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几乎是强压着才能保持风度,听了林妙之话,淡淡道:“舍妹自幼性格直爽,快人快语。至于晋国公府家风如何,谢夫人若有意见,自可让谢兄转告于我,如此当面指摘,恐怕有失礼数。”
林妙之没想到向来温润如玉的纪珣竟会毫不留情地反驳她,一时愣在那脸都涨红了。
纪知瑶顿时得意起来,笑道:“跟我阿兄打小报告,也不看看到底谁是纪家人?”
纪珣瞥了她一眼,眉头微皱,“还不进去,请的人都到了。”
纪知瑶这才吐了吐舌头,拉着元若溪往包厢走去。转身时,元若溪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纪珣,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纪珣心中轻叹一声,转身对林妙之揖手道:“今日之事,谢夫人也不必放在心上,若有失礼之处,改日纪某会向谢兄亲自赔个不是。”
说完,便跟着前面二人离开了。
包厢内已有几位贵女,姜云静同她们没打过交道,在一番见礼后便默默地坐到了临窗的桌边。
经过方才那件事,要说心情一点儿不被影响,那也是不可能的。
姜云姝恨她,视她如仇雠,同样,姜云静再度见到此人,也只觉如鲠在喉、望之生厌。
就凭陈氏的所作所为,当年只让她以死谢罪,简直是太便宜她了。可姜云静也知道,那些事姜云姝确实没有参与,就算是迁怒,那次也算给了她教训。只要她能安分守己,她倒是可以给她一条活路。
只看她要不要了。
暂且抛开这些烦心事,她朝着窗外望去,外面的大街上已是人头涌动,不远处似乎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是胜军到了吗?
看着那些欢欣鼓舞的人群,姜云静却只觉得他们的喜悦仿佛与她隔着千山万水。
边境终于平定,她作为大梁的子民自然高兴,这些年她暗中与舅父也为征北军送去了不少粮草银钱,既为公义,同时也有私心。
三年前,在陆玄京死后,她又去过报恩寺好几次,只为见那普空大师一面,可始终都无缘得见。
这些年,为求利,为报仇,她也用过不少手段,并非桩桩件件都无可指摘,但她却从未曾有过悔意,唯独只有一事,她自觉罪孽深重,那便是当初将陆玄京强行引至自己身边,最后阴差阳错害他身死。
心结难解,她见普空,也不过是求诉无门,希望佛法超度。
直到她去了江城,才在某一天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道:“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施主勿要自苦于心,时机到时,佛自会渡之。”
可如今三载过去,她却依旧只觉得心头一片空无。
正思量间,包厢的门忽然被推开,纪知瑶同元若溪走了进来,房间里立刻活泛起来。
瞧见了姜云静,纪知瑶绝口不提方才在门外的那段插曲,只促狭笑道:“泱泱今日到的倒是早,是不是也等不及看那黑羽军的风采了?”
却不料姜云静仿佛没听懂,懵懵反问:“黑羽军?”
“你竟连黑羽军都不知道!”纪知瑶一脸诧异,顿了顿,“泱泱,我看你真是在江城待了太久,世事不知了!”
纪知瑶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逗得一旁的元若溪都掩嘴笑起来。
姜云静也笑着道:“那纪大小姐不如给我说道说道?”
纪知瑶一听,果然来了劲,立刻坐到一边给她说起这黑羽军的前世今生来。
原来这黑羽军乃是谢忌谢麾下的一支特殊军队,人员均由他亲自挑选,每一个都得经过炼狱般的苦训和重重筛选,最后脱颖而出的才能成为正式的在编人员。
据说这黑羽军个个都身手了得,可以一敌十,在战场上更是屡立奇功,就连圣上都多次称赞并下旨恩赏。在突袭陇水大营时,谢忌深陷险境差点身死,最后也是靠这黑羽军才幸而生还。
关于这位谢将军的奇闻异事,这些天姜云静已经听得够多了,方才在一楼时,就连那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都与这次战事有关,此刻听了这些,心中已是毫无波动。
纪知瑶说罢,又顺嘴道:“要不那林妙之今日怎会眼巴巴地跑过来呢?估计也是想提前看一看这谢将军的风采吧,好掂量掂量自己日后还能不能这般风光。”
闻言,姜云静有些疑惑,问:“她不是谢家人吗?这谢将军去宫中复旨,回府不就能见?”
纪知瑶哈哈一笑,“这你就又不知道了吧?圣上早在南苑街给谢忌赐了一处将军府,规格比那谢府可一点儿也不输。亏林妙之这些天还拿着鸡毛当令箭呢,也不看人家搭不搭理。”
既是谢家人,一回来就单独开府,姜云静觉得有些意思,却也没有多想。
窗外的人声渐渐沸腾了起来,片刻,只听见一阵整齐如擂鼓般的马蹄声在耳旁响起,看来是胜军到了,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动,纷纷挤到了窗边,争先恐后地往外望去。
姜云静见他们挤得厉害,自己也并不十分好奇,便默默地让出了位置,退到了一旁,悠闲地品起这会仙楼的清茶来。
殊不知,她此刻的模样正好落进了不远处纪珣的眼中。
从纪知瑶进去时,他就立在了这道虚掩的门后。三年未见,再度看见姜云静,纪珣只觉得一颗心仿佛又活了过来,跳动得如同春汛里的河鱼。
她似乎并无变化,一颦一笑依旧美到让他心折,可又似乎变了,原本疏朗的眉眼间如今却像是笼着一层化不去的愁绪。
她过得不好吗?
这个念头一起,下一秒纪珣就忍不住自嘲,她自然是过得不好,关于她的那些是是非非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三年前,他做不了,三年后,更是不可能了。
虽然他同元若溪的婚事另有隐情,可这件事到底是他自己点头应下的,也就根本再无立场去管她过得好不好了。
可为何此刻心中又隐隐生出了悔意,他还是不甘心。想起方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流言,纪珣更是心痛,甚至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她答应了自己,是不是如今也会过得更好些?
可自己又真能护住她吗?
如今祖父病重,国公府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潮汹涌,他的亲事从一开始其实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为官以后,他更加清楚了这一点,否则今日也不会克制着自己不迈出那一步。
就在刚才,他差一点失控,直接冲进去。
却被身旁的元若溪小声制止住了,她问他:“纪公子可想好了?就算此刻进去,变真能得偿所愿吗?”
纪珣答不上来,他犹豫了,便是那片刻的犹豫,已经决定了许多事情。
屋内,饮了小半盏茶后,姜云静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她,可抬头一看,所有人看的都是窗外。
正奇怪时,窗边的纪知瑶却忽然回过头来。
“泱泱,你待在那干什么?快过来呀!黑羽军就在楼外面呢!”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干脆大步走过来,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姜云静被拉得一个趔趄,转头时却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门外似乎又一片衣角闪过,可还没瞧清,人已经被推倒了窗边。
窗外,一列整肃的队伍正御马而过。
第65章
自窗边望去, 御街之上,高牙大纛, 迎风招展, 身着玄甲的征北军整肃列队而过,端的是匪匪翼翼、威风凛凛,夹道两旁百姓则山呼海啸, 如一浪盖过一浪。
声势之浩大,便是本对庆典不感兴趣的姜云静看的也是心头一震,真道是南风一扫胡尘静, 西入长安到日边。不过瞬息,她眼前已是想象中的辕门暮雪、风掣红旗。
正出神间, 却听见纪知瑶在耳边喊起来:“来了,来了!”
说的自然是队伍最前方的谢忌, 今日他所经过之处, 皆是一片喧哗骚动。
姜云静的目光也随之看过去, 因尚隔着一段距离, 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只能看见那位风光无限的年轻将军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 一身玄甲威严赫赫,身后的朱红大氅随风猎猎,真可谓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可不知为何, 瞧了两眼, 姜云静竟觉得那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脑子里莫名就出现了当日陆玄京为她挡下那一剑时的背影,也是这般高大、英勇, 两人的身形开始渐渐重合, 竟仿佛一个人似的,直到回过神来, 姜云静这才悚然一惊。
自己这是魔怔了,怎么会觉得谢将军像陆玄京?
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人,一个似烈日般灼目,另一个却如清雅如松林山月,便是身形,实际也应当差得远了。
姜云静摇头一笑,挥开心中奇奇怪怪的念头。
陆玄京恐怕早已于崖底化作一捧荒土,而今日之后,这位谢将军却不知又会成为多少京中女子的春闺梦中人。
便是此刻,沿街已有不少姑娘抛出了手中绣帕,虽说这是得胜归来时的风俗,但却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多的。
世人皆慕英雄,这并不让人难堪,反倒为今日的气氛又平添了几分欢乐,像是男子不好扔绣帕,便也有扔佩囊、折扇、鲜花的。
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如春花飘舞、彩蝶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纪知瑶惯是个爱凑热闹的,自不会错过这种乐子,虽说她对谢忌倒是无意,可那个人也在黑羽军中呢,方才她就隐约瞧见了他的身影。
心思一动,纪知瑶从袖中掏出了早准备好的罗帕,挥舞起来。她身旁另外几个姑娘见状也不再遮遮掩掩,各自也掏出自己的绣帕,面带羞涩地捏在手中。
只有元若溪同姜云静站在一旁,忍笑看着其他人。
“你俩笑什么呢!”纪知瑶转过头来,佯怒瞪着身后躲懒的两人,“赶紧把帕子都掏出来。”
姜云静笑道:“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我们就不凑热闹了,”
“哼,想得美,人人都有份!”
说完,也不等姜云静反应,纪知瑶便眼疾手快地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方绣着山栀的罗帕。
元若溪见状赶紧避到一边,纪知瑶本还想伸手,可一想到她正在同阿兄议亲,便就姑且先绕过了她。
姜云静慌忙要去抢回她手中绣帕,可纪知瑶身手灵活,哪能让她得逞,一折身发现队伍已来到了会仙楼楼下,赶紧大喊了一声:“谢将军,接着!”
她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声音又响又脆,还真的引起了黑羽军的注意。
谢忌坐在马上,本已有些不耐,这御街相迎对别人来说是荣耀,对他而言却不亚于一种折磨。
思绪飘远间,忽被个女子的声音打断,随后便瞧见一方绣帕晃晃悠悠地飘落了下来。也不知是纪知瑶准头太好,还是风势也在助力,绣帕还真落到了谢忌头顶不远处。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
鬼使神差的,谢忌下意识就伸手接过了那方绣帕。垂眸一看,天青色的底上绣的是一束洁白的山栀子,针脚精湛,仿佛那柔软的花瓣正开在自己的掌心,而淡黄的蕊芯则幽幽散发着夏夜的清香。
他有一刻的怔愣。
脑中忽然就出现那个夏夜,少女发间簪着一朵新鲜的栀子,抬头问自己好不好看时的模样。
心念一动,他忽然想起,派去江城的人不久前已发来回信,说是姜云静此刻应当已在上京。
身边亲卫见他踟蹰,赶紧上前问可有异常。谢忌将那绣帕往袖间轻轻一掖,道了句,无妨。
片刻,却又将人叫回来,面无表情吩咐道:“去查查这楼上是谁。”
这一幕自然被楼上的一堆人看得清清楚楚。
“收下了,收下了!”
“谢将军把纪妹妹的帕子收下了!”
……
这边,纪知瑶扔完帕子便同姜云静笑闹起来,根本没顾得上往外面看。闻言赶紧凑到窗边,却见谢忌人已经走远只剩个背影了。
“真收下了?”
对面几个姑娘点点头。
一个人还补了句:“我亲眼见他掖进了袖间。”
方才她们见谢将军收下了,也把手里的帕子纷纷扔了出去,结果根本连他的甲胄都没碰着。
有人狐疑道:“难道纪妹妹认识谢将军?”
纪知瑶这下倒是愣住了,她本也只是闹着玩,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回过神来,忙摆着手否认道:“我哪里会认识他?再说了,这帕子本也不是我的……”
说到这,想起了帕子的主人。
转过头,对着瞪着她的姜云静尴尬一笑:“泱泱……我错了。”
其实,姜云静本也觉得没什么,不过是个彩头,人人都扔便也都不作数了。只是对方却收下了,这绣帕好歹是女儿家的私物,落在个陌生男子手中,想起来难免有些别扭和尴尬。
不过,她也不好怪纪知瑶,佯怒瞪她一眼:“下次不准了。”
纪知瑶赶紧走过来拉住她胳膊,撒起娇来。
“这事还得怪他,我哪里会想到那堂堂征北大将军竟然这么厚脸皮!我不过是意思意思,他客气客气就行了,哪还能真收呢?”
姜云静噗嗤一笑,点点她的鼻子,说:“方才不还赞人年轻有为吗?”
纪知瑶哼了一声,说:“看走了眼。”
元若溪在一旁笑着道:“其实也无妨,我看呐,估计就是送的人太多了,他收下些做个样子。以往也都是这样,方才我看其他将士们也都多少拿了些,本也都不是贵重之物,取个军民同乐的好兆头。”
姜云静同元若溪想法倒是一致,也没再多想,这一茬便算是揭过了。
当日,除了御街归迎之外,圣上还在宫中大摆庆功宴,在宴席开始前,他先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了谢忌。
昭帝则端坐于书案之后,他已过不惑之年,鬓间染霜,面上疲态尽显,同谢忌印象中那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君主已相去甚远了。
他初登大宝时,内有王族之乱,外临边境不稳,幸而有晋国公、承平侯等一众忠臣良将为其分忧护航,方才平稳度过了那段内忧外患的时光。早年,他也算得上是位明君,勤民听政,昃食宵衣,只是后来渐渐醉心起权术,于朝政反而疏远了不少。
此次征北大胜,几乎可以算是他近十年帝王生涯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年玉城一战虽取胜,却损失了他最为信任的大将谢廷远,就连其妻儿也命丧西北,此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被他引以为憾。
故而,三年前,在得知谢忌还存活于世且在西北军中时,他几乎有一种天命再度眷顾于他的感觉。
此刻,看着伏首跪拜于殿前的这个年轻人,昭帝便像是又一次见到了当年伴驾于自己左右的谢家二郎。
于是赶紧命李德玉将人扶起,带到近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谢忌的身份他已命人再三查验过,可现下亲眼见到时,他才真正地确信,这就是谢廷远的儿子,那双眼睛简直同他一模一样。
昭帝长叹一声,似颇为感怀:“好啊,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当年,你父亲为朕驻守西北,保一境安宁,如今你又一举击退北戎,除大梁心头大患,立下大功。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