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裴赴远回到才挂上“笑沧海”匾额的书斋,秦五早已恭候在此。
“怎么样?是意外还是人为?”
“脉络峰派就近的探子去襄州勘探了。跟世子您料想的一样,还真是有人蓄意蹲点设陷。虽然厚雪掩了山体,但是探子清理积雪后,到底还是在滑坡的山面上找到了黑|火|药燃烧的痕迹。”
......
夜深了。不知不觉中,皑皑白雪已经积了一尺厚了。两更天的月亮,将清辉泄了一地。裴赴远再次来到辛夷居,屏退闲杂人等。
黛云软抬眸,放下手头的书卷,起身上前道,“怎么还不睡?”
裴赴远低头凝望着眼前的碧玉佳人,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她披散着乌发,肤色白腻盛雪,眼眸更似一泓清莹的泉水,就算朱唇未启,也能就心事流诸...
他按下心头的不舍,沉重地说,“柔嘉,我得离京一趟。”
他终究还是要去寻找白舒窈姑娘了,是吗?
他如她所愿了啊,可为什么她的心却揪了起来。
黛云软暗骂自己是个心口不一、贪心纠结的坏女人。
她希望他去,为了他的锦绣前程。
可她又希望他不去,为了自己留下来。
终究,她还是选择了成全。说她是自我牺牲也好,自我感动也罢,她都认了。
就在她黯然神伤之际,裴赴远沉声解释道,“刚才前方勘察的探子来报,雪崩并非是恶劣天气造成的意外,而是有人埋好了黑|火|药,蓄谋制造混乱。白家姑娘如今生死未卜,如果仅仅只是迷踪失路还好,就怕落入歹人手中,遭遇不测。现在事态变了,我需亲自去一趟才好。”
“那你不日就将启程吗?”
裴赴远点点头,“已经让下人去尚书省告假了,明早就走。”
“你自己也得当心些,不要只顾着赶路。”她知道冒寒行路是什么滋味,尤其是从前被官兵追捕的时候...
裴赴远将黛云软凉凉的一双柔荑覆入自己的大掌中,“柔嘉,你说得对,广陵王府与抚南王府世交夙好,如今白家唯一的女儿生死攸关,我若不去,确实有违道义,容易令白家生寒。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仅是为了维持白家和裴家的关系才前往,绝不是为了那位白姑娘个人。”
白竞鹿手头有二十万铁骑,他的舅家卢氏几人又掌控着漕运大权。只若顺利结亲了,之前在全境各地的诸多部署很快就能提上日程......裴赴远是广陵王府的独子,身上押注着父亲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雄心策略,背负着整个广陵裴氏一族以及英国公府殷切期盼...
而且,就算对方跟他没有婚约,甚至对方是抚南王的儿子而非女儿,为了维护两家交情,他也许需去。
裴赴远神色杂陈地盯着眼前娴静懂事的女人,“柔嘉,留在帝京,安心等我回来。”
为了让他没有牵挂和负担,她“嗯”了一声,违心地点点头。
一个在想万全的以后,一个却策划着要走...
脉脉凝望时,他再也忍不住,轻轻地将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这是相识许久以来,他头一次亲吻她。
就那么浅尝辄止的一下,没有得寸进尺的过分索取。
黛云软在他抽身离去之前猛然伸手圈住他秀劲的腰,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流逝。
她从未这样主动过。男人幽暗的眸子里欣喜被点燃,他拥抱地更紧,无餍地回应着她。同样期盼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
隔日夜里,雪翰来送蜜枣红豆粥,“娘子,多少吃些吧,中午你就只吃了一小口,晚饭也没怎么动筷子。您这样茶饭不思,世子回来了可该要责怪我了。”
黛云软之所以这样,无非是控制不住地想象着他与那位白姑娘相逢接触然后郎情妾意的画面...
黛云软反思自己,他不过才出发一日,她就似失魂游丝一般,心中空落落的,这样可不行,她接下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呢。明日要去码头给燕笼月送钱,后日还要去红螺寺查功德簿,甚至再过三四天,就该不声不响地收拾行李离开世子府了。
第58章
黛云软猛地摇摇脑袋, 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然后拈起汤匙,一口气将红豆粥裹入腹中。
黛云软知道自己明早出去的动静瞒不过雪翰的眼睛, 就算瞒过了, 等她从城郊赶回来,雪翰也早醒了,不见她人反而更加担心。于是黛云软道, “雪翰,你今夜早些睡吧,明日卯时之前, 咱们得去一趟城郊京溪码头。哦对了,你睡之前,还得麻烦你去跟府上的马夫说一下, 卯时咱们要用车, 让他最好也早点休息。”
“嗯好,不过,娘子,好端端的咱们去城郊的码头做什么啊?而且天没亮就出发。”
她想起了燕笼月的请求, 犹豫了片刻, 回道,“这个恕我暂且不能告诉你。反正到时候你们尽量不要现身, 离我远一些。”
翌日, 天色未晓, 黑蓝色浓雾笼罩着沉睡的城郭和山峦。码头上不闻人语,未见渔灯,仅有哗哗浪潮拍岸。
换好男装的黛云软强忍着困意提前抵达, 来回踱步驱寒, 等了两炷香的时间都不见燕笼月的影子。昨夜听雪翰说京溪渡口最早的一班客船也是辰时才到, 真不知燕笼月为何提前一个时辰约她出来。
河鱼纷纷浮出水面换气,出城的方向隐隐传来辘辘车轮声,还来不及细听分辨,声音戛然而止。没一会儿,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昏暗中窜了出来。
黛云软戒备地往后挪了挪,直到一袭黑色披风的对方摘掉了兜帽,露出了那张熟悉而美艳的脸。
黛云软问,“我要的东西呢?”
“都在里面装着呢。”燕笼月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信封,“那奴家的三千两银票呢?”
黛云软从袖口取出银票再展开,让对方确认银钱无误,然后用眼神戳了戳燕笼月手头的信封,“你也得将东西取出来,给我看一眼。”
“别急,奴家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先给远山公子过目。”燕笼月说罢,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小支绿釉药瓶。
“这是何物?”
“哦,这是为奴家践行的酒水。奴家不是要离京了吗?为了泯去恩仇,从此彻底释怀,所以昨夜就悄悄去探望了下索花嬛娘子,倒了半瓶给她。现在还剩一些,是奴家特意留给远山公子您的。”
燕笼月慈柔的笑眼下划过一丝诡秘。
黛云软有所警觉,“我不懂喝酒,娘子的心意在下心领就是。信封能交给我看看吗?”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在黛云软低头拆开信封之际,燕笼月也火速将三千两银票收好,重新持瓶,“公子不赏脸,那奴家自己喝便是...”
在对方欲要拔开瓶塞的空档,黛云软摊开纸张,发现手头不过是一堆白纸,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须臾间神色遽变。她倥偬抬眼,手疾眼快地将燕笼月的绿釉小瓶一把夺过,“你手头根本就没有什么黛家人的遗物是不是?”
燕笼月被戳破后,顷刻目露凶光,发了狠劲儿争抢小瓶,“你把蛰居水还给我!”
蛰居水?黛云软没听过,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饯别酒那么简单。从燕笼月的态度来看,她越急着要,这个东西就偏偏不能给。
争夺拉扯之间,黛云软只得放声求援,“雪翰!”
她话音还未落,一支利箭“咻”地穿过重重迷雾,直直嵌刺进了燕笼月的右手手背。燕笼月“啊——”了一声,连连退后,发出痛苦的呻丨吟。
黛云软也同样受惊,箭矢的冲击力震得绿釉瓶从她手中滑落。
原来,二十丈外积雪蹄痕深的山坡上,卯时前已有一队人马静候。虽隔着浓雾,视野受阻,但为首之人早就引弓待发,直到静谧的黎明中女人发出一声突兀的呼救,得以听声辨位的他不再犹豫,精准放出冷箭。
姗姗冲来的雪翰与马夫将鲜血直流的燕笼月死死扣住。铮铮作响的一行铁骑也从山坡那边由远及近。
黛云软循声望去,只见东方吐白之际,裴赴远乘着骏马飞沙走石,劈雾而来。英姿挺拔,似琼枝玉树,让身后一众人等黯然失色。
“你怎么回来了?”黛云软不禁眼泛光华。
“我怎么放心得下你。”他脱镫轻跃到黛云软跟前,首要确定了她是毫发无损的,才放下心来处理旁务。
裴赴远睥睨起了欲行不轨的燕笼月,眸光中透出森冷的杀意,“秦五,把这毒妇捆起来。”
“奴家已经脱籍,现在是良家子,不是你们想绑就能绑的!”燕笼月顾不得穿骨迸血的疼痛,发出狰狞的冷笑,恶从胆边生,“哈哈堂堂广陵王世子,公然对一个男人那么上心示好,如此断袖娈|童之癖,不怕遭全帝京耻笑吗?”
方才裴世子抵达时,第一反应就是将黛远山护在身后,眼神里满满都是对那人藏不住的紧张上心,她没有错过这一幕。比起肉身的痛楚,心头的妒愤来得更强烈。燕笼月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把钝刀剜了一次又一次。她倾慕许久的恩公瞧不上她就算了,却偏偏把一个不男不女的货色奉若珍宝,还为了讨“他”欢心,害得自己身废名裂,人尽可欺,不得不夹着尾巴狼狈出逃。
秦五一把将口出秽语的燕笼月嘴巴捂住,“闭嘴吧你,聚宝隆钱庄庄主前脚买了你,后脚你就跑,可见心眼奸猾。离开之前还潜入了红豆书寓将人家的头牌娘子的脸给毁了,可见心肠歹毒!官府已经在来抓你的路上了。今天绑了你,官府还要感激咱替天行道呢。”
“黛远山才是卑鄙小人!”燕笼月扭头挣开秦五堵住嘴的手,怒目圆睁,又对着黛云软谴责道,“你答应我不会让人知道的!怎么你的裴世子还如此兴师动众?呵呵,竟带着乌泱泱的一批人围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这批军士原是要随裴赴远赶往襄州的。只不过裴赴远终究放心不下跟燕笼月私下见过面的黛云软,这才毅然折返。果然,他才抵达城门口,监视燕笼月的探子就传来第一手消息...
裴赴远不打算再跟燕笼月浪费口舌,只护着黛云软往回走,“咱们走,我送你回府。”说完又扭头朝秦五使了个眼色。
秦五会意,拿起手下递来的麻绳,就要从雪翰跟马夫手头接管那双被死死按住的胳膊。燕笼月慌乱中瞥了眼三尺开外洒了一地的绿釉瓶,猛地扭头撕咬秦五的手腕。
“嘶——”被咬破一坨肉的男人下意识地踹开跪在地上的女人。刚巧让她倒在了蛰居水附近。
燕笼月眼睛镫亮,当即用左手抓起绿瓶就朝离去的人追了上去,不给众人反应时间,将仅剩几滴的蛰居水泼向了黛云软的侧脸。
燕笼月见自己三个时辰内毁了两张美丽绝伦的脸,魔怔而满足地发出仰头长笑,“哈哈哈—— 你们毁了我拥有的一切,我也要你们尝尝失去脸面的滋味!”
只一刹那,黛云软细腻无瑕的白玉肌像是被毒液灼烧般溃烂。万千爬虫蚀肤的痛感从左脸蔓延至全身。
“啊——”黛云软不受控地发出可怜的哀号,惊惶失措间想要伸手触碰脸颊,却被疼得弹开。
目睹这一瞬的裴赴远怒不可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剑斩断了燕笼月施暴的左手。
血淋淋的一截胳膊滚落在覆着皑皑白雪的地面上,迎着今朝第一缕洒在码头的阳光,刺眼至极。
......
雪霁,芳菲欲盛。正是二月末三月初的时候。
自城郊的京溪码头回来后,黛云软发烧了三日。不论糊涂或清醒时,眼里总是溢着无声的眼泪。今日终于能够下床了,却木木地待在黄铜镜前,一声不吭地坐了半天。
纱布裹着她的半边左脸。往素里不点而朱的绛唇,此刻干燥得发白。
裴赴远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放弃了所有紧要事。
他从背后抚住她瘦削的胳膊,温声安慰,“柔嘉,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派人去寻全天下最好的名医来了。”
为了帮她驱散阴霾,为了帮她振作起来,为了帮她治脸,他连安插在幽州的那位重要眼线都打算调回来。
见她仍然无动于衷,裴赴远也不气馁,而是转身去端了一杯温水,再将干净的手帕沾湿,姿态很低的半蹲着,爱怜地替她润泽轻微干裂的唇角。
其实这段时间他的话也不多,更多的是默默相守和付出。又是请太医院给太后当差的院判看诊,又是调度脉络峰遍请神医,甚至喂药、换帕子降温等事儿都亲力亲为。
温管事在门外徘徊,想进来却不敢再开口。黛云软看在眼底,对裴赴远勉强扯出一丝微笑,“世子,奴家这儿不要紧。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不是说了吗?已经为奴家请最医术高明的名医了。接下来,奴家会安心在府上恭候他们的...”
她终于从被毁容的横祸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耽误他了。他在她身边逗留得越久,身边人的不满就会越发强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
第59章
裴赴远既宠溺又心碎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一会儿他站了起来, 对着外头的温管事,恢复了一贯的疏冷, 命令道, “你走来走去我瞧着心烦,退下吧。”
“可是世子...”小老头还想说补充点什么,终究还是在年轻主子的眼神威慑下败下阵来, 耷拉着脑袋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裴赴远最初请来给黛云软看诊的老御医再次登门替她换药。
他知道她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换药的过程,于是耐心等候在门外。
屋内伺候的雪翰看到纱布下触目惊心的丑陋溃口, 握紧拳头,强装镇静。她担心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异样都会伤到小娘子的心。
一想到燕笼月的歹毒行径,雪翰便气血上涌, 百感交集, 真是恨不得冲进牢狱里再捅她两刀!
御医说,幸亏就医及时,而且用的是太医院最昂贵的药材处理蛰居水的毒液,所以治疗效果已经比其他人幸运多了。如今伤口渐渐结痂, 但留疤还是在所难免的。除非真有超越太医院的华佗再世...
御医提着药箱走后, 黛云软已经开始用面纱遮面了。
裴赴远想同她一块儿用晚膳,都被她拒绝了。他明白她在顾忌什么。吃饭就意味着她需要揭下面纱...
晚间, 黛云软裸着脸, 借着烛光翻阅医书。
裴赴远在外敲了敲门, “柔嘉,歇息了吗?”
“请等奴家一下。”黛云软第一反应是戴上蘭花纱巾,然后再起身去开门, “这么晚了还来, 有什么事儿吗?”
“睡不着, 想来看看你。”裴赴远的目光从她的脸颊移到了桌案处的一叠医书上。
“奴家就随便看看。”黛云软有些自馁地将书本收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裴赴远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轻轻放入黛云软手中,“其实医不好也无碍。如果最后真的无能为力了,你就割破我这张脸,好不好?你什么样我就什么样,妇唱夫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