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谢忌,难道是他安排的?可那日从报恩寺回来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几日京中还传出一件逸闻,说是那日庆功宴,九公主对谢忌一见钟情,扬言要将他聘为驸马。
圣上子嗣不丰,虽生了八子四女,可撇去那些早夭的、病故的,如今也只剩下五个皇子两位公主,这位九公主是最小的,本为四公主,可昭帝觉得四字不祥,便改为九公主。
九公主作为幺女,出生时刚好又遇上天降祥瑞,打小就十分得圣上喜爱,性格肆意骄纵、为所欲为,会当众脱口而出要谢忌做驸马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想要同谢忌结亲的也不止这位九公主了,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们早都纷纷心思浮动,筹谋着要将自己的女儿嫁入将军府。
这些姜云静都有所耳闻,也丝毫不意外。
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做驸马也绝非高攀,可以想见,在不久后的将来,等着他的必定是一门风光无限的亲事。
她同他的那段旧情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误会,料想当日在报恩寺,他也应该不过是心有不甘才冲动说出那些话,如今想明白了,大概也便不会再为难彼此。
故而,姜云静思量一番,还是答应去见春娘。
因为姜云静提出想要见一见这次听月坊的花魁,所以两人约在了城西春娘的一处宅子。
春娘一袭青衣,打扮得倒比在听月坊里素净许多,三年过去,她容颜与之前相比变化不大,只更多了几分利落和凝练,而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爽朗,见到姜云静便热情地拉她逛起园子来。
这处宅邸乃是春娘两年前新置,说是宅子,其实相当于听月坊的半个教坊,平日,楼里的乐师同姑娘们也会在此排演节目,这几日,要献艺的花魁也都停牌谢客在此筹备七月七的表演。
进入后院,没走几步,姜云静远远便听见了假山后传来的丝竹之声。
是琵琶,弹的是《十面埋伏》,丝弦弹拨间,似有屋瓦飞坠、悍马嘶鸣,金鼓剑弩声交错齐鸣,仿佛让人亲临战场,耳边尽是厮杀对阵之声。
一曲罢,耳边激荡不绝,姜云静还尚有些回不过神。
春娘笑问:“姜姑娘觉得这位花魁技艺如何?”
姜云静回道:“极好,春娘有此妙人,香桥夺魁想必不在话下。”
“姜姑娘谬赞,等会儿我将霓裳引见给你。这次香桥献艺,我对她期许最大,除了琵琶,她还准备了一支舞,那才是重头戏。你若想让那水云纱一炮打响,找她定不会有错。”
姜云静听了,微微一笑:“那便多谢春娘了。”
“无妨,你我客气什么?只是有一事,这霓裳有些脾气,有时候便是我的话也不管用,若是她不愿,恐怕姑娘也只能另找他人了。”
才艺出众者不乏有性格乖僻之人,倒也不奇怪,姜云静点点头,说:“春娘放心,我只尽力争取。”
没一会儿,霓裳便被春娘唤人叫到了这边的凉亭。
等人走近,姜云静一看,心道果然不愧是花魁,这位霓裳姑娘生得是花容月貌、明艳无匹,身段更是婀娜有致,别有一番韵味,便是她一个女子,看了也不禁有些心神摇曳。
只是果如春娘所言,她神情和姿态间分明带着一股疏离和冷意。
在春娘讲明水云纱的事后,霓裳并未接话,目光淡淡扫过姜云静:“姑娘方才听了我的琵琶,觉得如何?”
“姑娘的琵琶激荡清越,令人如临关山,别有风味。”
或许是赞赏的话听多了,霓裳闻言也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
“此次香桥献艺,我志在夺魁。比起琵琶,我更看重后面的那支舞。姑娘想让我穿你送来的衣裳跳舞,这个恐怕不行,我的舞衣是织云阁亲制的,并非一般可比。”
织云阁乃是江南最有名的制衣坊,这个姜云静自然知道。
不过,她也没有慌乱,微微一笑道:“那姑娘可知织云阁如今最爱用的便是我这的水云纱?”
“水云纱?”
“这种衣料轻盈纤薄,穿在身上如披云霞,尤其适合跳舞的时候穿。若是姑娘能穿着这种料子的衣裳献艺,定会锦上添花。”
“哦?”霓裳眉头微蹙,带着丝狐疑,“若是这般好,我为何不知道?”
“这种衣料也是最近方在江南兴起,尚未传到上京。姑娘穿上的话,也是头一批。”
霓裳的目光这才有了一丝松动,可神情依旧倨傲,缓缓道:“可即便像你说的那般好,如今距七月七不过三四日,又如何来得及赶制成衣裳?”
“这个姑娘放心,我方才打量你身段,应当同我差不多。我其实也略懂一些舞艺,因着水云纱轻便,故而在江城时曾托织云阁用它制过几身舞衣,其中还有两套尚未穿过,若是姑娘愿意,大可一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请人略改改也是来得及的。”
霓裳思量片刻,笑起来,“试试倒是可以。”
姜云静心上一松,幸好她今日出门时刚好就把衣裳带上了以防万一,结果没想到还真的用到了。
正要唤人去取,却听对面的霓裳又开口道:“不过,不是我试,而是你试。”
第69章
“不过, 不是我试,而是你试。”
此话一出, 春娘眉头立时皱了起来:“霓裳, 不得无礼。这是姜郞中府上的小姐,岂容你这般冒犯?”
霓裳讥讽一笑,整了整衣袖, 漫不经心道:“奴家不过一介风尘女子,不认识劳什子小姐,今日不过是看在春娘你的面子上过来, 若是姜姑娘并无诚心,那便罢了。”
其实, 这霓裳原先也是个官家小姐,父亲犯了事被抄家流放, 这才被发卖为奴, 被春娘偶然遇见买了回来。
霓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称得上色艺双绝, 唯有一点不尽人意, 那便是气性太强, 一身的傲骨,几度寻死不成,如今勉强做了淸倌儿, 脾气也未见转好。
姜云静对她的身世也有所耳闻, 思忖片刻 ,回道:“诚心我自然是有的, 只是不知霓裳姑娘是否也有诚心?还是只是为了戏弄我一番?”
说实话, 提议时霓裳确有几分戏弄之意,她如今最讨厌的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 知道姜云静的身份后,她根本就不想来这一趟,碍于春娘,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一番。
可此刻她都这般说了,对方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不悦,霓裳倒有些意外,神色也跟着缓和了几分。
“姜姑娘放心,我虽性子有些肆意,可也不至于不分好歹。若姑娘真有诚心,我自然也会以诚待之。方才的提议并无冒犯之意,我既向姑娘展示了我的琵琶,姑娘若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穿上水云纱,礼尚往来,也该拿出点真本事让我见识见识。”
这番话说得姜云静倒是心服口服了,生意场上的道理确实如此,要让顾客付银子,就得使其心动而意动。
左右这是春娘的内宅,换身自己平日穿的衣服也不算折辱,姜云静没多犹豫,点点头说:“那便请霓裳姑娘稍等,待换好之后,姑娘定会改变心意。”
霓裳下巴轻抬,微微一笑:“那我便等着瞧了。”
春娘在旁听得心中忐忑,将姜云静拉到了一旁。
“姜姑娘不必如此,霓裳到底是听月坊的人,她若是要耍性子,给些苦头吃吃就安分了。平日里我对她管束太松,纵得她这般胡闹,姑娘你别介意。”
“霓裳可是献艺的花魁,春娘真舍得责打?”姜云静笑了笑,说:“何况,我本也是自愿的。我对水云纱有信心,若今日拿不下霓裳,日后又如何能赢得别人的心?”
见姜云静已拿定主意,春娘也不好再劝,她同她也认识了几年,自是知道这位的性子。只是希望主上不要知道了这件事,否则说不好真会迁怒霓裳。
姜云静被领去了房中换衣服,这水云纱制成的舞衣十分精巧复杂,侍女们在旁服侍着她一层一层地穿好。
姜云静的舞是沈氏当年请人来教的,其实像她们这种大家闺秀习舞的不多,可幼时好动的姜云静却偏生喜欢,沈氏对她向来是百依百顺,便花重金请来了当时江城最好的女舞师,教了她好几年,后来到了上京也没有落下,只是沈氏去世后,她没了跳舞的心情,这才搁置了好几年。
前两年,她在江城偶遇了当年教她的师傅,一时兴起便又开始练起来,还心血来潮地去制了好几套舞衣,没想到阴差阳错倒在今日用上了。
换好衣服已是一刻钟以后。
春娘同霓裳等在亭中,正惴惴不安时,忽见不远处飘来一抹云雾似的倩影。
待到看清走来的人后,春娘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
她做的本就是皮相生意,自诩见过的美人也如过江之鲫,可饶是如此,眼前女子也还是美得让她呼吸一停。
穿上这套月白色水云纱制成的广袖留仙裙,姜云静立在那,宛若一朵晶莹玉白的月夜梨花,浑身蒙着一层清霜,非花非雾,似影似幻,人在近前却又如隔云端。
那层层堆叠的细纱随着她的曼妙身姿轻柔浮动,明明是在晴日下,却莫名像是闪动着银月的清辉,游弋无踪,缥缈不定,让人目光想要抓住却又抓不住。
霓裳也看得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她本以为姜云静在夸大其词,可在看见这身衣裙后,她这才明白为何方才她那般有信心。
若是能穿上这身衣裳登台献艺,那今年的花魁,必定是她的囊中之物。
旁人都道霓裳清高,其实她知道她其实骨子里争强好胜,既然不能摆脱命运,那么便是做花魁,她也一定要做声名最盛的那一个。
“霓裳姑娘,如何?”
姜云静走到两人跟前,微微一笑。
霓裳面带欣赏,点点头说:“姜姑娘诚不欺我,这水云纱的确让人眼前一亮、见之难忘。”
“那香桥会?”
“能得姜姑娘相助,霓裳实属有幸。”
姜云静嘴角一勾,与霓裳四目相对:“那便一言为定。”
这之后,霓裳的冷淡倨傲一扫而光,对姜云静的态度显而易见地亲热起来,走上前细细打量起这身衣裙来。
“这真是我见过最美的料子了,姜姑娘是怎么制出来的?”
“这是一位叫云娘的织娘做的,她手极巧,除了这水云纱,还有不少好东西。”
霓裳眼睛一亮,笑道:“那姜姑娘日后可得多跟我介绍介绍。”
“那是自然。”
霓裳看了一会儿,有些可惜道:“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穿上这身衣裳跳舞是什么样了,只是我今日身子不便,不然定要给姜姑娘跳上一曲。”
“无妨,香桥会我定会去给姑娘捧场。”
霓裳抿嘴一笑,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姜姑娘方才说也曾习舞,反正此刻园中无人,不如我同姑娘合演一曲,就当玩乐,如何?”
姜云静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个霓裳还是个自来熟,正要张口拒绝,却又听对方又补道:“我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虽则我如今是个花魁,但乐音歌舞的喜爱是发自本心,为了悦己而非娱人,我方才听姑娘说喜欢跳舞,所以一时口快,若姑娘不愿也莫见怪。”
她笑意盈盈,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在提及自己喜爱之事像是又变作了羞涩的小姑娘,全然不见方才那般盛气凌人之态。
姜云静忽然想起之前那首琵琶曲,那曲子荡涤心胸,若非心怀坦荡之人是绝演奏不出来的。
既然对方坦诚相待,她其实也并无芥蒂,虽不是伯牙子期,可乐音纯然,若兴之所至,舞上一支倒也无妨。
“好,那我便同霓裳姑娘共演一曲。”
霓裳也是个性情中人,见姜云静如此,转头就去寻琵琶去了。
此地有一片小湖,顺着曲桥走到头是一方空台,平日是排演歌舞的地方。空台对面有一处水榭,水榭中支着一方山水折屏,乐师们会在屏风后演奏,方才霓裳便是在那弹琵琶。
姜云静立在空台上,等着琵琶声响起,然而等了片刻,耳边传来的却是一阵琴声。
她面露疑惑,方才霓裳不是说弹琵琶吗?可隔着屏风,又看不清对面的情形。
不过,那琴声比起之前的琵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奏的是《将军令》,弦音泠泠,一声动,四境皆寂,指下便如巨石奔崖,弦中似有飞波走浪,初疑喷涌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因无鼓乐作伴,曲子少了几分雄浑开阔,却勾勒出了一番残夜半、旌旗乱的无端寂寥,袅袅入心。
许是被那琴音感染,姜云静也随之挥袖轻舞了起来。忽而起,忽而落,广袖翻飞,腰身轻盈。湖水轻漾,微风徐过,身上那袭衣裙便如渺渺轻云,在这轻飘的琴音下,如欲飞上云端。
屏风后,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拨动着琴弦,目光静静地落在不远处湖上的那道身影之上。
一曲毕,耳边只剩寂静。
姜云静犹回不过神,仿佛还能听见那乐音似的。
只是心中悲意顿生,竟半分没有了之前的心境。
待到春娘走过来,她才抛去心头那丝异样,笑道:“我倒是没想到这霓裳姑娘的琴竟比琵琶还要好。”
春娘也有些纳闷,霓裳琴艺确实不错,可比起琵琶来就差远了,可今日为何会弹得这般好?不过,方才姜姑娘一支舞看得她倒是颇为惊艳,正想问她师从何人,曲廊上却缓缓走来了一人。
姜云静余光捕捉到,目光也随之转了过去,下一秒,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是他?
自报恩寺一别,谢忌送陆皇后回宫后,一连几日又都被圣上留在宫中伴驾左右,春娘的消息虽早就送去了将军府,可直到今早他从宫中回府这才看到。
于是,也没让旁人跟随,独自骑马便过来了。
两人上次算是不欢而散,谢忌知道姜云静如今恐怕不愿意见到自己,本打算看一眼就走,只是看到人的那一刻,他又改了主意。
然而,看到谢忌的那一刻,姜云静只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她明白过来方才弹琴的人究竟是谁,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来到这院中半日都没见到谢忌,她本还心中庆幸,以为今日春娘真是单纯让她来与霓裳见面的,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一出。
谢忌做了个手势,春娘立即退了下去。
空台上只剩下两人,姜云静心中羞愤,一想到方才竟然在他面前起舞,就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一时间,心冷了,眼也冷了,不等他开口,转身就欲离开。
可还没走两步,身后人就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谢忌压低眉眼,看着垂首不语的姜云静:“泱泱如今是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说了?”
姜云静抬起头,眼角已隐隐泛红,语带愤恨:“说什么?谢将军今日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戏耍一番看我出丑?”
“看你出丑?”谢忌眉峰蹙起,狭长清冷的眼中微带疑惑,“你怎会这般想?”
“不是吗?当日我在报恩寺扇了你一巴掌,折损了你大将军的颜面,你自然要想着法子找补回来。方才那支舞,谢将军可还满意?够消你心头之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