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静眉头蹙起,当年她请他时,他明明一口就答应了。
“可能你还真有佛缘吧,明儿好好拜拜,也替我求求财神菩萨,佑我金山银山富贵无双。”
说完,钟崇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美滋滋地摇着扇子去寮房了。
月上中天,报恩寺后山竹林中,一座隐秘的佛堂掩映在随风轻晃的竹影中。
佛堂中供奉着上百盏莲花灯,灯火将一室烘照成宁和的昏黄,昏黄中弥漫着一股灯油与檀香混杂的厚重气味。
一位身着华服的夫人跪坐于蒲团之上,双眼微阖,面目祥和,手执着一串佛珠,嘴里轻声念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了眼,身边侍女赶紧走过去将她扶起。
也许是跪得太久,起身时腿脚微微发麻,差点一个趔趄。谢忌这才走上前去将人稳稳托住。
妇人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随后便被搀扶着坐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侍女一边为她揉捏着腿,一边说:“娘娘何苦跪这般久?都行血不畅了。”
被唤作娘娘的正是大梁的陆皇后,她如今已是年届四十的中年妇人,可素日养尊处优,面容保养得当,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左右,当年的美貌不仅没有因为年岁损减,反倒多了几分如玉般沉淀出来的光华。
只是,眉间却似凝着一股消散不去的哀愁。
听了侍女的话,她只温声道:“对佛祖不可行欺骗事。”
说完,又看向一旁站立的谢忌,“忌儿,你过来,坐在姨母身边。”
谢忌从善如流撩袍坐了下来。
陆皇后看着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外甥,目光中满是慈爱。
这些年,陆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她最疼爱的胞妹也香消玉殒,她本早已心如死灰,没曾想还能有一天重新见到她的孩儿。
在知道太子隐瞒她这般久后,陆皇后自是震怒不已,一连好些时日都未曾传见过他一次,虽然知道他也有苦衷,可越是这样,她越有一种命运再度重复的悲哀。
身在皇家,人人都有理由,人人都身不由己。
就连她也不例外,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避世坤宁宫多年,不问世事,可现在不同了,便是为了眼前人,她也不能再偏安一隅。
陆皇后望向不远处立着的牌位,缓缓道:“这些年,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为你娘念上几日的经文,可却从未心安过,只有今日,我方才真正地安心了一次。”
“娘亲在天之灵会感知到的,”谢忌目光在那牌位上定了片刻,片刻,又淡淡一笑,“不过,若她知道姨母为她念经跪得腿都疼了,定是舍不得的。”
陆皇后笑起来,“好了,我知道你关心姨母,日后便不会跪这般久了。”
“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忌儿送姨母回房休息?”
陆皇后点了点头,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道:“你今日可是有派人请了个姑娘进来?”
谢忌一顿,老实点头,笑道:“瞒不过姨母。”
陆皇后大约也知道他此前做过的一些事,此刻打量着他的神情,开口问:“是三年前那位?”
“对,是三年前同我成亲的那位。”
陆皇后沉默片刻,这件事她也暂时没想好怎么办,本来,她是打算给他寻一门最好的婚事,却没料到竟会横生这样一个枝节。尤其是,她还听太子说,他只是为了报恩才同那女子成亲的。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我们陆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可你也不必搭上自己的婚事去,若是你不好解决,姨母出面也是可以的。”
谢忌听出陆皇后的意思,苦笑一声,心道,她可没想缠着我,都定亲了。一时间又想起下午瞧见的那幅画面,心中滋味莫名。
片刻,方才垂下眼眸,淡淡道:“姨母,我并非是为了报恩,而是心悦于她,也只愿娶她为妻。”
没想到他会这般直白,陆皇后愣了愣,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可,她已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也没有想过要让唯一的外甥靠婚事筹谋获利。
何况,她再明白不过,所谓的联姻大多都只是悲剧。
于是,点点头:“这样也好,姨母来为你出面,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此事不急,她现下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或许一时不太能接受,而且,她前不久还定了亲。”
“你还没告诉她你的事?”陆皇后面露讶异,“所以这三年她都一直蒙在鼓中?”
“当年情势复杂,我也不知是否能回来,故而对她隐瞒了实情。”
陆皇后心道,那倒是有些棘手了,若对方定了亲,恐怕是无意了。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谢忌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闪了闪,沉声道:“我不打算放手。”
陆皇后叹息一声,复杂地看了他两眼,罢了,男女之事曲折复杂,旁人也无从置喙。不过,既然那姑娘就在寺中,她倒忽然想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能让她外甥这般念念不忘。
“好,那此事姨母就不插手了。不过,明日我想见一见她,不透露身份,你可愿意?”
谢忌迟疑片刻,并未立即应声。
陆皇后气笑了,“难道我还能吃了她?”
谢忌这才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她性子有时会有些跳脱,若有冒犯之处您万勿见怪。”
陆皇后佯怒嗔他一眼,说:“这还没迎回家,倒先护上了。”
将陆皇后送去歇下后,已是夜深。
后山的寮房外已是一片寂静,只余间或响起的声声虫鸣。
房中,月光从半开的轩窗倾泻进来,窗边塌上,姜云静已经睡熟,恬静的面容上被月色蒙上一层淡淡的清辉,如冷玉,如湖光。
塌边,一道挺拔的身影伫立良久。
片刻,修长的指节落在那蒙着融融月光的脸上,轻轻抚过,如微凉夜风。
“泱泱,我回来了。”
第66章
翌日, 姜云静起了个大早。
夏日山间,空气清鲜, 呼入喉间如饮甘冽山泉, 冰凉凉令人精神头为之一振。简单梳洗后,她换上身素净的柳青襦裙,正要去用斋饭时, 昨日的小僧却来敲门了。
“姜施主,打扰了。”
小僧立在廊下,双手合十。
姜云静回了个礼, 问:“不知小师父前来所为何事?”
“寺中贵人听闻姑娘来访,想邀您一叙。”
“贵人?”姜云静眉头微蹙, 不解问:“为何相邀?”
“这个小僧就不清楚了。”
“那小师父可否告知这位贵人名讳?”
“贵人乃内宅女眷,小僧也不方便透露, 不过施主放心, 贵人性情宽和、素喜佛法, 想是觉得施主身有佛缘, 这才想要结交。”
姜云静听是女眷, 戒备心消去几分。
身份不便透露, 又被称作贵人,大概是什么王公贵族府上的夫人。想起昨日之事,姜云静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况且, 对方既遣了寺中僧人过来,态度尚算诚恳, 若是硬要拒绝, 倒显得失礼了。
于是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小师父为我引路吧。”
两人沿着后山竹林走了约莫一刻钟,面前出现了一条枝叶掩映的石径, 石径后隐约有一座小院。
小僧轻轻扣响院门,片刻,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位十七八岁面容秀丽的女子立在门后。
“姜施主到了。”
女子柔声道了谢,随后看向姜云静,微微一笑:“姜姑娘,我家主子在房中,请随我来。”
姜云静听出这应当是那位贵人的丫鬟,可瞧她浑身气度、行为举止竟比她往日见过的一些高门贵女还要更有仪范。
思量间,姜云静被领进院中一间禅房,走进里间,一位妇人正跪在蒲团上礼佛。听见身后响动,身旁丫鬟将其扶起,转过身来。
只见那妇人约莫三十出头,头上钗饰简单,衣着也不刻意奢华,却莫名透出一股尊贵不凡的气度。
坐下后,她目光柔和地打量了姜云静两眼,面带笑意:“你就是姜姑娘?”
姜云静福身行了个礼,“见过夫人。”
陆皇后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檀木椅,“姜姑娘请坐。”
姜云静敛裙规矩坐下。
片刻,侍女送来了一盏清茶。
姜云静端起轻抿了一口,奇怪,明明同她在寮房所喝的是一种茶叶,却莫名有股说不出的清冽香气。
陆皇后瞧出了她的疑问,笑道:“这是芳隐采了外间竹林的晨露所泡,姑娘喝着可还顺口?”
姜云静点点头,“难怪喝着有股清香。”
“昨日听闻姑娘曾得普空大师点拨,很有佛缘,冒昧邀你来一叙,还望不要见怪。”
许是这位夫人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许多,姜云静不知觉放松不少,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同普空大师也不过一面之缘,大师仁善,为我娘亲做过一场法事,我至今心中感念。不过,夫人是从何处听说此事的?”
陆皇后不防她如此一问,倒是微愣,不过很快又面色如常道:“我也是听这寺中僧人提起的,普空这些年深居简出,并不轻易做法事,姑娘有此机缘也是难得。”
听她这般说,姜云静心里那个疑问又冒了出来:“小女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冒昧问夫人一句。”
“你说。”
“昨日我们一行在山脚被官差拦下,后得人相助方才通过,请问是夫人施以援手的吗?”
陆皇后摇了摇头,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说:“不是。”
姜云静这下更摸不着头脑了,不是她,那会是谁?
然而很快,陆皇后便又岔开了话题:“我听闻姑娘此次来寺中也是要做法事,还是为了你娘亲?”
“不是,是为了我亡夫。”
陆皇后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脸上浮现出个古怪的神色,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片刻,才端起手边茶盏,掩饰掉那一丝尴尬和心虚,说:“姑娘年纪轻轻,怎会如此……”
忆及旧事,姜云静眼神黯淡了几分,垂下眼眸轻声道:“亡夫是为救我才会命丧贼人之手,那时,我们成亲还不过几日。”
陆皇后见她形容哀伤不似作假,心里暗暗骂了自己那外甥一顿。把人家姑娘蒙在鼓里,害得她误会三年,要换做她,知道了估计也恨透了他。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心有惦念,证明此事就还有转机。
于是,继续道:“是我不好,勾起你伤心事了。不过,佛说,缘定三生,姑娘也不必太过伤怀,若是有缘,来日再会也未可知。”
姜云静只把这话当做安慰,勉强一笑,“他本正值大好年华,却因我而死。自他去后,我从未有一日不心感愧疚。便是此次来做法事,说是为了超度逝者亡魂,或许也不过是我自己想赎清罪孽,求个心安罢了。”
“他既愿为你而死,想必娘子同他定是情深义重。这般的夫妻缘分,也是难得。”
姜云静摇摇头,勉强一笑,“若有来世,我宁愿与他不复再见。”
陆皇后端茶的手一顿,心道,这位姜姑娘看上去温软,性子却有几分刚烈,心结如此之深,恐怕知晓了真相后还真不一定会如何。
于是,先按下这茬不提,随意问了几句她家中情况,又闲聊了些佛法方面的东西,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便过去了。
姜云静的性格陆皇后倒是颇为喜欢,不温不燥,想必她也知道自己身份非同寻常,度却拿捏得刚刚好,既不过分热忱讨好,也没有因为初次见面就拘谨疏离,甚至连她的身份也并未多问一句,倒像是真的萍水相逢小坐闲聊,这让久在宫中的她难得觉得舒适。
其实姜云静倒没想那么多,许是山中氛围使然,又或许是这位夫人态度亲和,她并未觉得拘束和别扭。
这些年,她在江城外出赏游或者做生意,也时常同一些妇人这般闲聊,只是眼前这位显然身份矜贵许多,可在这山寺之中,身份倒显得不重要了。
聊到最后,陆皇后还邀她一同用了顿斋饭,不得不说,那是姜云静吃过的滋味最好的斋饭,食材虽则普通,却意外地令人胃口大开、唇齿难忘。
临走时,陆皇后还送了她几帖佛经,让她得空可以抄写宁心,姜云静自是小心接过,低头时忽然发现其中一帖上有个不起眼的小印,印着两个字“陆婉”。
陆皇后察觉到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将自己旧年藏的一帖佛经也混了进去。
可也只是诧异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到那个不动如风的样子,十分自然地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在闺阁中的名字。”
陆婉,原来这位夫人姓陆。
姜云静略想了想,京中倒是有一户顶顶尊贵的陆家,当今的皇后即出自这个陆家,不过,她倒没有想过眼前这位会是陆皇后,毕竟,陆皇后在宫中深居多年,据说连坤宁殿都不怎么出。
想是陆家别的什么夫人吧,于是浅浅一笑:“说起来我亡夫也姓陆,所以方才才多看了两眼。”
陆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么,那我同你还确实有缘。”
谢忌,字弦惊,陆皇后是知道他从前化名为陆玄京的。
等人走后,陆皇后缓步来到书案边。
芳隐从一叠澄心堂的纸中取出一张,展开铺好,又拿出块上好的松烟墨研磨起来。
陆皇后正要提笔蘸墨,手上忽顿,问:“你瞧着这姜姑娘性子如何?”
“回娘娘的话,奴婢觉得姜姑娘看上去温婉柔顺,实则柔中带刚,有些棱角在的。”
陆皇后点点头,思忖片刻,又道:“你去跟忌儿说,人已经见过了,姑娘说,若有来世,宁愿与他不复再见。”
芳隐抬眼睨了睨皇后,“娘娘,真要这样说?”
陆皇后嘴角带笑,一副看戏的神情,冲芳隐使了个眼色:“对,原封不动地转告他。”
芳隐来到谢忌的院中,他正立在院中听属下禀报事务。见芳隐来了,他挥挥手让那人先告退。芳隐这才走上前去,依照娘娘吩咐将姜姑娘所说依言告诉了谢忌。
“她真如此说?”
芳隐点点头,“实乃姜姑娘原话,奴婢不敢妄言。”
谢忌脸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来,眉宇间仿佛瞬间就乌云密布。
来世不复相见?
谢忌在心中琢磨着这句话,片刻,嘴边却又浮起一抹微凉的笑意。
可惜,他谢忌不信鬼神,无论六道,自不求来世,只要今生呢。
于是,目光落在侧边一簇浓香阵阵的山栀子上,伸手弹了弹,语气平静地开口:“她现人在何处?”
芳隐想了想,道:“姜姑娘现下应该在地藏殿。”
“地藏殿?”谢忌眉头轻蹙,“在那作甚?”
“说是……说是要给将军做场法事,超度亡魂、不堕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