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芳隐垂下头也不敢再看谢忌的表情,立在一旁化作了根木桩。
因着寺中另有要事,这场临时多加的法事只能一切从简。姜云静虽觉略有遗憾,毕竟这是第三年,可事出从急,也只好如此了。
法事毕,为求尽心,她征得寺中主事同意,独自留在殿中继续念经祈福。
一如这三年,念完最后一遍《地藏本愿经》后,姜云静跪坐在蒲团上,玉面轻仰,双手合十。
“愿以我所有功德,悉数回向亡夫,使其得除苦厄,离诸恶道,光明永驻。”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中间紧闭的空门被从外推开。
午后微燥的风猛地灌进来,吹入半截玄色衣角,随后,一只黑绸皂纹靴迈过门槛,踏了进来,大殿里长明的烛火也随之明灭一瞬。
姜云静惊而转头望去,只见门口光亮处赫然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日光太盛,她忍不住用衣袖半掩了视线,眯起眼睛。
走近后,姜云静才看清,那人身着一袭玄色衣袍,腰间束金玉犀鞓带,身姿挺拔,发冠高束,一张脸隐匿在背光的阴影中,只露出个刀削斧刻般的剪影,看不清表情,却无端透出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待到一双寒星般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姜云静觉得四周都寂静了。
周遭万物都模糊起来,她的视野中只剩下立在那的男子。他们目光相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像是凝固了。
片刻,还是对方先笑起来,语带戏谑:“不堕恶道?可惜,我就是恶道本身,怕是不能如姜姑娘所愿。”
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姜云静脸上血色一瞬间悉数褪尽,一颗心却疯狂跳动起来,连带着耳膜都开始鼓鸣。
她错以为自己在这佛殿中生出了幻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人却还是立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等到谢忌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笼罩而来,姜云静忍不住一个瑟缩,跌坐到蒲团上身体朝一旁歪去,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扶住。
近在咫尺的距离,姜云静目光在那张脸上游走。
一样清俊的眉眼,一样高挺的鼻梁,一样带着丝冷意的薄唇,这张脸,这三年她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可随着时间越久,竟越来越模糊,直到此刻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才终于清晰又完整地记起了他的样子。
透过衣服有隐隐的热度传来,姜云静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下意识问出一句:“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谢忌不妨她这样一问,笑出了声,眉眼立刻荡开一片春意。
下一秒,笑意却又敛去,目光犹如潭水深不见底,幽幽道:“夫人忘了?我答应过,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往事骤然回涌,姜云静只觉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随后,心头猛地一跳,姜云静眼角瞬间泛红,隐隐有泪光浮现,微微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敢确定地叫了声:“陆玄京?”
话音一落,泪水已夺眶而出。
谢忌目光沉沉回望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轻轻拭去那微热的眼泪。
“对,泱泱,我回来了。”
耳边轻轻响起一句,似是石子落入湖中,荡起成片涟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三年前明明……”姜云静思绪混乱,皱着眉像是喃喃自语:“是有人救了你?”
谢忌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不是,是我骗了你。”
“骗了我?”
“我并不叫陆玄京。”
姜云静愣住,似是一时没明白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问出一句:“那你叫什么?”
“谢忌。”
这个名字,姜云静自然听过。
毕竟,上京城中人人都在传颂,征北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天才将领,如今大梁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武臣。
数日前的庆功宴,昭帝特进其为上护军,初授骠骑将军,岁禄千旦,另破格赐佩貂蝉冠玉带。
风光之盛,自大梁立朝以来也没有几人能盖过。
故而,故事需从头再讲过。
双亲亡故的陆玄京变作故去承平侯谢廷远的独子谢忌,姜云静自以为的落魄书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的伪装,当日陈氏派去解决她的山匪实则他精心安排的金蝉脱壳之计,而所谓的跌入山崖也只是为了将一切毁尸灭迹,好让他摆脱上京的种种回到西北,最终一战功成。
姜云静以为他死去的三年,其实他活得好好的。
谢忌讲完之后,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姜云静的心一沉再沉,最后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她只觉得浑身泛起一阵蚀骨的寒意,七月的天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她这三年的悔恨、痛苦和思念又是什么呢?
他说他骗了她,如此而已。
过了好久,姜云静才轻轻动了动身体,抬起低垂的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忌,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似的。
“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看着姜云静泛红的眼,谢忌的心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灌进去,泛起丝丝缕缕的疼,说不出话来。
他如何能不知?这三年,她身边从未少过他派去的人。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姜云静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发涩,“这三年,有多少个晚上,我都梦到你一身鲜血倒在我眼前,在梦里,我也救不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说到最后,姜云静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眼眶。
姜云静哭得脱力,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在颤抖。谢忌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凉滑的长发,低下头一点点吻去她眼角的泪。
“对不起,泱泱,都是我的错。”
“你知道吗?”姜云静目光发直,像是梦呓,“娘亲没了,弟弟也没了,然后,你也没了,你知道那种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恐惧吗?”
谢忌当然知道,他目睹过爹娘是如何死去的,也知道无人可信是什么滋味,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更名换姓、苟且偷生,不得不忍受明知道她就在那却不能靠近的痛苦。在拿回姓名之前,他不能允许自己的计划有任何偏差,如果有偏差,便是万劫不复。
“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姜云静心头冷下去,一把将他推开,冷笑道:“谢将军这是何意?”
谢忌怔愣在那,手上的动作也跟着顿住。
“方才谢将军说自己错了。”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没错,错的人是我。是我错认也错信了,从头到尾都是我错。谢将军有何错?”
谢忌听到她一口一个“谢将军”,脸色已有几分难看。
“泱泱,我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可我对你是一片真心,这个并未有分毫欺骗。”
“真心?”姜云静嘴角笑意未褪,眼神却一寸寸冷下去,“谢将军的真心,我要不起。”
谢忌僵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底。
“你是我的娘子,自然要得起。”
“谢将军如今封侯拜相、风光无限,想必京中欲做谢家妇的女子几双手都数不过来。我不过一个孀居寡妇,小臣之女,担不起如此厚爱。至于你说我是你的娘子,这个恐怕谢将军搞错了,我的亡夫姓陆,不姓谢!”
谢忌听得眉头皱起,勉强压制住心火,缓声道:“泱泱,你可以怪我,我犯下的错,日后都会一一弥补。只是,不能离开我。”
姜云静咬着牙尽量不让泪再落下来,她恨死他了,把她骗得团团转,一句轻飘飘的错了就想打发一切,如今还说什么不能离开他。
他竟然是谢忌,姜云静觉得自己当年真是眼瞎,竟还以为他是什么清白书生。
想到往日种种,她越发心寒,哽咽片刻,抬起头,“你当初是不是觉得耍着我玩特别有趣?看我犯蠢,还自以为是地把你当个穷书生。”
“我从未这般想过。”
“那你可曾有一刻想过要告诉我真相?你可曾有后悔过?当初你究竟为何答应娶我?”
谢忌沉默片刻,回道:“后悔,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娶你,只是因为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
姜云静大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完后,心底却泛起一阵酸苦,撇开脸去。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况且,三年过去,我对你早已没了当年之情。”
谢忌恍若未闻,立在那一动不动,只是脸色却已是难看至极。片刻,一步步走上前来,拿起案台上姜云静手抄的《地藏经》,一扬手。
“你心里还有我的,不是吗?不然这些是什么?江城寺庙里的那些长明灯又是什么?”
姜云静被他问得有一刻的慌乱,随即又清醒过来。
“那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想为自己赎清些罪孽罢了。毕竟,当年我误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你,无端背上一条人命,任谁心中都会过意不去。”
“是么?”谢忌冷笑一声,修长手指捏住她的下颌,“我不信。”
姜云静平静看着他:“谢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我如今已同钟崇定了亲,不日之后就会嫁过去。”
谢忌听得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冷得如同浸了冰:“你真要嫁给姓钟的?”
姜云静皱着眉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他铁钳一样牢牢地握住,只好愤愤扬起脸,大声道:“对,我就是要嫁给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至少他不会骗我!”
谢忌怒极反笑,察觉自己将她抓疼了,轻轻松开了些,可目光还是牢牢地锁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泱泱,你的夫君不管姓什么,都只能是我。”
姜云静趁势甩开他,却不料撞到背后的案台上,腰上传来一阵痛意,她忍不住蹙起了眉。
谢忌心中一慌,走上前去,想要查看。姜云静又痛又怒,惊慌逃开时直接一手将案台猛地一推,上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香灰洒出来,漫到半空中,染在谢忌的衣袍上,脏污一片。
烛台也随之被抛落,火焰燎过地上淌开的香油,瞬间燃起一片,他手上拿着的一叠经文也被点燃,火光被风一吹,凶猛地朝着他的衣袖而去,谢忌却恍若未觉,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光中,面色阴沉,恍若炼狱修罗。
姜云静愣在那,没想到会失手打翻案台,一转眼便看见他的衣袖就要烧着,惊慌中下意识地就走上前去推开了他,手抄的经文落到地上,瞬间被火吞灭,而姜云静却被他猛地一把拉进了怀中。
谢忌伏在她耳边,无声一笑:“泱泱,你还是在乎我的,不是吗?”
那声音犹如鬼魅,带着几分凉意,姜云静浑身一凛,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将人用力推开。
“你疯了!”
说完,姜云静也不再等他反应,提起裙摆转身就朝殿外跑去。
跑到一半,却听见身后人又平静开口道:“泱泱,我是不会放手的。”
姜云静脚下一顿,却没再说什么,又提步走了。
空荡的地藏殿内,大愿地藏王菩萨金身巍峨、低眉垂目,只面上被熊熊火光映照出片片暗影,不再尽是光明。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谢忌立在那,勾唇一笑过后,面上只剩下个冰冷的神情。
一路跑回到寮房,姜云静只觉一颗心仿佛都要蹦出胸腔,方才那一切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她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死了三年的陆玄京竟然又活过来了,还变成了谢忌?
见小姐慌慌忙忙地跑回来,脸色发白,发鬓都乱了,衣服还脏污了一片,像是染了灰,青棠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
姜云静无心同她解释,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此刻她早已明白,昨日放他们进来的究竟是谁。原来他一直都在暗处,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恐慌。
“赶紧收拾东西,我们现在下山。”
青棠见她一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心中又惊又怕,可也没有多问,点点头,转身去收拾行李了。
钟崇见她忽然要走,也是惊讶莫名,这都午后了,再走恐怕赶不上回城。可姜云静却一脸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于是,一行人匆匆忙忙地便下了山。
然而,马车刚自报恩寺山脚驶出几十里,半道便开始卷起一阵风来,不多时,前一刻还澄澈碧蓝的天忽然就挤满了铅灰的浓云,四周都暗了下来,顷刻间便已如同暮色将至。
树叶被刮得哗哗作响,马匹似乎也有所感知,不安地在原地踱起步来。
“这是要下暴雨了!”
车夫费力扯着缰绳,望着那越来越暗的天,神色不宁。
上京城的夏,天总是说变就变,谁也预料不及。有时候,一场倾盆大雨下来,城里街道上的水都能淹上小腿,房屋也能冲塌数间。
姜云静对此是有记忆的,她还记得有一年,娘亲院子里的一棵树都被暴风雨给刮断了,树干还砸毁了西厢房的屋顶。
可走到一半,再掉头回去也是不能,姜云静只能命马夫趁雨还未落,赶紧加快速度向前。
然而,雨势比预想中的还要大还要迅疾,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车外已是雨水如注、电闪雷鸣,马匹受了惊,在车夫的抽打下,不断地发出嘶鸣。
姜云静坐在马车里,尽量保持着冷静,可那雨水像是无数双手在驶进拍打着,仿佛要破窗而入似的。青棠在一旁早吓得脸色发白,可还得咬着牙使劲按着窗户,不让风把它吹开。
可雨水还是渗了进来,没一会儿,车里就积起了一层浅浅的水。
青棠急道:“小姐,你快把腿放上去,等下鞋湿了,脚会冰。”
姜云静只好抱着腿坐到了塌上,车身摇摇晃晃的,得抓紧车壁才勉强不掉下去。
姜云静在心里默默祈祷着,马车一定不要有事,若是此时被卡在了半途,那才是叫天天不理叫地地不应。今日若不是她,大家也不会跟着着急回京,想到这,她心中一阵愧疚。
可愿刚一许完,车身就忽然一偏,随后她连同青棠便像麻袋似的被猛地朝一边甩去,重重地撞在车壁上,姜云静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钻心的疼,骨头都快被撞散架了似的。
原来是山路太过湿滑,马又跑得过快,车辙一个不小心便倾翻了过去。
钟崇在后面听到动静,赶紧探出头来,看见前面车翻了,吓得让马夫一勒缰绳,直接就冲下了车。
青棠倒是没有大碍,因为马车是朝着她本就坐在马车偏向的侧方,身后的车壁给了个缓冲,而姜云静则没那么幸运了,她因为身体悬空,直接整个人被抛了起来,后又重重地撞到在地。
钟崇赶到时,她已经晕了过去。
雨还在下,不仅没有减小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
山路已是泥泞不堪,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前方还会有泥石崩塌。可眼前这条路又极窄,姜云静的马车横挡在路中,若不把它移开,后面的马车也没办法通行,车辙坏了,一行人只好动手去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