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中, 谢忌正坐在她面前, 目光温柔地看过来。四目相对,再无任何掩饰, 姜云静心中不知觉就淌出一股柔情, 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个夜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中有微妙的情绪蔓延开来。
直到油灯忽地爆开,发出噼啪一声,姜云静这才猛地回过神,慌忙移开了目光。
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姜云静眉头皱了皱:“你饮醉了?”
谢忌收回手,淡淡道:“还算清醒。”
姜云静撑着胳膊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打量他神情确实尚算清明,只眸色中似有三分醉意。
想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让侍女给你弄碗醒酒汤来吧。”
谢忌端详她片刻,轻轻颔首:“也好。”
于是,起身唤来守在外面的迎霜,送了热水和醒酒汤进来。
见他大喇喇地在帐中梳洗,用的还是她的巾帕和澡豆,姜云静几次想要开口阻拦,最终还是咽回了喉咙里。
想来就算是说,他也必不会在意的。
这人的脾性她三年前早就看清,表面是个温润知礼的公子,其实骨子里却是个霸道阎王。
看着那道在不远处晃来晃去的身影,一时间又想到他今日所作所为,姜云静只觉得心头乱糟糟的。
梳洗一番后,谢忌又变作了那副清爽利落的模样,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她柳眉轻蹙一脸复杂的模样,笑着走过去,打趣道:“我们泱泱这是又在跟谁生气呢?”
姜云静抬起头轻瞪他一眼:“这毕竟是我的帐中,你也稍微顾忌着些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见她粉面含嗔,谢忌心情莫名松快许多,坐到她身旁,语气无辜:“我记得方才可是你让人叫醒酒汤的,我本打算同你说会儿话就走。”
“可我也没让你在这梳洗,还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哗哗啦啦的。”
谢忌哈哈一笑,煞有介事点点头:“原来是嫌我太过粗鲁,这几年在军中习惯了,一时没注意,泱泱勿要怪罪。”
见他提起军中事,姜云静一时有些失神。
这三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西北苦寒,北戎军又多彪悍,恐怕所谓的大捷也是多少次命悬一线换来的。她也听说过,他为擒北戎王,深入对方腹地,差点冻死在雪中。
想到这,姜云静一时滋味莫名,抿了抿头发,没说话了。
谢忌察觉到她的异样,也没点破,目光落在她缠纱的半截手臂上:“身上的伤如何了?”
“太医来过了,说都只是擦伤,敷药就好。”说到这,姜云静顿了顿,面带疑惑,“皇后娘娘还差人送来了药膏,她已知晓我们的事?”
谢忌点了点头:“从西北一回来我就告诉了她,她一直想见见你。”
皇后要见她?姜云静心中有些不安。
想象中皇后娘娘大概就是那种威严万方、不苟言笑的模样,想了想,抱着膝弱弱道:“能不见吗?”
谢忌想扶了扶额,有些苦恼的样子,“恐怕不行。我已将我们的事禀告给了圣上,回去估计就会有旨意下来,到时候估计还要入宫觐见。”
姜云静的脸又垮了几分,虽说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可临到跟前还是有些发怯。
见她一脸不情愿,谢忌又安抚道:“放心,皇后娘娘性情温和,泱泱又这般可爱,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姜云静只当他是随口宽慰,撇了撇嘴没当回事,转念想到王甫的事,神色正经了几分:“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虎是你放出来的?”
闻言,谢忌微微一笑:“是,也不是。”
“这是何意?”
“今日就算我不放,也另有其人会放。”
姜云静面露不解。
累了一日,谢忌也有些疲乏,靠坐到床边,将姜云静拉到怀中,摩挲着她凉柔的长发。姜云静注意力全被老虎的事吸引过去,便也由着他了。
“此次围猎是太子负责,若真出了事,圣上必定会怪罪到他头上。前两日,我暗中布置的人送信来说西苑的虎园里发现有仆从形迹可疑,且有一只白额老虎出现了异样,怀疑是有人下药。”
“然后呢,”姜云静抬头看向他,“你抓来那人审问了?”
“没有,那样就打草惊蛇了。我只命人检查了老虎的吃食,发现其中掺了一种西域来的草药,这东西连吃一段时间后忽然停下,老虎就会狂性大发,可当日的虎食中又查看不出来。”
姜云静沉默片刻,叹道:“对方这步棋还真是谨慎。”
“是,”谢忌语气淡淡,嘴边浮起抹嘲讽的笑,“可惜,那下毒的仆从虽是虎园里的人,可生性胆小,难免露出马脚。”
“既然此事关系到太子,你为何还会把老虎放出来?”
“对方有心陷害,不如将计就计。西苑出了这样的岔子,圣上必定会下令彻查,到时候再揪出那个人,可以反将对方一军。就算仆从抵死不开口,圣上也难免会疑心。太子已经受了责罚,到时候查出来是被人陷害,圣上心生愧疚,反倒于他有益。”
听完,姜云静在心里默默道,谢忌这城府还真是深不可测,如此玩弄人心,实在是可怕。
她忽略掉心中泛起的那一丝寒意,低声问:“那究竟是谁在背后陷害太子?”
谢忌淡淡吐出三个字:“三皇子。”
虽不知内情,可姜云静也多多少少听说了如今朝廷上的派系之争,尤以三皇子同太子两派斗得最为厉害。
谢忌继续道:“三皇子想借此机会让太子受罚,顺道自己立功。三皇子本就善于骑射,围猎表现也格外突出,若是能再生擒猛虎,一定会让圣上龙心大悦。越贵妃一党蛰伏了这些年,想必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那为何今日发现老虎的不是三皇子?”
“消息我送给他了,只是他自己在赶来的路上意外跌了马,如今还在帐中养着呢。也不知如今圣上是觉得他护驾心切,还是贪功心切?”
说完,哼笑一声,是个浑不在意的样子。
姜云静心道,想必这三皇子摔马大概也是他的手笔了。
听完这一席话,她只觉得后背发凉,朝廷上暗涌翻卷,一个不留神可能就是粉身碎骨的结果。
姜云静忍不住问:“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今后你在我身边,难免被牵扯进这些事中。朝廷宫中,人人复杂,多知晓一些,总归不会那般被动。”说到这,谢忌话音一顿,转头对上她的目光:“何况,我说过,今后不会再对你有所隐瞒。”
姜云静与他对视片刻,一时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当做没听到他方才那番承诺,岔开话题道:“姜云姝现在在哪?我想见她一面。”
谢忌察觉到她的回避,也没说什么,回道:“她被喂了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喂了药?姜云静有些惊讶,可很快明白过来,这大概是谢忌为了让她不乱说话想出来的法子,毕竟现在在上林苑,太多双眼睛盯着了。
“那我弟弟……”
“无妨,她昏迷前我已经问过你弟弟的事了。”
姜云静一愣,“她说了?”
谢忌点了点头,将之前姜云姝告诉她的事转述了一遍。
“在江南?”姜云静十分惊讶,似是有些不信,“怎么会在江南?”
明明这三年她去过江南这么多地方,可为何却没有打听到他任何踪迹?
谢忌抚了抚她的肩,柔声道:“此事还须核查,等回京后把那严家大郎抓来,到时候再仔细问他便是。”
闻言,姜云静也只好点点头,默默抱紧了膝盖。
……
姜云姝同王甫的事太过离奇,当日便传遍了整个上林苑。
王夫人知道儿子惨死后,当即便晕了过去。
王幼芝身体不好,这次本不打算来,可耐不住姜云姝一番哄骗,说是俞之松在,便也跟了过来。消息传来时,她正要悄悄去见俞之松,听到哥哥身故,急火攻心,没多时便病倒了。
王家这边一团乱,俞家也没好到哪去。
宁远伯府衰落后,俞夫人在外为了撑场面,格外好强爱面子,如今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可谓是颜面丧尽。自己的儿媳在禁苑中偷人,连圣上都知晓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姜云姝被送回来时,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要让人抬走,最后还是身边婆子说这样只会更让人看笑话,她这才忍着恶心让人把她抬进了帐中。她唯一庆幸的是俞之茂在外公干,此趟没来,不然就成了最大的笑柄。
第二日一早,俞夫人一行便准备打道回府。
正在收拾行李时,丫鬟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禀报说王家的来了。
帐外,王夫人正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来,就连一脸病容的王幼芝也悄悄地跟在了最后。
王夫人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侄女,又得她老人家宠爱,自小便养成了个跋扈泼辣的性子,后来又嫁进了在江南横行一方的王家,越发嚣张,眼里从不揉半点沙子。
也许是脾性相投,王夫人素来最疼爱的便是这位幼子,如今他在这禁苑中无端被只老虎咬死,她既不能怪圣上也不能怪太子,一腔愤恨无可发泄,只能把这笔账通通算到宁远伯府头上。
毕竟,如果不是那个不守妇道的浪蹄子勾引她乖儿,他又怎么会遭此飞来横祸?
于是,今日一醒过来,她便打定主意要来找俞家讨个说法,既然她儿子死了,那贱人也不能活!
俞夫人一听王家的来了,心头顿生一股邪火。惹出这样的腌臜事,他们还有脸来?!
丫鬟说完,俞夫人把手里的茶盏“啪”地一搁,正要往帐外走去,结果帐帘就被人从外忽地掀起。
外面的守卫早被王家人挡开了,王夫人就这样带着人毫无顾忌地直接闯了进来。
看见来人后,俞夫人气得面色铁青,脑子一懵差点没站住,幸好身后的丫鬟有眼力见,赶紧给扶住了。
站稳后,俞夫人攥紧了手心,这才咬牙道:“不知王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俞夫人,都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必客套了吧?”王夫人嘴角噙着缕冷笑,目光在屋子里扫过一圈,语气不善:“赶紧把人交出来,你宁远伯府出了这么个□□,害我儿性命,简直是丧尽天良!”
听见宁远伯府同□□这种词连在一起,俞夫人登时又是气得差点倒仰,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张口就说:“你自己儿子勾三搭四,倒怪上我们宁远伯府了?谁不知道王家二公子是个什么德性?勾栏里的常客,被那些粉头缠软了腿的浪荡哥儿,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王夫人听得心火直冒,肺叶子都快气炸,走上前来,一副要将俞夫人嘴撕烂的模样,身旁人赶紧将她拦住了。
“好个老虔婆,竟然污言秽语诋毁我儿!你真当我们王家是吃素的?今日若不交人,我让你们宁远伯府吃不了兜着走!”
俞夫人自然是不在乎姜云姝的,心里只恨不得那贱人立时死了的好。可对方这般不留情面地闹上门来,话里话外都在打宁远伯府的脸,她也忍不下这口气,若是就这般将人交出去了,以后伯府岂不会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虽说姜云姝干出那等下作事,可到底是她儿子明媒正娶的媳妇,如今婚书还在,人被王家的带走,她儿的脸面又往哪放?
于是,俞夫人只能按下心头那股怒火和憋屈:“那是我俞家的媳妇,哪有让你们带走的道理?若王夫人非要胡搅蛮缠,大不了我们现在就去圣上那对质一番,看你到底有没有理!”
王家几个媳妇听了这话,脸色都有些变了,其实她们今日也不愿过来,只是被王夫人逼着没法才来。若真闹到圣上那,此事王家绝不占理,毕竟男女之事也无公论,最多各打五十大板,何况这本就是丑闻,一个不好甚至会惹得龙颜大怒。
可她们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埋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最后还是王幼芝走上前来,拉了拉王夫人的衣袖。
“娘,不如此事就算了吧。姜姐姐如今也受了重伤,还没醒呢。”
闻言,王夫人眉头一竖,猛地甩开袖子,王幼芝身量单薄,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你还敢给那姓姜的说话?若不是你被把□□灌了迷魂疼,带进我们王家,你哥哥至于死的这般惨吗?”
王幼芝的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后悔:“我……我也没想到会害了哥哥,都是女儿不好……若早知道姜姐姐是这般,我便不同她来往了。”
站在一旁的俞雪亭瞧了半天,心里早窝着火,此时见王幼芝哭哭啼啼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王妹妹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你成日同我嫂嫂待在一处,恐怕也不单是为了她吧?你给我四哥写的那些情诗缝的那些帕子,恐怕王夫人还不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原来,俞雪亭早就知晓了王幼芝同俞之松私会的事。那俞之松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素日又爱炫耀,自勾搭上王幼芝后,总想跟人显摆显摆,于是便将此事讲给了家里同他关系最要好的俞雪亭。
俞雪亭知道后自然是大为震惊,可若是四哥真能娶了王家姑娘,对她日后的亲事也有助益,于是便没同旁人提起,只是她却不知这件事是姜云姝在中间搭桥。
此时王家的找上门来,想必这门亲事也要黄了,她为了出口恶气,自然要把这件事抖落出来。
王夫人听了俞雪亭这番话,气得脸色刷白,抖着唇正要发作,帐外却传来一阵嘈杂声。
片刻后,帐帘被掀起。
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几名护卫,俞夫人一看,不正是她的次子俞之茂?
俞之茂一听说有人来找她娘闹事,也没多问便急匆匆地赶来了,一走进来还没瞧清楚情况就嚷嚷开了:“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来找我俞家闹事?”
俞雪亭心道,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赶紧接话道:“四哥,你来的正好,趁王家这帮人都在,让他们听听,这王家养出来的女儿都是个什么德性!”
听见“王家”两个字,俞之松脸色瞬间一变,一转过头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一脸泪的王幼芝,瞬间便愣在了那,看了看四周,一时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昨日,听说了姜云姝那件事后,俞之松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生怕自己同王幼芝的事情也跟着打了水漂。悄悄派了人去给王幼芝递话,结果话没递到就被赶了出来。
他正愁怎么同她见一面,却不成想在这儿碰到了。
回过神来,也不顾旁人在了,带着几分意外和欣喜,笑着问:“王妹妹怎么也在?”
俞之松这般做派,王幼芝又眼神躲闪,众人都瞧出来,这二人明显就是藏了事儿,看来那俞家的还真是所言非虚。
于是,还没等王幼芝回话,王夫人一个巴掌就打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用了全力,王幼芝被打得偏倒在地,脸登时就红了一片。俞之松下意识要去扶,却被俞夫人一把攘到了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