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别说是回京,姜云静几乎连上京的事都不提,似乎全然想断掉那段过去。
当年在知晓了陈氏的所作所为后,姜云静恨不能生啖其肉,可姜云姝同姜元礼一块来求情,又加上姜云姝遭了那么桩祸事,姜修白到底还是心软了,只说将她送去庙里再不准回来。
然而,陈氏送去没多久,庙里就来消息说她跌下山摔死了,尸体找到时已不成人形。这件事自然是姜云静做的,可姜修白也不能说什么,只拨了些银钱让人好好葬了。
只是此事到底让父女离心,姜云静提出要去江城,姜修白也未加阻拦,两人一别三年,竟是一封信也没有通过。
只一月前,沈家才收到消息说姜修白咳疾忽然重了,自去年冬天到现在都没好,沈老太太便试探着问姜云静要不要回去看看,结果姜云静想都没想就说算了,大家便也不再相劝。
等听完姜云静讲清前因后果后,青棠这才明白过来,立时道:“我早瞧着那王家什么公子不顺眼了,上次姑娘去游湖,他还害姑娘差点儿翻了船,后来又是派人半途拦下要送这送那,每次见面那副表情想起来就可恨!”
说到最后,青棠一脸不忿,咬着牙像是恨不得啃下那人一口肉才解恨。
姜云静倒是平淡得多,在接受了外祖母的提议后,她想的便是之后的事了,那王公子来者不善,不能硬碰,回京也是个好的选择。
有些事,不想面对也要面对。
“等到六月丧期一满,钟家便会来提亲,到时候过了明路,我再同钟崇一块回京。这些日子我便不出去了,顺道也处理一下江城手头上的事,你闲来也准备准备回京的一应事宜。”
果然,接下来的一个月,姜云静几乎足不出户,钟崇倒是隔三差五地来,却大都只是见沈观澜或者给老太太请安,同姜云静见了也就三四面,虽则是假定亲,到底多了一层关系,同之前还是不一样了。
只不过,五月末,也就是姜云静丧期快结束时,沈观澜在一次应酬上碰见了王甫,对方难得殷勤,将他叫到一边,话里话外果然是想要纳姜云静为妾,吓得沈观澜当即酒都醒了。
幸好,对方没有挑明,沈观澜便也当不懂三绕五绕地给糊弄过去了。只是这样一来,沈家更是明白此事决计不能再拖。
于是,丧期结束的第二天,钟家人便上门来了,因是再嫁,一应礼节倒也没有头次那般繁琐,庚帖一换,聘礼一送,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定下后,两家便有意无意地把消息放了出去,因着都是江城的大户,这个消息几乎第二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如此一来,再是什么王公子李公子的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毁人亲事了。
等到王甫那边收到这个消息时,姜云静同钟崇已经在去上京的路上了。
这一次,他们走的是水路,如今漕运通畅,水路自是比陆路快捷又舒服得多,再加之运河边的风景也令人赏心悦目,一路下来,吃得好睡得好,又有钟崇同她插科打诨,姜云静倒没有像预想的那般郁郁不乐,反倒生出些游玩的意思。
这日,姜云静在甲板上支了个矮几,一边饮茶一边赏景,一副好不自在的样子。
钟崇午睡后一走出舱门便看见了这副场景,姜云静身着一袭天青色收腰襦裙,身段袅娜清丽,手里拿着本书正看得专注,微垂的侧脸像是纯净的美玉,一缕头发调皮地垂落下来,又被她纤纤长指一勾,掖到小巧的耳朵后面。
钟崇静静看了好一阵,回过神来,脸上又换做那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表情,摇着扇子走过去,从身后瞧了一眼她手中的游记。
“呵,合着你还真是来游山玩水了?”
一回头。姜云静便看见钟崇一张放大的狐狸脸,顿时吓了一跳,见他一副找茬的样子,也不理,自顾自倒了杯茶。
钟崇摇摇头,假模假样叹息一声,道:“可怜我这一路是胆战心惊,食不安寝不宁的,都瘦了好几斤。”
姜云静瞥了一眼他那比半月前还柔润些的下颌,笑道:“我看你还是先等脸上的凉簟印子消了,说这话才比较可信。”
钟崇一愣,下意识就往脸上抹去,在瞥见姜云静嘴边的笑意时,这才发觉自己又被捉弄了。
正要作色,又听姜云静道:“此番的确要多谢少当家,若非你舍身相助,小女子恐怕就得大祸临头了。等回了上京,泱泱定会请少当家去会仙楼吃个痛快,把丢掉的肉全都补回来。”
姜云静忽然谢起他来,钟崇一时有些尴尬,倒不知说什么了,打着扇子不欲再理,不过转瞬又“啧”了一声,“舍身相助是个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少当家这正当好年华,同我一个寡妇定了亲,可不是舍身相助吗?还希望日后你的娘子不要介意。”
听见“寡妇”两个字,钟崇微微拧了眉,语气淡淡道:“这些就无需泱泱妹妹操心了。何况,你都送了我半船上好的锦缎,又何需再言谢,岂不生分?”
姜云静笑了笑,却没再言语。
此次回京,他们乘的乃是钟家的漕船,除了此次带去的一应行李,还有姜云静连同沈家赠给钟家的八百匹锦缎,大都是织金缎、两色缎、提花绢这种名贵的料子,其中还包括一百匹水云纱。
这种因其薄如蝉翼,穿在身上如云如雾,又如蒙上了一层湖面月光,衬得皮肤都仿佛莹亮有光泽,一经推出便在江南引起了一股追捧的热潮,只是还未传到北地。
这种布料乃是姜云静手下的一位纺织娘所制,此女手艺精湛,坊间唤其“云娘”,经过姜云静一番操作,如今,凡是云娘的作坊出来的布匹都被大受喜爱。此次,姜云静赠给钟崇这些布匹也是藏有私心的。
北地是钟家商行的天下,若是要让水云纱一炮打响,还得靠他们的布行。之所以只运了一百匹,则是考虑到物以稀为贵。
钟崇此人尚利,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既收下这些布匹,便是不拿到自家商行去买,想必也会做馈赠之物送给京中贵人。
如今他这样一提,姜云静倒有些讪讪。
所幸后来钟崇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同她嬉皮笑脸,一路无事到了上京。
姜家已知道姜云静要回来的消息,一早就派了人来渡口候着。
钟家的船靠岸没多久,姜家的婆子并小厮便看见一位头戴帷帽、身段俏丽的女子从船上慢慢走了下来。
于是赶紧迎了上去,不敢怠慢。这位姜家大小姐虽则离京三年,可在府中的威名却并未减少,陈氏一事底下人虽不清楚内情,却大概知道同她有关,一时只叹这姑娘真是好手段,连陈氏那般人物也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如今,她守丧一结束,便又同钟家结了亲,日后服侍好了,想来手里漏下来的银子都够他们美上个好几年。
一行人在周围簇拥上了马车,自是不提。
阔别三年,再回到上京,姜云静倒比想象中更加平静。上一次,因着亲事同弟弟的事,她心中难免惴惴,一时觉得前路不清而有些畏惧,一时又恨不得立马到上京查个明白。
这一次倒是无牵无挂,就连这假扮的亲事也并未影响到她分毫,她只觉得心是空的,可什么都再填不进去。
掀着帘子看了半会儿街景,发觉也无甚变化,心中觉得无聊,靠回到车里假寐。
正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时,马车忽地一顿,将她惊醒了。
只听见车外一片喧嚷嘈杂,竟像是哪家在办喜事,正好奇想让青棠打听,车外的婆子就先隔着窗禀报了。
“大姑娘,这前面在庆贺呢,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估计得等上一会儿。”
姜云静觉得稀奇,掀帘问:“这正街上庆贺什么?挡着路也没人管吗?”
那婆子满脸堆笑,回道:“姑娘有所不知,如今北边大胜,斩了好几万敌军,圣上大悦,说要普天同庆,这上京城里的百姓也都欢欣鼓舞的,都庆贺好些天了,这种大喜事,只要不闹出事,衙门也不管。”
姜云静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也听说了此事,大梁击北戎军千里,斩敌军数万,可谓是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虽说这场战打了三年,却自此可保大梁北境数年的安定。
只是,这大半月她都在船上,倒是不知道民间已为此事庆贺到如此程度。
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姜云静在马车上也待得乏了,便想着不如干脆下来走走,刚好这附近商铺众多。
于是,便下了马来,叫上钟崇,两人一块朝着临街的铺子走去。
刚走进一家制衣坊,耳边忽然就传来个了声音。
“泱泱?!”
第63章
话音一落, 姜云静循声望过去。
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对她笑着招手,她穿着一身柳黄色绣油绿色缠枝纹综裙, 明丽娇俏, 身量较之三年前更高了,立在那聘聘婷婷,原来正是纪国公唯一的嫡孙女纪知瑶。
自出嫁之后, 姜云静同她一别已三年有余,此时偶然相遇,自然是喜出望外, 忙走过去同她打招呼。
“泱泱,真是你!”纪知瑶拉起姜云静的手, 又惊又喜,“你不是在江城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这一趟回京匆忙, 姜云静还没来得及写信给她, 此时也不方便多说, 只笑着道:“此事说来话长, 改日再同你细聊。”
“那你这次打算在京城待多久?”
“还说不准, 估计也得一年半载的。”
正当此时, 一位容貌清雅的女子走了过来。
她生得柳眉杏眼,肤白若雪,容貌虽算不上顶尖的, 却有一股空谷幽兰般清丽绰约的风姿。
纪知瑶这才想起来, 方才光顾着和姜云静叙旧,把同她一块的元若溪晾在了一旁, 于是赶紧给两人引见了一番。
原来这元若溪正是当朝太傅元逸明的嫡孙女, 她出身诗书之家,棋琴书画无一不精, 乃是上京城中人所共知的才女。
五年前,元太傅感大限将至,自请归乡颐养,元若溪心忧祖父身体,便陪他一块回乡去了,太傅果然不久后便去世了,她又为其服丧三年,至情至孝,世所称赞。
上一次姜云静回京时,她正好在老家为元太傅服丧,故而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
听完纪知瑶的介绍后,元若溪浅浅笑道:“往日纪妹妹总提起姜姑娘,如今一见,果然是风姿不凡,令人心折。”
“元姑娘过誉了,久闻姑娘雅名,心中倾慕,一直无缘得见。”
元若溪噗嗤一笑,撇撇嘴,“什么雅名,不过是别人拿来凑趣儿的,姜姑娘可别当真,我也一直有心想要结识姑娘,若姑娘赏脸,改日定当来我府上坐坐。”
姜云静见她言语温和、神态亲切,丝毫也无一般世家贵女那般轻慢之态,心中已生出几分好感,于是欣然应下。
只是唯有一事让她觉得略有些尴尬,纪知瑶在信中跟她提过,这位元若溪一早便是她母亲属意的儿媳,只是后来因两边丧事,故而才拖到了如今,现下等丧期一满,两家估计便要开始议亲。
不过,姜云静转念一想,她同纪珣本也没什么,加上事情已过去三年,早已是物是人非,便也没再多想。
话题很快就被纪知瑶给岔开,闲聊几句后,她问:“泱泱今日也是来霓裳坊看新料子的?”
“新料子?”
“这霓裳坊的料子如今最受欢迎,每次一有新的来,总能挤得水泄不通。”
姜云静这才仔细瞧了瞧柜面上那一堆锦缎布料,确实都是上好的料子,可在江南也都是时兴了一段时间的样式了,看来果如她所料,上京这一块尚有可大展拳脚的余地。
于是笑道:“我刚从船上下来呢,正要回府,走到一半,马车被前面的人给堵住了,这才下车来逛逛。”
“原是这样,我说呢,你也不像是爱凑热闹的。”
正说话间,一位身穿秋香色锦缎比甲的姑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看上去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大丫鬟,可那气派倒比一些普通人家的夫人小姐还要高上不少。
她一进来,掌柜的便立马从柜台后走出来,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雪灵姑娘来了,快请!”
被唤作雪灵的女子脸上带笑,乜一眼掌柜,“夫人要的料子都备好了吗?”
掌柜笑眯眯道:“一早就备好了,上好的云雾绡、提花绢都有,全是最新的样式。”
雪灵点点头,扔给身后两个小丫鬟一个眼色,“去取来吧。”
这时,旁边有个官家小姐模样的女子不满道:“掌柜的,你方才不还说这次没有云雾绡吗?怎的现在又有了?”
掌柜的尴尬一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雪灵就先讥诮一笑,说:“这云雾绡金贵,自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见那女子脸色顿变,掌柜的赶紧说:“何小姐,这次云雾绡只有十匹,都是谢夫人一早就定好的,若是您想要,下次,下次一定给你提前留出来。”
听了掌柜的话,何小姐面上虽仍有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冷哼一声,转头走开了。
姜云静是认识那何小姐的,她记得她乃工部侍郎的嫡次女,没想到今日竟被个丫鬟这般下了脸面,还一声不吭,忍不住低声问了句:“那丫鬟是何人府上的?看着派头还真不小。”
闻言,纪知瑶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说起来,这人还同你是旧识。”
“旧识?”
“你还记得林妙之吗?”
林妙之姜云静怎会不记得?如果是她,那倒是可以理解了。
纪知瑶接着道:“她如今可是越发得意,不仅祖父入了阁,夫君还是承平侯府的世子,当年压她一头的平宁郡主也因为贺家之事被贬为了庶人,在这上京城里的贵女中,现下她可算是拔尖的。”
此事,姜云静也曾听纪知瑶在信中提过。
承平侯府谢家乃武将起家,历经三朝不倒,前侯爷谢廷远在当今圣上龙潜时便相伴其侧,情谊深厚,后又有从龙之功,只玉城一战不幸身死,就连其妻及唯一的幼子也连同丧命。
自那之后,谢家便只剩下庶出的大房和三房,圣上念及谢廷远功劳,不忍谢家一门就此凋零,还是让庶长子谢廷景承袭了爵位。
谢廷景如今也在军中,于京中五军营任机要之职,而三房的谢廷川无甚领军才能,走的是文职,现下则是翰林院学士。
谢家本就根基深厚,如今兄弟二人又在朝廷任着高官,颇得圣眷,便是有阁老坐镇的林家比之也要退一射之地,毕竟林家也不过刚兴旺起来而已。
林妙之这门亲事羡煞了上京城中一众高门贵女,因为谢衡本身也是一表人才、前程似锦。
只不过,一开始谢家属意的是纪家,只纪老夫人忽然离世,纪知瑶需守孝三年,这样一来,婚期就要推迟。谢家长子已年届二十,自然不能等这般久,便改为同林家结亲。
当时,纪知瑶一知道林妙之这个惹事精要同老古板谢衡结亲,便乐得迫不及待一连写了几封信送到江城,称说自己在菩萨面前许的愿望灵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