相安无事,上京城中也不时会又胡商来做生意,可方才那几位的体格和身手明显不是普通胡商,倒像是军营里出来的。
后来,看清楚他们要刺杀的是谁后,陆玄京已经笃定,这群人定是北戎王阿布都派来的细作。阿布都如今势头正盛,统一了西北各部族,为了安抚大梁,特将其胞弟阿卜那送来上京做客顺便求娶公主和亲。
表面看这对兄弟情同手足,然而私下里其实从未停过明争暗斗,不然阿布都也不会将他送来大梁犯险。今日若是阿卜那在天子脚下遇刺身亡,便是刺客并非大梁人,大梁也难脱其责,如此一来,北戎后面就有了发兵的借口,还能顺道除掉自己的心头大患,可谓一石二鸟之策。
只是陆玄京还是没料到阿布都竟会如此大胆,直接就在大梁街头行凶,想必北戎确实按捺不住了。
今晚他需要会听月坊一趟,去跟春娘那边了解一下情况,阿布都身边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若是那人也刚好在上京……
那他的身份就不再安全了。
姜云静从未遇上过当街行凶的场景,方才见那人将一把大刀直直刺入对面人胸腹,拽出里面一截血糊糊的肚肠,当场就吓得脸面如纸,等到被陆玄京扶着走到僻静处时,直接忍不住扶着墙就呕了起来。
陆玄京知道她被惊吓得不轻,轻抚她背时还能感觉到人在瑟瑟发着抖,等人吐完了,又细细地用帕子给她擦了嘴。
见她缓过来后,陆玄京说:“如今刺客没抓到,这一带还是不安全,我们先回去。”
姜云静被这样一闹也没了再逛的心情,点点头道了声好。
回程的路上,许是累了又受了番惊吓,姜云静直接窝在陆玄京怀中睡着了,到了家门口还没醒。陆玄京只好轻手轻脚地将人抱下马车,一路抱进了房中。
青棠今日没跟他们一块去逛街,而是守在街口的马车上,等两人回来时也听说了那边当街行凶的事,也是吓得不行,又见小姐神色恹恹,一路上也不敢说话,只小心跟在二人身后,回了房间。
将人抱上床后,陆玄京又叫青棠过来小心给她除去了外裳、鞋子和一应珠钗首饰,这才轻轻拉上罗帐。
走到院子里,他对青棠说:“夫人今日受了惊,要好好休息,你们不要再打扰她,都离得远些。”
“是,姑爷。可若是小姐等下醒来要喝茶送水的怎么办?”
陆玄京淡淡回道:“无妨,有我。”
青棠方才见陆玄京服侍小姐,比她还要细心不少,也不疑他所说,道了声好便转身退下了。
其实,姜云静会睡得这般沉并非仅仅因为疲倦,而是陆玄京点了她的穴道,在明早之前都不会再醒来。
一个时辰后,陆玄京已经来到了听月坊的画舫。
春娘走进来时,面色显而易见的有些焦急。不久前,她已接到了消息,说是北戎阿布都身边的心腹多罗忽然来了京,似是有什么计划,正打算托人去给陆玄京传信,却听说御街这边胡人袭击了阿卜那,而陆玄京也刚好在御街,吓得她一晚上都心神不宁。
幸好主上没事,不过,她后来也冷静了几分,北戎不知主上来了上京,便是有计划也肯定不是针对他,可多罗认识陆玄京,若是被他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就不好说了。
听完春娘的回话,陆玄京问:“多罗确定来了?”
春娘回道:“千真万确,只是暂且还没打听到他们的计划。”
陆玄京轻扣了几下桌面,面有所思,半晌,道:“多罗既然出现,西北安稳不了几天了,军械那件事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我得尽快回去。这边还是由你来主事,盯紧了多罗那批人。”
“是,主上。”春娘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那……姜姑娘那边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
见陆玄京神色冷淡,不欲多谈,春娘也没有再问。
“对了,主上,方才盯着严家的人来回报说,严老头似乎有消息了。”
第54章
闻言, 陆玄京抬起眼问:“哦?怎么说的?”
春娘回道:“说是那严老头欠了赌债不敢回家,在外躲了一阵, 被人找到的时候一身伤, 只剩半口气了。”
“见到人了?”
“他伤了腿躺在家里,属下的人也没见到,只不过的确发现那严老头的大儿子出门买了几回药。”
陆玄京察觉出此事的古怪, 人若是在上京城的犄角旮旯里躲着,听月坊的人派出去那么久不可能找不到,可若是被姜修白的那位续弦找到了, 又不可能不杀人灭口。
如今看来,最大的可能约莫就是个引人上钩的假消息。
不过, 此事关乎姜元乐,他得了消息也不能瞒着姜云静, 既然他们有心散布这个消息, 恐怕她早晚也会知道, 如今听月坊也不过是先听说了一步而已。
大不了他便陪着她去一趟, 陈氏那些个人他还没放在眼里过。
夜深回到家中, 姜云静果然还在熟睡, 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陆玄京坐到床头,看着那张沉静的睡颜,不知想了些什么, 末了只是俯下身, 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间轻轻印下一吻。
水过无痕似的,转眼又消散在漫长的夏夜中。
次日, 姜云静又是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你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看着从外间走进来的青棠, 正为着宴起而懊恼的姜云静语带埋怨。
青棠将帐子在金钩上挂好,看向姜云静那张酡红睡颜, 笑着回:“姑爷一早就吩咐过了,不让打搅姑娘睡觉呢,说是姑娘昨儿受了惊。”
姜云静轻哼一声:“你现在倒听他的话了。”
青棠掩嘴笑道:“姑爷这是疼姑娘,奴婢岂会不听?”
姜云静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昨夜一开始她确实吓得不行,饶是她胆子大,可亲眼见到一个大活人肚肠流了一地还是不免感到毛骨悚然,那群胡人下手也太狠了点。后来却不知怎么地就昏昏睡了过去,现在一觉醒过来,倒没那么怕了。
只不过身上却酸酸软软的,提不起劲儿,姜云静本以为是昨日逛得太久乏了,结果一起身,青棠却望着她身后的床单惊呼了一声。
床单上鲜红一片,姜云静反应过来,原来是她的小日子来了。可算着时间,应当还有四五日,为何提前了?
正思量间,陆玄京走了进来,没像之前那般那着箭袖,只是如常穿了件青色襕衫。
见他走近,姜云静脸一把掀过被子,慌忙喊道:“你别过来!”
眼下这副场景,怎好被他瞧了去?虽说两人已是夫妻,可女儿家到底有些私密不欲为外人知。
陆玄京在她床前四五步的地方停住脚步,看着姜云静那张林檎果一样红透的脸,眉头微微挑起,面带不解。
姜云静脸捂进被子里,闷声道:“青棠,你让姑爷先出去。”
青棠也是为难,自家小姐这种事被人看见了确实不好,可对方是姑爷呀,怎好把他轰出房间?
陆玄京见青棠欲言又止,又瞧着姜云静把被子捂得死死的模样,灵机一动,明白过来,她这是在害羞什么。
女儿家有些日子总是“不方便”的。
于是吩咐青棠道:“赶紧给夫人换身衣裳,再吩咐厨房炖点儿红枣姜汤,她昨夜吃了不少寒凉的东西。”
说完,也不站在这再让姜云静尴尬,折身走了出去。
姜云静把脸从被子里抬起来,面带惊讶,他这是知道小日子来了?一时越发羞恼,这人怎么什么都能猜出来?
片刻,又想起他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忍不住腹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婆婆妈妈的,连女儿家的这些事都要管?
换好月事带和衣服,又梳洗了一番,姜云静坐到桌边用早膳。可一张脸还是微微发热,陆玄京走进来时,她正拿手背贴着面颊缓解那股子未散的窘意。
陆玄京恍若未察,净了手坐到她旁边,举箸给她碗中夹了一只水晶小笼:“喝姜汤前先吃点东西垫垫,不然胃里难受。”
姜云静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他,闷闷地吃完了小笼,也不说话。
过了片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夫人这是打算一早上都拿脑门儿对着我了?”
被这样一打趣,姜云静又想到这样的确有些失礼,何况这事是她自己马虎,若不是昨晚贪凉吃了那些冰碗子,小日子也不会提前这些天,可想起方才情形,心中还是微微作恼,
于是,夹起块乳糕放到他碗里:“夫君话这般多,吃块乳糕看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陆玄京看着那白生生的糕点,只觉得像某个人气鼓鼓时的脸蛋,糯糯的粘牙得紧,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虽然不喜甜食,他还是从善如流地夹了起来,吃完还不忘笑眯眯来一句:“夫人夹的,果然格外香甜。”
姜云静嗔他一眼,早先怎么没看出来,此人脸皮原是这般厚。
不过,一想到昨夜他将自己揽在怀中细心擦拭嘴角秽渍时,丝毫没有嫌弃,一双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心疼,姜云静心中又是一软。
这人温柔起来真是春风也比不过,就像现在这副眉眼带笑的样子,看一眼便让人心中砰砰直跳。
只是却不知他一个男子为何那般清楚女儿家那些事情,难道是在听月坊帮过那些花魁艺女?
想到这,姜云静心头莫名又浮起些酸酸涩涩的情绪,忍不住语带讥讽道:“夫君对这些女儿家的事倒是清楚得很,是在听月坊知晓的吗?”
陆玄京眉头一挑,惊讶失笑:“夫人这是在吃醋?”
姜云静立时提高了音量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
“嗯,这样啊,”陆玄京点点头,“夫人这嗓门看上去倒也没有气虚,为夫也算放心了。”
被他这样一说,姜云静也发觉自己方才声音确实大了些,余光瞥到忍笑的青棠,羞得不再开口说话了。
过了片刻,陆玄京才敛去几分笑意,正经道:“我略懂岐黄之术,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也是有所涉猎的。”
姜云静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问:“你还懂医?”
“我常年游历在外,难免会有生病受伤的情况,学些岐黄之术也可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