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一个清瘦的少年从拐角处慢吞吞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一副惊惶不安的样子。
碧湖瞧了一眼,认出他似是朱老五新收的徒弟。
朱老五一见到他,像是见到根救命稻草,赶紧说:“小远子,你方才是不是一直都在?你赶紧跟大伙说说,我是不是没有对这位娘子动手动脚?”
那少年不安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抿了抿嘴似是不敢开口。
谢忌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道:“无妨,既然你也在场,那就如实告知。若真是冤枉了你师父,贺某也定会赔礼道歉。”
那少年看了一眼朱老五,又看了一眼谢忌,吞了吞口水,这才缓缓开口:“我……我只看见师父……师父他抓着那位娘子的手不放,后来又把她的嘴捂住了,像是不让她说话……”
听到这,朱老五暴喝一声,爬起来就要对着少年拳打脚踢,却被谢忌一把拦住。
“你个吃里扒外的狗崽子!竟然串通外人来害你师父!你个畜生养的,我他娘的平日里白疼你了!”
朱老五目眦欲裂,唾沫星子喷了少年一脸。
姜云静冷冷看着这一幕:“他串通我们?我们今日不过第一次上岛,与他素不相识,如何串通?再说,此次我同郎君是来做生意的,自然以和为贵,陷害你又有何好处?你自己行为不端,现下倒赖上个孩子,不嫌丢人吗?”
说到最后,显然已是怒极,一张脸都涨红了,胸口起伏不停。
谢忌面沉如水,转向碧湖:“这是三当家的人,在下自是不便处理,不过云娘虽不是我的妻子,可素日来待她也是敬之重之,今日出了这种事,还望三当家给贺某一个交待。”
经过刚刚那一段,碧湖也知道今日大概真是朱老五犯了浑,毕竟,这云娘好端端的也没必要攀扯这么一段。
于是,上前赔笑道:“云娘子切莫生气,今日之事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姜云静点点头,声音缓和了几分:“给三当家添麻烦了,方才我也是一时不忿,说话直了些,望三当家见谅,切莫为此事伤了我们两边的和气,云娘只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这云娘看上去柔弱似水,可越是这般女子,越有几分刚劲,不然也不会敢跟着贺家的来这岛上。
碧湖沉吟片刻,一挥手唤来几个护卫。
“把朱老五拖下去,打十鞭,在牢里关半个月!”
朱老五一听,脸哗得就白了,这岛上的鞭子可并非寻常的鞭子,十鞭下去,半条命也都没了。
他赶紧跪地求饶起来,然而碧湖却不为所动。
毕竟,这朱老五虽用得顺手,到底也不过一个下人,现下,她还是要以安抚客人为紧。何况,惹出这种事,本就让碧湖心中不虞,也合该让他长长教训!
朱老五很快就被拖下去了。
此事算告一段落,碧湖道:“既然朱老五已经被带走了,等会儿我再派个新的人过去。”
姜云静点头道谢,垂首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少年上。
“不如……就让他跟着我们吧。”
碧湖顺着她的目光瞥过去,眼中升起一丝狐疑,“他不过是个小学徒,恐怕会怠慢姑娘。”
姜云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我其实不惯跟那般的男子相处,可这个少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倒有些像我家中的弟弟。”
碧湖这才仔细打量了那少年一眼,确实长得眉清目秀,和帮里那些五大三粗的爷们确实有些不同,想到云娘也是江南女子,许是确实更喜欢这种白面书生型的。
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瞥了一眼旁边的谢忌,嘴边浮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这样也好,云娘这样一说,我倒是能理解,我呀,也喜欢那些个俊美小郎君。”
旁边的少年一听,脸登时红到了脖子根。
姜云静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可若是碧湖有这样的误会,与他们反倒有利,于是也只是羞涩地笑了笑。
宴席结束,姜云静同谢忌一行回到了住处。
一路上,姜元乐都只是垂着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偶尔指一下方向。
一想到弟弟就在不远处,姜云静的一颗心跳得如同雷鸣,好几次都想转过头看他一眼,可又怕碧湖派了人监视,只好默默忍耐着。
方才那一幕自然是她的设计,就连姜元乐送去给朱老五的酒也是她吩咐的,只是她拿不准姜元乐会不会按照她说的那般做,可现下看来,他是信他们的。
想到这,姜云静又有了些信心。
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尚算顺利。
除了钟崇这个意外。
不过,既然今日他没有将他们的身份指出来,想是暂时不会这样做。可钟家毕竟是越贵妃一派的,同谢忌是死敌,到了关键时候,也未必会站在他们这一方。
想到这,姜云静忍不住小声问:“今日碧湖为何会将钟崇叫过来?”
谢忌睨了她一眼,笑了笑,“你觉得呢?”
按理说,钟崇同他们的生意并无干系,仅仅是想介绍他们结交的话,碧湖没必要初次就这样,毕竟,他们尚未取得东来岛的信任。
回想起方才宴席上的情形,姜云静迟疑开口道:“难道是让钟崇来试探我们身份的?”
“我猜测应是如此,岛上这帮人虽然生意做得大,可因为是灯下黑,很少能出岛,自然需要这样一位消息通达的人来掌掌眼。钟家乃南边商会的领头人,同贺家这样的门户就算往来不密切,可也绝不会一无所知。若是我们身份有假,他必然很快就能辨别。”
“所以今日碧湖那般惊讶不过是在做戏?”
谢忌哼笑一声,目光忽然就多了几分玩味,笑看着姜云静:“应当也是半真半假,毕竟,钟崇看你我的目光可是非同寻常。”
姜云静只当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挑了挑眉:“那东来岛还真是歪打正着找对了人,不过钟崇倒还有几分义气,没有直接把我们卖了。”
义气?谢忌但笑不语。
不过,他倒是有些庆幸这次带来了姜云静,钟崇今日看他的眼神,有一刻分明闪过了杀意,若没有她在身边,恐怕自己今日就遇上大麻烦了。
毕竟,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东来岛竟还有这样的“惊喜”等着他。
姜云静思量片刻,又说:“难怪今日碧湖只字未提生意之事,原来是我们根本还未通过考验。”
谢忌沉默片刻,目光微微一闪:“我想,明日我们大概就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九龙船主了。”
第87章
说话间, 两人已走到了院子里。
进门前,谢忌回过头看着默默立在廊下的少年, 吩咐道:“劳烦打点热水送进来。”
少年抬起头, 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姜云静身上,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姜云静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立在那有些舍不得走。谢忌在她身旁说了句什么,她这才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回了房间。
过了约莫一两刻钟后, 外间才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云静刚一听见便立即从塌上弹起,望向门口的方向。
见少年提着桶热水有些费力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姜云静几步走上前去,可还没伸出手就被谢忌抢了先。
“我来吧。”
谢忌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桶, 放到了一旁。
少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目光有些茫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姜云静再度从袖间掏出手帕并那块玉佩, 递过去:“你可识得这两件东西?”
少年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便怔在了那, 抬起头:“你……你怎会有蔺姨的东西?”
姜云静眼眶一热, 看着眉眼似曾相识的少年, 忍着泪意低声唤了一句:“阿弟。”
他手上一松,玉佩落地,发出了“砰”的一声。
姜元乐虽不大记得童年的事了, 却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他脑子里始终残存着一些模糊的片段,里面总有个女子在温柔地唤他“阿弟”。
就如此刻这般。
谢忌看了一眼窗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去里间吧。”
姜云静这才反应过来, 用绣帕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绕过屏风后, 姜元乐一脸不敢置信:“你真是我姐姐?”
姜云静目光温柔,想要抚摸一下他的眉眼,却又忍住了,怕惊到他:“是,你九岁那年在上元灯会被拐走,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找你。你眼角有一颗痣,腰后还应当有一块疤,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的。”
姜元乐一听,脸色白了白,他腰后是有块疤,夏天去河里凫水时,被邻居孩子笑话过。
可这个消息太过冲击,姜元乐只觉两耳轰鸣说不出话来。
见他沉默不语,姜云静心中有些慌乱,急急道:“我们是找到了蔺夫人,这才知道了你的消息,这次阿姐来岛上便是为了救你出去。你不用担心,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姜元乐一听,下意识地摇头道:“不,我要留在这儿救灵儿出来。”
“你放心,阿姐也会把灵儿姑娘一道救出来的。”
虽还有些没能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可姜元乐对眼前女子莫名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再想到岛上情形,眉头皱起来:“这里的人都杀人如麻,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肯定不会放过你们。”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呢?”姜云静将他一把攥住,声音微颤:“元乐,姐姐找了你六七年,便是赔上这条命,我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的。”
两人目光相对,姜云静的眼中已蓄满了泪,姜元乐心头一时涌起百般滋味。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家人丢弃掉的,可每每想起同阿姐的那些片段,又隐隐怀着一丝希望。
或许,他的家人也在找他?
直到此刻,听了姜云静的话,姜元乐终于再忍不住,鼻头一阵发酸,视线也开始模糊,转念又想到自己如今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哭,便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
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慌乱间,人已经被姜云静一把揽进了怀中。
“都是阿姐不好,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女子的怀抱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姜元乐心头一震。
这些天,他为了救出灵儿,想尽了法子才混到朱老五手下当学徒,每日被责打辱骂,只盼着能找到机会见到灵儿,却不料还未成功就先听到了她被关进水牢里的消息。
知道时的那一刻,他只觉五雷轰顶,仿佛希望一下子就被浇灭了似的。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要镇定冷静,可他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心中的忧惧早已超过能负荷的极限。
此刻,被抱在阿姐的怀中,姜元乐再忍不住,伏在她的肩头,瞬间哭得像个孩子。
姜云静又是万般心疼又是止不住的高兴,只觉得此刻如同做梦一般,有些不真实。
她真的找回阿弟了,那个会缠着她做槐花糕,会跟在她身后笑眯眯叫“阿姐”,会一脸认真地说要保护她的阿弟。
透过朦胧泪眼,姜云静温柔地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阿弟已经长成个这般大的少年了啊,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此时并非说话的时候,在谢忌的轻声提醒下,姜云静回过神来,松开了元乐,擦了擦眼泪,对姜元乐介绍道::“这是你的……姐夫。”
闻言,姜元乐看了一眼谢忌。
从朱老五的只言片语中,姜元乐大概已经知道此人是姐姐的夫君,或者也称不上夫君,毕竟姐姐只是他的姬妾。虽不知姐姐为何会如此选择,可他也不好多问。
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方才这位贺公子言语之间还是维护姐姐的,想来对她还算不错。
谢忌自是瞧出来姜元乐看他的眼神格外复杂,稍微一想便也大概猜出了缘由,只是情况复杂,倒也没多解释,只说:“明日你只需跟在你姐姐身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能离开她的身边,你可明白?”
他声音温和,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姜元乐点了点头,犹豫开口:“可灵儿如今被关在水牢……”
果然,那日朱老五口中的女子真是蔺灵儿。
谢忌思忖片刻,说:“水牢看守严密,硬闯定是不行,明日我会派人找适合的时机潜进水牢,找到灵儿,再把她同你们一同护送出去。”
姜元乐说:“水牢那处我知晓怎么进去。”
“哦?”谢忌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那你说说。”
“水牢在最东侧,那里有一边关的是岛外的人,看守很严密,可有一面关的是岛上犯了错的,其实并不严,因为岛上的人大家都认识,便是受罚被抓进去,守牢的人看在平日里的情面上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为了送东西进去,还在旁边开了一处小门。”
“看样子你是知晓小门的位置了?”
姜元乐点了点头:“我同守牢的一个小哥关系不错,他指给我看过。”
谢忌目光多了几分赞赏:“你倒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姜元乐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灵儿同我一起长大,我定要将她救出来的。”
说完事后,姜元乐也不便再久留,姜云静嘱咐了他几句,又从包袱里拿出了早准备好的糖给他。
姜元乐有些尴尬地推回去,小声道:“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早不吃糖了。”
姜云静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在我眼里,元乐永远都是小孩子。”
姜元乐脸上微微泛红,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毕竟,这是阿姐给的糖呀。
姜元乐走后,姜云静坐在房间里,还有些回不过神。
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像真的。
谢忌见她发呆了许久,走过去,将人轻轻揽在怀里,低头轻声道:“在想什么?”
姜云静靠在他肩头,心里一时觉得发涨,一时又有些空落落的。
“我真的找到元乐了?好像在做梦。”
谢忌温柔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怎么会是梦?不信的话,你掐一掐我。”
姜云静自然还没到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地步,闻言也只是抿嘴笑了笑,抬起头认真看着他:“谢谢你带我来岛上。”
谢忌目光微微一闪,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地揉捏了一下。
末了,还是轻声一笑,“姜姑娘谢礼总是这般轻的?”
姜云静面上微热,有些不好意思,轻绞着帕子小声说:“那谢将军要什么谢礼?”
谢忌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似乎还真的思索了起来,片刻,目光似笑非笑落到她的脸上。
“回去,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人?”
语气带着商量,姜云静一瞬间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又想起方才席间的那一幕,心中一阵羞窘,正要说话,后窗那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谢忌眼神一凛,将她护到身后。
下一秒,虚掩的窗边飞进一颗石子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