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这个人恩怨分明,姜云姝同陈金源害我在先,我便报复回去,至于其他,她也没参与,算不到她头上,只是若你不老老实实说,我也难免迁怒。”
“好,我说,”陈氏攥了攥手心,深呼吸了一口,有些心虚地撇开言,吞吐着开口:“你弟弟,他……他没了。”
姜云静像是没听懂,手顿了顿,“你说……什么?”
“我……我确实没想杀他那时候,就让严婆子找个人家卖了,谁知道,谁知道那严婆子存了私心,觉得二公子聪慧又漂亮,就打算送给她那生不了的姐姐,可她姐姐在西北啊,一路上又苦又累的,说是生了病,就去了。”
姜云静脑子一懵,差点跌坐到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姜云静反应过来,一双手攥住陈氏的肩,指尖几乎掐进陈氏的肉里,“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既然不说实话,那就别怪我……”
陈氏吃痛,哀叫起来,磕磕巴巴说:“没有……大姑娘……我、我现在还骗你做什么?姝儿在你手上,我哪敢骗你?”
也是,若是要骗她,恐怕陈氏反而会说弟弟还活着,这样她也不至于多恨她几分,可姜云静还是不信,元乐怎么会死呢?他那么聪明,健康得跟只小老虎一样,挨了板子第二天就能爬起来满屋子乱跑,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病死呢?
姜云静瘫坐到地上,神情恍惚,耳边回响的全是元乐当初跟她说的那句话。
“阿姐,等我长大了,就换我来护着你。”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长大……
姜修白听了也是腿上一软,跌到身后的椅子上,其实,这些年他虽然告诉自己元乐十有八九是没了,可心里还是残存着一丝侥幸。
如今,那最后一点光亮也没了。
姜云静在地上坐了很久,连陈氏悄悄地爬起来走开都没发现,直到青棠一脸担忧地跑过来将她拉了起来。
她觉得好累,从未有过的累,四周仿佛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抓不住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一切都没了,娘亲、元乐,还有那个挡在她身前的人。
她记得,他说过要带她回家的。
可是,这一次他怎么不在了?
第61章
三年后。
清明又至, 几场新雨一落,江南的春景愈盛, 自江城出, 一路所见皆是满目翠绿、绵延如秀丽锦缎,至元江县地界,亭皋百里, 不见荒土,自是一番繁忙富庶之景。
途中停车歇息,遇田间劳作老叟, 只道“春来日日忙”。
问话的女子头戴轻纱帷帽,着一袭天月白青葱色云天水漾留仙裙, 虽看不清容貌,可仅仅是那袅娜身段便已是玉骨冰姿、占尽风流, 立在这如洗春光之中, 看得人错不开目。
立在桑田里的荆布妇人们不免艳羡, 只当是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又出来驾车赏春。
却不知那帷帽下的女子梳的却是妇人的发髻, 一张莹白如初的脸蛋褪去了几分少女时的青涩, 比之三年前艳光更盛, 眼波流转间自带着一股消散不去的春情。
此人正是上京礼部郎中姜修白的嫡长女姜云静。
自夫君亡故后,她便随着舅父一同来了江城沈家,如今住下已是第三个年头, 这三年中她没有再回去过一次。对她来说, 北地仿佛只是一场旧日的轻梦,如今梦醒了, 仅余几丝隐秘的惆怅。
与老叟交谈完后, 姜云静回到马车边。
“离吴家村还有多远?”
青棠回道:“还有小半个时辰。”
姜云静点点头,抬头张望了一下, 似在找什么人,还没等她开口问,身后就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看小爷我找到什么了。”
一位身着紫金四喜如意云纹锦衣的男子快步走过来,他生得长眉秀目、唇红齿白,一张脸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白净几分,少了几分男子的英气,倒有些女儿家的秀美,偏生他又穿得风.骚,金簪华服,一股子戏蝶游蜂的浪荡公子气质。
然而,姜云静清楚,这位商铺遍天下的巨贾钟家的二少爷可不是什么浪.荡公子,分明就是一只笑里藏刀的狐狸。
此时他手里似捧着什么东西,笑眯眯走过来,一脸献宝的表情。
姜云静隔着帷帽睨了他一眼,料想他肯定没安好心,便说:“怎么,这么高兴是捡到沈万三的聚宝盆了?”
钟崇撇撇嘴一脸不屑:“我要那破盆子做什么?小爷我就是聚宝盆。”
姜云静噗嗤一笑,心道,你这一身金光闪闪的倒确实像个聚宝盆。
“来,”钟崇招招手,“过来,看看。”
姜云静也确实被激起了好奇心,轻轻掀开纱帘,朝着他微微合拢的手看过去。只见那手掌慢慢分开,上面似乎躺着团白乎乎的东西,待到姜云静看清时,先是脸色微变,可很快便又镇定了下来。
见姜云静面色平淡,没有尖叫也没有躲开,钟崇倒是有些意外,“你怎么不怕了?”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姜云静嗤笑一声:“原来钟家少当家这般幼稚的啊?我看便是比那田间五岁小童也不如。”
说完,把轻纱一落,转身就要上马车。
“嘿——”钟崇戏弄人不成反倒被嘲笑了一番,面子挂不住,“你以前不是最怕虫吗?”
幼时钟崇可没少拿此事捉弄她,今日抓一只蛐蛐儿,明日捕一只蟪蛄,每次都能吓得她花容失色、惊叫连连,他则在一旁哈哈大笑,以此为乐。两人这些年不对盘与此事绝脱不了干系。
姜云静本想解释,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冲他笑眯眯道:“我倒也不是怕,就是讨厌,现在呢,旁的虫倒还好,只一种虫确实让我格外厌烦。”
钟崇凑拢几分,“哪种虫?”
“钟崇。”
说完,姜云静便在青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钟崇站在原地。
片刻,车外传来他怒火滔天的声音:“姜云静!!你敢说本小爷是虫?”
姜云静根本不理,让青棠唤车夫直接上路。
站在那儿的钟崇转身就朝后面的马车走去,上车前才发现手里还捧着一把白乎乎、软绵绵的幼蚕,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把手往田间一甩,那可怜的幼蚕就通通落到了刚抽枝发芽的茂密桑田里。
车内,姜云静心情大好,小时候被捉弄那么多回,也算是让她扳回来一次。
一旁的青棠也瞧见了方才场景,忍不住笑问:“小姐现在真的不怕虫了?”
“怕啊,怎么不怕?只是尽量克制着罢了。”
姜云静嘴边笑意淡去几分,她忽又想起了三年前落水的那次,正是因为被姜云姝知道了自己怕虫,这才落入那群人的计谋里。从那以后,她明白了弱点不能轻易示于人前的道理。
片刻,姜云静又道:“何况,我如今在做蚕丝生意,如果连蚕都怕,还怎么做下去?”
青棠点点头,明白了几分。
前两年,姜云静偶然来了这元江一趟,忽然就打定主意要做蚕丝生意,在吴家村买下了大片田地,让原先稻农全改成了桑农。这件事一开始遭到了沈家舅爷的反对,可她素来是个下定了决心就不轻易更改的人,沈舅爷无法,便也放任她去了。
一开始,她们经历了重重阻挠。
本地的农户种惯了粮食,又不知这桑田的前景,便推三阻四不愿更改,可又不能全换成沈家自己的佃农,毕竟并非本地人士,许多事开展起来都不易,于是小姐便亲自来了吴家村几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最终倒是把大部分人都说服了。后来又有桑苗选种、引水和土地等等问题。
到如今一切才算走上正轨,顺利起来。
这三年,虽则在沈家万事无忧,可青棠总觉得小姐心中始终也未曾开怀过,就连笑时眉间也总带着几分化不开的愁绪,人像是蒙在一层雾里,旁人走不进去,她也不愿意出来。
想来,三年前的那些事,她到底还是没有放下。
到了吴家村,姜云静也没有休息,直接去见了田庄的庄头。
吴庄头本只是本地一个农户,因着办事利索、为人勤勉,且又念过些书,姜云静便选了他做这里的庄头。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位沈家来的小姐只是个眼高手低的,并未太放在眼中,可这两年下来,他才发现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姐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又颇有实干,犹重细节,于是便渐渐上了心,如今庄子里的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他的家里也跟着殷实了起来,两个儿子都娶到了不错的媳妇。
于是,姜云静这一来,吴庄头自然是事事精心,唯恐有半点怠慢之处。
一行人来到田间查看。
今年冻害严重,北地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就连太湖也冰厚数尺,而桑树最易遭晚霜之害,当初姜云静选中元江县的吴家村正是因为此地断霜较早,桑树萌发之际不至受其影响。
姜云静问:“今年断霜晚,庄子里的桑田可受到什么影响?”
“确实冻了霜,有些叶子变了色,不过影响倒不大。再加上初春时,农户们都按小姐的吩咐修剪过一番,枯枝细干的都没留下。”
吴庄头领她近前看了几眼,果然,青绿的桑叶末端已微微发沉。
姜云静点点头,正要往回走,却看见钟崇蹲在田埂拿个树枝子正在戏弄那小渠里的鱼。
“你又在做甚?”
钟崇头也不回,手臂忽地一往前,再抬起来时,那树枝上已叉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肥青鱼。
他嘿嘿一笑,“捕鱼呀。”
姜云静不欲理他,提起裙摆侧身过去,钟崇这才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跟上去。
“你是如何想到在这桑田里引渠养鱼的?我看这鱼一条条肥得都快成猪了。”
“不是我想到的,是有一次从元江另一个县的农户那学到的。”
钟崇“啧啧”两声,看了她两眼继续道:“你还真会偷师学艺,别人是一块银子掰成两块花,你是一块田种出两块田的利润啊。”
姜云静皮笑肉不笑道:“比起钟少当家那钱生钱的手段,小女子还差得远呢,不过是些拿不出手的田地生意。”
“泱泱妹妹太谦虚了,自古地生万物,这百姓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如今你们沈家就占尽粮米、丝绸二项,还兼有茶酒,可谓是把这吃和穿两项给牢牢握在手里了。”
“那也比不得钟家的布行百家、酒楼千所,更别说你们在西域的生意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钟崇表情微微一凝,可下一秒又恢复到那个笑眯眯的模样,说:“我看钟沈二家若是联手,恐怕是再无人能敌。”
姜云静哼笑一声,跟他这只狐狸联手,恐怕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吧。
“不敢高攀,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姜云静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青鱼,“这条鱼就勉强算少当家十两银子吧。”
“十两?你当我冤大头呢?”
姜云静面不改色点点头,“是啊,有你这样的肥鱼不宰我宰谁?”
钟崇气结,瞪她一眼,嘴边却勾起个笑,“那今日本少爷陪你来这破村子,泱泱妹妹又该付我多少银子?”
姜云静打量了他几眼,摸了摸下巴,“按你的姿色,也就一顿饭的钱吧。”
谁不知道钟崇是江城有名的美男子,可他倒也不同她计较,挑了挑眉哼笑一声道:“那可说好了,得望仙阁的一顿饭才行。”
果然,第二日一到江城,姜云静还没来得及回沈家,就被钟崇急吼吼地拉到了望仙阁。
望仙阁乃是江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此地临湖而建,楼高三层,风景奇佳。
酒楼的厨子乃是老板从各处搜罗而来,并不局限于江城本地,因此在酒菜上总能别出新意。况且江城本就是漕运汇通之地,来往的人各处都有,许多人吃不惯江南菜,便会来这望仙阁寻些家乡味。
因此,这里常年都是一座难求,楼层越高便越难订座,能在三楼雅间入席的则都是非富即贵,便是如此,有时也得提前半个月招呼。
此刻,姜云静坐在望仙阁三楼东侧的雅间里,正一脸惬意地品尝着他们最拿手的炙羊肉。
见她那副舌头都要吞进去的享受模样,钟崇不乐意了。
他“嘿”的一声,合上手中的象牙雕花鸟山水折扇,目光在姜云静脸上扫了一圈,“我怎么总有一种倒被算计了的感觉啊?”
炙羊肉得趁热吃,这望仙阁的厨子想出来个办法,将肉放在烧热的铁板上呈上来,便可保证其入口是还在滋滋冒油。可饶是如此,姜云静也不愿意耽搁功夫错过了美味的最佳品尝时间,根本无暇理旁边这人。
见她不吱声,钟崇阴沉沉一笑,说:“我说呢,这次请客答应得这般痛快,原来是你自己馋这儿厨子的手艺了。”
姜云静被他说中,也不心虚,吃完了盘中肉,拿巾帕擦了擦嘴,这才慢悠悠道:“那我算盘也没少当家打得响呀,让人在自家请客,既用了饭,又赚了银子,好事儿都被你占了,我还不能饱饱口福?”
“得,我看这望仙阁改明儿还得加一道菜,叫姜拌三寸不烂之舌。”
说完钟崇哼笑一声,也不再同她打唇舌官司,一展扇面,拿着盅酒倚窗边观湖去了。
其实,这望仙阁便是钟家的产业,与上京的会仙楼一样,这“仙”字号的酒楼在大梁还有十数家,每到一处便会在当地做到独占鳌头。因而,望仙阁的三层这间包厢也是钟家人自留的,如果不是钟崇,恐怕姜云静顶着与钟家的关系,也得排个小半月。
她确实是馋这炙羊肉了,自从离开上京,她吃过的羊肉中就属望仙阁的最地道。
故而,钟崇一提,她便也顺坡下驴地立马答应了。反正要还他人情,这样算是最简便的。
因着之前在上京的事,如今姜云静每次外出都会带上护卫,可沈家还是不放心,尤其是要去旁的县,于是常会叫上又搬回江城的钟崇同她一块,两家熟识,他们自小也一起长大,并无那么多男女顾忌。
可姜云静明白,外祖母同沈舅爷其实生了要撮合她和钟崇的心思,至于钟家……看钟崇的样子,恐怕也是乐意的。不然按照他这种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怎会每日跟只蜜蜂一样在自己耳边嗡嗡个不停。
只是对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竟愿意让少当家同她这样一个孀居寡妇成亲,姜云静一时也没摸清。
于是干脆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想法,和和气气地虚与委蛇着,况且,钟崇此人虽则精明又像只随时开屏的孔雀,可人并不坏。
钟崇自是不知道自己在姜云静心中落了个“不坏”的评价,不然他估计气得尾巴都能炸开,他这种人,宁愿她说他十恶不赦,毕竟,比起做个平平无奇的好人,他更愿意做个狡猾钻营的奸商。
就比如每次他同姜云静去元江,其实都别有目的,偏生这女的还傻乎乎把什么都漏给他看他听,她还不知道,最近沈家丢的几笔丝绸生意暗中都是被钟家截了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