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变幻的功力倒是不错, 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得了多久。
呷了一口茶,隐去唇间的隐约笑意, 萧蔻安坐在上位, 端着一派主人家的架势。
女眷之间的会面就是这样, 你不动我也不动,谁先着急谁就输了气势。
就算是沉默不语坐上半晌, 萧蔻也是能坐得住的,这倒要感谢在宫中的经验。
一回想就想得多了,萧蔻小幅度的偏了偏头,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
主位的“刘夫人”态度自然的坐着,一盏茶时间过去竟一点不耐和急迫都不显,一举一动周身皆是贵女的优雅做派,大有客人坐到天黑也无妨的意思。
孙莺越看心中越是拿不稳。
说起来,她还是自卑的。
别人不知,孙莺自己却清楚得很,父亲虽然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但家中妻妾成全,子女更是有一长串。
她今年十八了,下头紧接着就有两个庶妹已经十六岁了,每一天都为了争取父亲的宠爱和关注,一刻也不得松懈。
自己的容貌在姐妹中算是最为出众的,孙莺的心里一直存着一股傲气。
为了嫁一个家世背景都优越的贵公子,她坚持不愿同意父亲为他相看的婚事,甚至亲口告诉父亲,自己是为了寻一户能让孙家能更上一层楼的贵人,这才勉强稳住了父亲,还得了几句夸赞。
可贵人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日复一日的等着,眼看着年纪一年比一年更大,父亲看自己的眼神也渐渐透出了不满意,孙莺早已是心急如焚。
若是就这样继续等下去,过了二十岁,父亲定然会将她强行嫁出去。
到时候,别说贵公子,就是在扬州城中,若是想做妻,也只能随便找一户人家早早下嫁。
等了这么久,“刘渊”简直是上天为她量身打造的梦中人。
若是他还未婚配过,孙莺做梦也是不敢提做妻的事情的,做个妾室她都觉得满足了。
可巧就巧在,“刘渊”娶妻了,甚至传闻中还是那样一个悍妇。
孙莺觉得,原本那些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就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结实的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父亲可是说过了,若是刘公子有了其他人,“刘夫人”是要和离的。
孙莺有些不以为然的想着,清贵人家出身的,讲究就是多得很。
但他们的讲究,却恰好为孙莺提供了一条出路。
只要她能与“刘公子”暗中成了好事,原配的“刘夫人”眼里容不下沙子,能和离是再好不过。
到时候,继室的人选便不会再那么讲究了。
何况父亲现在也是“刘公子”的生意伙伴了,还有李大人的相助。
——
来之前,她就是这样想的,并且一路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定能心想事成。
可来之后,从见到了“刘夫人”的那一刻起,原先那些坚定的想法,就不停的动摇。
悍妇,就算是真的悍妇,如此的美若天仙,还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的做派。
衣领遮不住的细颈,甚至抬手饮茶时无意露出的手腕和纤长十指,都是凝如白嫩玉脂,一丝瑕疵也寻不出来。
这样的悍妇,就算自己是男子,会作何选择?
每日都用蜂蜜和牛乳精心的保养的双手,好像成了笑话,孙莺无声的将自己的手隐进衣袖中。
就算是炎热到掌中出了细汗,也只能忍下来。
“夫人来了扬州城这么些时日,可有出门逛过?”
稳了稳晃动的心神,孙莺找了一个最容易开启的话题,试着抛了出去。
见对面的人终究是沉不住气了,萧蔻满意的展了展眉。
长久的保持一个姿势,原本就疲累的颈间越发的酸软,她顺势换了一头靠着。
“还未逛过。”
萧蔻兴致缺缺简短回应了一句,眼看着孙莺像是抓住了什么漏洞,眼中泛出了异常的光彩。
接下来,孙莺大概就是要发出邀请了,借此拉近关系,以后再乘势时常出入刘府,自然能见到相见的人。
但是,萧蔻可不愿意配合。
“有什么好逛的,自小家中规矩甚严,不许随意出门抛头露面。”
赶在孙莺开口之前,萧蔻已经先表示了嫌弃。
哽得孙莺原本预备好的邀约,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吊着,说也不是不说又尴尬。
甚至对方说的“抛头露面”,明晃晃的就是在说自己。
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哭着出门去了。
可孙莺是有图谋的,否则又怎会以一届未嫁之身,竟要来看望“刘渊”。
她敢上门来,就已经是不管不顾的豁出去了。
转脸丝毫不介意的笑了笑,孙莺坚持不懈的又问:“夫人说得是。那不知夫人平日里怎么消遣时光呢?”
她的话,让萧蔻的面容上,随之浮上了觉得疑惑不解的神色。
细看之下,甚至能看出还有些觉得荒唐的意思。
“夫人,怎么了,难道是小女说错什么了?”
孙莺心中咯噔一瞬,维持了僵笑。
半晌之后,萧蔻才松下紧蹙的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
“孙小姐,你是觉得本夫人每日闲得发慌,还需要特意找些事情消遣时光?”
孙莺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听说燕京城中的贵女,每日就是吟诗作画,饮茶谈天消磨时光的。
就算是“刘夫人”已经嫁作了人妇,又能有什么事情要忙的,女眷不是只需要在后宅好好打扮,等着男人回家就是了。
就连孙莺自己的母亲,也都是这样的。
“夫人莫怪,小女只是觉得,像夫人这样的好气色,定是每日不需操心,心情舒畅才能养得出来。”
孙莺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先尝试着拍马屁。
毕竟,谁不喜欢别人的夸赞呢?
萧蔻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投射在孙莺身上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而从孙莺的眼里看来,对面的视线,像是嘲笑和讥讽,让她的脸侧忍不住微微发烫。
眼见客坐的人,一张脸已经臊得通红,再也维持不了平静。
萧蔻才勉为其难开了金口,外表看着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语气却像是在教导不懂事的小辈一般。
“孙小姐,操持一个家,每日事务繁多,可没什么时间需要消遣。”
她的下巴微微昂起,弧度线条堪称完美。
但孙莺看来,却满是高傲和不屑。
“就是尚在闺中时,本夫人每日学着掌中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孙小姐的闲适,上门来看望别人的夫君?”
萧蔻的嘴下,没有留情,一句接着一句,说得孙莺逃避似的低下了头,甚至不知该如何回话。
看她欲哭,萧蔻好心的安慰了一句:“孙小姐,你也说了自己年纪比我小,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了。”
萧蔻的一句安慰,让孙莺低垂的头颅又抬起,满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看了过来。
难得对着孙莺展露了温和一笑,萧蔻像个长辈一般循循教导。
“回去好好学学规矩,不要整日想着玩乐消遣,大约还是来得及的。”
颇有些口蜜腹剑的一句话,让孙莺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臀下的椅子似乎是烫人一般,让她坐立难安。
虽然心中有诸多的欲望,也有傲气,但孙莺终究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面。
往常那些在后院中和庶出的姐妹勾心斗角的把戏,在“刘夫人”这里都失了作用,对方出手实在是太狠辣了,一点情面都不讲。
从未受过的羞辱和委屈,让孙莺的眼泪止不住的留下。
精致的妆容有些褪色,随着擦拭眼泪的动作,粘在干净的绣帕上,色彩斑斓。
从侍女隐晦的眼神中,孙莺察觉到了自己此刻到底有多狼狈。
再难抑制住悲伤,抽泣着起身,一刻也坐不住的逃出了刘府,甚至连起身告别的礼数都忘了。
——
镶嵌着金线的繁复外袍,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明亮刺眼的光线,让萧蔻没忍住眯了眯眼。
狼狈无章逃走的背影,和隐约响起来又随着距离而消散的哭声,昭示了萧蔻辣手摧花的结果。
迎着青竹赞赏的目光,萧蔻一脸无辜的摆了摆手。
这就哭啦,她还没说什么呢?这个孙小姐太弱了。
不过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今日孙小姐哭着出了刘府的们,此后“刘夫人”的悍妇之名,便是坐实了。
借此能少去很多的麻烦,那些原本蠢蠢欲动要进来刘府的人,接下来就得好好的掂量掂量了。
松快的拍了拍手,萧蔻站起身暗了暗疲累的后腰,就要起身回后院去。
她转过身,脚步随着进入视线里的身影,停了下来。
侧门一角,抱臂闲散的站着,正看着她的人,不是柏衍是谁?
他的神情,像是觉得眼前的场面很新鲜,饶有兴致的眉头微挑。
配上颊边红紫的抓痕,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萧蔻强忍着抿了抿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斜眼瞥看他一瞬,故意撇下角嘴还趁机瞪了瞪眼,才绕过他走回了后院。
——
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上来,萧蔻无声的笑了笑,头也不回。
紧随其后的柏衍,没有错过她微微耸动的肩膀,他知道萧蔻在笑。
从决定见一见今日的访客后,萧蔻便像是要上战场一般的肃着神情,一脸慎重的让侍女为她梳妆。
坐在侧间的窗边,他虽然还在看书,但其实是在凝神听着室内的动静。
为了选一身衣裳,萧蔻和侍女在内室嘀嘀咕咕了半晌,而后又是妆发。
颜色,样式,到一根玉钗。
今日的萧蔻,格外的有主意,细枝末节都亲力亲为,一丝错漏都不许有。
柏衍全程观看了她的打扮过程,美人妆成时,他几乎错不开眼。
等她走后,原本该去书房处理事务的他,又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想去看看萧蔻会怎么对待今日明显不怀好意的访客。
所以他来了,也站在侧门边,隐身听了全程。
女眷中的那些手段和机锋,他小时候在后院中成长时,偶尔能听母亲和祖母当笑话分享,但还未亲眼见过。
所以他亲耳听着往常在他面前,总是委屈受气的萧蔻,端着贵女的架子,让那位孙小姐节节败退。
她的语气把握得刚刚好,几句话看似随意,却是句句都瞄准了对方的痛处。
柏衍突然有种新的认知,萧蔻就算是离开他,也能活得好。
这样的发现,让他觉得有些欣慰,心里又生出了些酸意。
日头还是有些晒,两个人的脚步都不慢,很快就回到了起居的院子。
萧蔻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出了些薄汗。
也不管身后的柏衍,径自让侍女准备热水,就转头去洗浴了。
而这一次,她不忘将净室的门,扣得死紧,保证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
而与此同时,在重新紧闭大门的杨府内,后院最深处一座隐蔽的院落中。
李谓摒退身后的仆从,独自进入院中。
推开房门,烟熏火燎的燃香味,让他忍不住呛咳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转身妥帖的关上了房门。
室内气流不通,有种沉闷感,加之光线暗淡,更添了憋闷,他没忍住蹙了蹙眉。
垂挂的轻纱帐内,人影若隐若现,李谓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了轻纱帐边才停下。
“大师,这些时日我们多方试探,已经探得了刘渊的虚实。”
帐后,被称作大师的人,身形未动,只有说话声传出账外。
“城中的传闻,真假如何?”
说到此时,李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立刻便回了话。
“幸得大师妙计,今日午后,本官遣孙家小姐,上门去试探了刘夫人。”
“结果如何?”
李谓自得的点了点头,对显然结果是满意的。
“孙家嫡女上门试探,刘渊的夫人果然是凶悍非常,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孙家的女儿气得哭着出了门,更是连刘渊的一面都不肯让她见。”
“刘渊呢?”
大师问到刘渊,李谓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今日验货,来的是刘渊身边的随从,只说刘渊染了风寒,其他的一句也不肯多谈。但刘府中的探子回话,刘渊的脸都被抓烂了,确实没法出门见人。”
“既如此,便将他牢牢绑住,但切忌留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大师放心,您的真容一次也未显过,刘渊就算是有异心,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
第66章
刘府后院, “刘渊夫妇”起居的院子。
萧蔻以防万一的扣上了净室的房门,才安安心心的泡了个澡。
洗去了身上的细汗,也舒缓了周身的疲惫。
妥协的换好了中衣, 才从净室出来, 到内室找身干净的外服穿。
床榻上, 柏衍懒懒的靠坐着,眼眸将阖未阖。
见她走进来, 他也顺势睁开眼, 眸光随着室内曼妙的身影移动。
自行忽略掉柏衍的注视,萧蔻径自走去了衣柜边, 取下一间宽松的云锦常服。
半晌过去, 室内只有淅淅索索的衣料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