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姜云静同谢忌回了房,简单梳洗了一番,又用了些送来的吃食。
因着弟弟的事,姜云静根本没有食欲,只简单动了几筷子就搁到了一旁。
谢忌替她盛了一碗鱼汤,低声问:“怎么,不舒服?”
姜云静摇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忌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你觉得方才那少年是元乐?”
姜云静眉头深蹙,点点头:“元乐眼角有一颗小痣,方才我瞧那少年,眉眼之间确实和元乐小时候有六七分相似,何况,朱老五说他刚来岛半个月,时间上也对得上。”
回想起方才那少年的举止,谢忌沉默了片刻,安抚道:“虽然眼下有了线索,不过还需再稍稍忍耐,打探清楚虚实之后,再做定夺。”
其实方才一路过来时,姜云静心中已有了个主意,不过,想来谢忌也并不会答应,于是便没有开口。
谢忌继续道:“若那少年真是元乐,明日货船一到,长离会找机会下船来将你们二人接走。”
姜云静抬起头:“可蔺姑娘怎么办?若她真被关进了水牢,如何能把人救出来?”
谢忌略一思忖,说:“九龙帮四当家每年强抢的民女没有八十也有一百,既然舍得用鞭子,还把人关进了牢中,想来也没太放在心上。等到外间一乱,到时候再想办法把人救出来,在这之前倒不宜有所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入夜,朱老五果然按时守在了门外。
谢忌同姜云静跟着他一道朝着东面的飞流阁走去,还没走近便听到一阵喧哗的丝竹之声,不远处一座两层的阁楼掩映在树林间,灯火璀璨。
上到二楼,两人顺着廊道被一路引至正厅。
刚迈过门槛,就听见碧湖爽朗的笑声响起在耳边。
“贺公子终于来了!”
姜云静跟在谢忌后面走进去,然而刚一抬头却愣在了原地。
钟崇?!
他怎么也在这儿?
姜云静蒙着面纱且又被身前人挡住了大半,钟崇第一眼倒没瞧见她,但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谢忌。
钟崇端着酒盏的手一顿,差点洒出来。
他早听闻谢忌被圣上突然派下了江南,这自然引得越贵妃一党警惕,不惜特意派了高手沿途跟随,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不过,有时候,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毕竟,谁能想到,谢忌根本就没有在那支队伍中,而是来了东来岛?
钟崇的脸色沉了几分,既然他出现在了这,恐怕目的只有一个。
看来,圣上要重启海运之事是真的了。
正思量间,钟崇没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全都落入了身旁碧湖的眼中。
她眼睛微微眯了眯,慢悠悠笑着道:“怎么,钟公子同贺公子是旧识?”
钟崇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与谢忌目光一对。
对方倒是一脸平静,笑着走上前来拱手道:“钟公子,别来无恙。”
钟崇有些佩服起谢忌这死到临头还八风不动的本事了,闻言正要虚伪应付两句,余光却忽然瞥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姜云静,笑容再度凝在嘴角。
谢忌竟然把她也带来了东来岛?!
幸好,谢忌挡住了碧湖的视线,她并未瞧见此刻钟崇的脸色有多难看。
钟崇定了定神,这才起身回了个礼,依着碧湖方才的称呼回道:“别来无恙,贺公子。”
“贺”字咬得格外重,隐隐带着股怒气。
钟崇不知道谢忌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既然他亲自来了东来岛,必定另有成算,说不定会将这搅得天翻地覆。
可东来岛这个地方,纵使钟崇已来过数次也仍旧没摸透,更别说那个九龙船主,素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儿,若真的出事,谢忌能保姜云静安全无虞吗?
其实在见到钟崇的那一刻,谢忌也有些惊讶。
他知道越贵妃一党暗中同东来岛有联系,却没想到这中间人会是贺家。贺家藏得也是深,表面上从来不碰海贸,原来私底下竟藏着这样的猫腻。
两人对视不过数秒,却是暗潮涌动,各怀心思。
姜云静也是一肚子疑问,钟崇为何会在这?钟家不是素来不涉海贸的吗?
可瞧着方才碧湖对他的态度,显然二人已是旧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局面就复杂了。
一行人被安排坐下。
坐定后,碧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谢忌同钟崇二人:“我竟不知钟公子同贺公子还有交情,不知二人是何时认识的?”
钟崇听出碧湖这句话有试探之意,可他连谢忌扮的是哪位贺公子都不知,如何答得上来?
幸好,谢忌先接过了话头:“谈不上交情,钟家乃江南头号的商户,钟公子又才干出众,贺某敬仰已久,只因远在闽南,家中事务向来又是大哥在打理,一直无缘与钟公子深交,只两年前随父亲在江城的丝绸商会上见过一次。”
一番话下来,钟崇自然明白这位贺公子是谁了,毕竟,闽南经商大户中姓贺的不多,既然能进到东来岛,想必就是那一家了。
于是,也虚伪应和道:“贺公子谬赞,在下自小便听闻过贺公当年横扫南洋之壮举,甚是钦慕,今日能与贺公子在此相见,也是缘分。”
说完,举起酒盏敬了谢忌一杯。
见二人往来客气,确实也不像熟识的样子,碧湖的疑心散去几分,跟着举起杯来,笑道:“原是如此,那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几位贵客都在,定要喝个痛快!”
众人纷纷举盏,饮下了杯中酒。
放下杯后,钟崇语气淡淡道:“贺公子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海贸之事?为何不从南面出发,而要舍近求远?”
“钟公子又不是不知南面如今情势?现下,恐怕只有东来岛这片海尚算平静。”
钟崇心中冷笑,你不就是来把这海水搅浑的吗?
碧湖听了谢忌的话,面露得意之色:“贺公子说的不错,现下除了东来岛还真没有哪里可以保证让诸位的商船顺利出港。那魏狗步步紧逼,南边早就人仰马翻,可惜,我们却不怕他,他有大炮,我们也有,对上了还不一定谁先死。”
虽然知道东来岛势力极大,可姜云静也没有想到碧湖口气会这般狂妄,毕竟魏靖领的可是朝廷的军队。
一旁钟崇笑着举起杯:“还得仰仗船主和几位当家的,不然我们这些商户还真成了无头苍蝇。”
“钟公子客气,你哪是寻常商户?东来岛还得仰仗你呢。”
说完,碧湖也举起杯一口饮下。
谢忌意味深长笑了笑:“素闻钟家人脉通天,如今连三当家都这般说,看来果然非同凡响,日后还要倚仗钟公子多多扶持。”
钟崇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哪里哪里,贺公子能力压兄长,谈下这东来岛的生意,恐怕以后贺家的大梁还得靠你来挑呢。”
姜云静在旁听二人一来一回明枪暗战的,心中好笑,还真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输给谁。
碧湖听不出其中曲折:“我看二位都是后生可畏。今日将你们邀至一块,就是想着大家同在江湖结个缘,东来岛从不做一锤子买卖,上来了就是日后长久的盟友,贺公子你初来乍到,我定要好好招待你一番,还有云娘。”
钟崇挑了挑眉,目光终于落到姜云静身上,像是刚发现屋子里还有这么个人似的,笑问:“这位娘子是?”
“这可是贺公子的宝贝,”碧湖掀唇一笑,眼神促狭,“这位云娘的织布手艺乃是一绝,船主见了都夸赞不已,说是那批料子若是运到海外,定能行销。”
姜云静略显拘谨地垂首道:“三当家过誉了。”
“哦?竟是这样?那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云娘子的手艺了,也不知贺公子是否介意?”
钟崇目光转到谢忌脸上,带着三分挑衅。
谢忌眼神微微冷了冷,目光同他对上:“钟公子见多识广,怕是入不了你的法眼。”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几秒,姜云静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解围道:“妾身手艺不精,若能得钟公子青眼,自然是乐意之至,改日定当亲自派人送些新料子去钟府。”
钟崇这才一展颜,笑眯眯看着姜云静:“那就说定了。”
姜云静回看了他一眼,故作羞涩地点了点头。
见二人眉来眼去,一旁谢忌的脸显而易见地臭了几分。
过了片刻,姜云静正要低头夹菜,桌下忽然贴过来一只手,她吓得差点惊呼出声,意识到是谢忌后,这才勉强把声音咽回了喉咙。
恼怒转过头,谢忌冲她笑了笑,却是一副云淡风轻无事发生的模样。
“你干什么?”
忍耐着桌下酥酥麻麻的痒意,姜云静从牙缝中低声挤出一句。
谢忌嘴角轻轻勾了勾,贴到她耳侧,喷出淡淡的酒气:“乐意之至?”
姜云静这才明白他是在计较方才的事,心道这人心眼子恐怕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明明是客套话,怎么到他嘴里就变了味儿?
却不知这番模样落到对面两人眼里却成了郎情妾意的甜蜜,钟崇面色冷冷地看着亲密贴作一处的二人,一颗心仿佛浸在了冰水中。
碧湖则笑着打趣:“贺公子对云娘还真是喜欢得紧啊,如胶似漆的。”
钟崇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几人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几轮下来,面上都浮现起淡淡醉意。
姜云静不敢喝得太多,这岛上的酒不比她寻常喝的果子饮,又辣又烈,几杯下去已是面颊绯红,双眸染醉。
虽则脸上横亘着一道疤,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可又意外地有了一种妖冶的美。
喝到中途,姜云静觉得身体燥热,便走去外面廊道散散酒。
昏昏灯火中,她身披着一袭薄纱披风,轻倚朱栏,长发和裙角在夜风中被吹起。
廊道边守夜的朱老五隐在暗处,目光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的美人儿。
他刚喝了半壶徒弟送来的酒,此时正有些醉意上头,见到眼前情形,小腹处一阵燥热翻涌,这女子虽说脸上有疤,可身段倒是一顶一的妙,前凸后翘的,看得他越发心痒难耐。
可惜是三当家的客人,他惹不起。想到这,悻悻地抱着酒壶挪了挪身体,重新老实蹲了下来。
岂料那女子却忽然转身朝他走了过来,朱老五心头一跳,眼睛只看见裙摆翻飞,一双水红色的绣花鞋就停在了跟前。
他抬起头,姜云静正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朱老五一颗心登时如击鼓般咚咚咚捶响起来,他咽了咽口水,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站了起来。
“娘子有事?”
“方才我倚在那,闻见空气中有种特殊的香气,似是花香,朱大人可知道是何花?”
朱老五哪注意过这些,可美人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心中一阵酥麻,闻言立即伸出鼻子嗅了嗅,却只闻到一股果子似的甜香,隐隐从女子的身上飘出。
他喉头一紧,咽了咽口水,目光露出几分痴迷。
姜云静打量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有些遗憾似的说:“看来大人不知,那妾身便告退了。”
说完,就要转身,衣袖轻轻擦过朱老五的手背。
见她要走,鬼使神差的,朱老五忽然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还未说话,姜云静便先尖叫起来。
“朱大人,你这是作甚?”
朱老五一听,吓得酒醒了大半,赶紧松开手,岂料姜云静却不管不顾地嚷起来,说他非礼。
朱老五哪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虽说方才的行为确实有些不妥,可也谈不上非礼啊,他生怕惊动里面的人,赶紧安抚起姜云静来。
可姜云静却不依不饶,没多会便哭哭啼啼起来。
朱老五见说不清楚了,酒意上头,干脆一把捂住了姜云静的嘴,心想先把她给按住再说。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很快就赶了出来,只见朱老五同姜云静立在暗处,似乎还在挣扎些什么。
谢忌眼风一扫,脸色随即大变。
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将朱老五拎起掀翻在地,然后把姜云静拉到一旁。
“发生什么了?”
见她眼角微红,似有泪光,想起方才朱老五那只手似乎还捂在她的脸上,谢忌紧咬着后槽牙,面色已是铁青。
岂料姜云静悄悄扯了扯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谢忌愣了愣,反应过来,脸上的怒气虽散去几分,可嘴角还是紧抿着,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随即转过身来。
钟崇同碧湖也跟着赶了出来,虽不知前因后果,可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神情也跟着冷了下来。
碧湖走到姜云静面前,瞥了一眼地上哀哀叫唤的朱老五,“姜姑娘,这是?”
姜云静声音犹有些发颤:“方才……方才我在外面醒酒,闻见此处似有花香,见朱大人也在,便顺口问了一句是何花?他也不晓,我便打算离开,岂料……”
说到这,姜云静似已有些开不了口,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朱老五听了,忙爬起来,辩解道:“没有啊,小的冤枉!小的哪敢冒犯贵客!”
“朱大人是说我诬陷你了?方才我所说,可有一句不是实情?”姜云静一脸怒容,说完,把衣袖轻轻一掀,露出小半截手臂。“这上面还有朱大人方才的勒痕,你还能抵赖?”
碧湖一瞧,那截雪白玉臂上果然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像是抓握留下的。
朱老五满心冤枉,可又百口莫辩,他方才确实是昏了头,可也不过轻轻一握,就能留下淤痕了?
他不知道的是,姜云静的皮肤素来娇弱,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留下痕迹。方才她故意挣扎得狠了些,还悄悄自己掐了一把,此时看上去必定会更明显。
“小……小的绝无冒犯之意!”朱老五爬到碧湖跟前,连声求饶起来,“三当家,您还不信我吗?我只是一时情急,不小心碰了她一下,绝对,绝对没有半分轻薄之意!”
“一时情急?不小心?”此时,在一旁隐忍许久的钟崇也冷笑了一声,拍着折扇慢悠悠道:“你一个精壮如牛的汉子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为何会情急?又是怎么不小心的?!”
朱老五本就心虚,又喝了酒,脑子也不清楚,被这样一番质问自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碧湖一时有些拿不准,照理说这朱老五不会昏了头做出这种事,可又想到他平日里惯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喝了些黄汤也说不定就露了本性。
朱老五毕竟跟了她不少年,为了这么点小事也不好处罚得太过,可方才见这位贺公子同云娘相处的模样,显然是放在心上的,一个不好说不定还真会惹怒对方,搞砸这笔生意。
若是在从前,碧湖自然不在乎,可现下这种时节,要是被船主知道了,恐怕自己也要受牵连。
正思量间,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她警惕心起,眼神一凛,大声道:“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