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这份所谓的真相里,却只有后果, 而没有前因。阿葭没有告诉黛云软, 若非定北侯王勖先派陆骞联合甘州势力刺杀裴赴远, 广陵王裴棣也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黛云软暂时还无法处一隅而知全局,但仍试图为裴赴远辩护,他或许是无辜的呢?他或许也是被迫的呢?可无论如何有一点,无法改变,就是王知彦确系因她挡箭而死,就凭这个,她余生都无法心安理得跟裴赴远待在一起。
“咱们陆大人已经带着调查结果提前回幽州向定北侯禀明真相了。那独孤珩对娘子的污蔑,很快也会不攻自破的。娘子放心且放心回去吧,有陆大人在,必会保你无虞。”
“如何不攻自破?”黛云软苦笑,“陆骞大哥呈上的证物或许能证明王知彦公子遇刺与广陵王府脱不了干系,却不能证明我究竟有没有像独孤珩说的那样把王公子推出去送死。总之,定北侯信我也罢,不信也罢,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能因为害怕承受死者家属的怨怒,就不敢担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定北侯是王知彦的父亲,我理应向他负荆请罪。何况,郦爷爷与陆骞大哥都曾为我做过担保,我不能弃他们而不顾。另外,若我始终没个人影,恐怕才真的坐实了孤独珩的片面之词,让定北侯府以为我是畏罪潜逃。”
“娘子放心。当初陆大人与郦公公之所以拦着不让你回幽州,就是觉得与其让你在定北侯面前以死明志,还不如让你跟随陆大人一起查清行刺主谋,将功折罪。如今陆大人先一步抵达幽州,必会为你加功美言的。而且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侯爷大概也冷静了,或许更能明断是非了。”
浩渺的西山古塔上,日月交辉。蟪蛄声里水浪拍岸,豪奢的客船终于抛泊在了客商往来的码头。先是一行护卫下船巡绰,而后列队待命。接下来是船工和新买的仆妇们有条不紊地搬运行李。
岸边,早有一大队大长公主府和广陵王府的人马殷勤恭候。
如此阵仗,甭说老百姓,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跑商和宦游人都要侧目。
甲板上站着两男一女。一看模样打扮和神态,便知身份是贵族。二男皆身躯凛凛,意态闲雅。唯一不同的是,暮山紫华服男,五官更为秾艳冷魅,富有攻击性,看向岸下苍生时,眼中暗含傲意。另一霁色锦袍的郎君,同样的轮廓分明,可他极佳的三庭五眼凑在一起却是疏淡清朗的。只因此刻那略显淡漠的神色,隐约透露出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清霜气息。
至于他们旁边站着的那位穿着鸢色苍兰裙,曲线玲珑的少女,生得那叫一个明艳不可方物。
鲜少有人知道,少女原本中庭偏长,眼角上扬,鼻梁高挺,整个人瞧着冷艳凌厉。索性习惯了描画细长的眉弯见人,柔和了气质,弱化了气场。只为了让自己瞧着无害些。
码头附近同戏班子蹲坐着添柴烧火的黛云软,没忍住跟随普罗大众的目光,望向了倒影渔灯的天幕下那艘大船上的人儿。
许久未见了,抑弦。
旁边那位姿媚张扬,自信明丽的少女就是你现如今未过门的妻子吗?
自襄阳回帝京的这一路上,你们可有互生情愫,对视绵长?
京襄古道萧索。在某个银月如霜,寒枝难栖的深夜,你可有想起过我?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正长时间眷注着自己,裴赴远稍一睥睨,掠过几堆篝火、花面戏服的艺伶和戴着各式面具蹦跳玩闹的小孩,将如炬的目光锁定在了那穿着补丁布衣的清瘦“小伙”身上。
裴赴远不肖想也知道,那面具之下定然有一双探询的眼睛。但他并不在意陌生人这样的打量。
小舟上的春笋已经卖了干净,菜贩们划桨归家。
几位主子下了船,这时候打东边儿又来了浩浩荡荡一队人,仔细一瞧,竟是抚南王白竞鹿的岳丈家的。为首之人正是卢氏长房的大公子卢霓。
卢霓向裴赴远作了同辈间的拱手礼,“裴世子好。”然后又对白烬道,“许久未见了,白家二弟,上次一别已有四年了吧。”狭长的眼里蓄着一道别有深意的精光。
第67章
白烬作揖道, “卢表哥好。”
众人一一见过礼后,大长公主府派来接人的管家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天色不早了, 世子公子们也都辛苦了,咱们大长公主府已经备好了歌舞晚膳,诸位也一同请吧。”这管家原姓班, 名聪。是已故班驸马从前的侍从,如今左不过四十出头。
不料卢霓轻轻伸手将班聪的手挡下,说自家也备好了筵席浴兰。卢家是白家兄妹那嫡母卢氏的娘家人。按亲疏关系, 若兄妹俩抵京小住,理当落宿卢府才是。卢家此番来,就是尽地主之谊的。
白舒窈幼时没少受嫡母苛待, 爱其人者, 兼爱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因此私心里并不愿意亲近卢家人。但此刻初来乍到, 又当着众人的面, 自然不好透露心意,只能低眉顺目, 听候自家哥哥决断。
不料白烬将大长公主府与卢家一道婉拒了, 说自家在帝京双桂巷原先就购置过一套别馆, 已经提前命下人洒扫庭除了。待今夜休整好了,明日再备上礼贽去两家拜会。既人家早拿了主意,双方也不好在规劝什么, 只得各自散了。
见码头上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终于离开, 阿葭暗松一口气。回过头看黛云软, 早已经低垂着头添火煮汤了。似乎一直不为所动。
“黛娘子......”她忍不住唤了一声,看看黛云软是否心绪无恙。
“嗯?怎么了?”黛云软抬眸,没事儿人一样的摆出笑意,“这锅里的鱼汤面可鲜了,用的是鲫鱼,你搭帐篷的时候我去同小舟上的的渔贩买的。马上就能喝了,你再等会儿。”
今晚月朗星疏,江岸浪潮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虽仍有几许寒意,但好歹夜风干燥无湿雨。码头一侧的空地上,戏班诸人早搭起了十来个小帐子,此刻正酣然入睡,打呼声赛过蛙叫,此起彼伏。
黛云软翻来覆去,左右难眠,干脆起身,沿着码头散心。白天人来攘往的渡口,此刻冷清萧瑟。所幸如钩的月亮掉进水里了,与山峦古塔一样,以江面为画幅,倒映出了一张千里江山图,磅礴而婉转,孤美而细腻,令唯一的看客黛云软移不开眼。
一路步移景异,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半里外更幽僻些的芦花栈道上。黛云软的跟前,迎着江面还立着一块长条形界碑,不惧风雨侵蚀。
草荡深处望不见底,时不时升起一阵阵不知由来的寒色白烟。她不禁双手抱肘,抵抗凉惧之意。
一股阴森森的不详感忽然传来,黛云软正欲往回走,几声窃窃人语从芦花荡里传来,她恍以为是自己错觉。停下脚步一阵细听,只有风啸而已。
附近小路隐约闪起两盏移动的灯笼,紧接着一架马车急踏而来。
身后芦苇荡呼应似的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黛云软下意识地躲在了就近的大石碑后。
没一会儿,马车骤停在栈道外。原先驾车的黑衣蒙面人将车顶挂着的两盏灯笼取下,给车内腾不出手的两人照明。
为何腾不出手?那两人正费劲儿扛着一昏睡的女子下车呢。
鬼鬼祟祟的将女子扛到栈道后,其中一黑衣人对着芦花荡,模仿了两声布谷叫。很快草荡内接应的一男一女就拨开了层层芦苇蒲草,驶着一叶扁舟出现。
几人合力将女子移交到了小船上。原先驾车的人叮嘱道,“吃了蒙汗药,明天才醒得着。若醒了,继续喂药就是。但切记,分量别太多咯,不然容易醒不过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递给小舟上的中年妇女。
那中年妇人把药收好,借着灯光看清了昏睡的年轻少女,不由啧啧称赞,“这脸蛋这身材,可谓人间尤物啊。确定卖去远洋的船上做妓?岂不可惜了。船工、渔夫和江洋盗都是粗鄙的穷汉子,不若交给我重新另找一个富裕些的小城就是了,绝对不会让帝京的老爷们找到她的。”
给药的黑衣人忽然拔剑抵向中年妇人的脖子,威慑道,“牙婆,记住了,我家主子会定期派人看她的,你和你的家人若还想多活几年,就趁早断了这种自作主张的想法。”
风中隐隐可闻到一丝血腥味。那妇人的脖颈已经划出一抹红口子。虽不致命,但却打到了十分的恫吓效果。
两伙人做完交接后,火速作鸟兽散了。钩月隐入云纱之间,芦花荡内栖眠的野禽又重新阖上了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片刻后,那些人已经走远。黛云软心有余悸的从石碑后探出了脑袋。
夜色昏暝,她根本无法看不清那些人的脸。此刻也只得逆着江风,回到人堆中再说。才迈开腿,就在原先马车停留的地面捡到了一块点翠镶嵌的忍冬花纹香囊。
黛云软正往回走,前方忽然出现一团朦胧的黑影。经过刚才那一幕的冲击,她对走夜路这事儿已经心生恐惧。见黑影似乎越靠越近,她本能地往后倒退,甚至拔腿就跑。
她不跑不要紧,关键是她加速,那黑影也加速,而且速度远在黛云软之上。
“黛娘子,是我,您别跑了。”轻功了得的阿葭只稍一运力,就赶上了兔子一样的黛云软。
“是你啊,阿葭。云遮住了月亮,路太黑了,你又隔得太远了,所以我看不太清。”虚惊一场的黛云软见来人是格斗力不输壮汉的阿葭,倍觉心安。
两人结伴回到小帐篷后,黛云软将之前在芦花荡偷偷撞见的事情告诉了阿葭。
“救人的前提是保障自身安全,我势单力薄,如果贸然出去阻挠,只怕自己都保不住,更别说救那个被下了蒙汗药的姑娘了。”黛云软垂气后,又摸了摸捡到的香囊,“这香囊竟然镶嵌了点翠,不像是寻常人家配戴得起的。阿葭,我想那姑娘若是良家子,这两天定会有家人四处寻她。不如我明早离开之前就在码头各处散播消息,说有年轻娘子昨夜被绑去了,要被人牙子卖到船上为娼。这样就算我们走了,也能给真心找她的家人提供线索。”
阿葭只想一帆风顺地回幽州,不愿牵扯是非,故此她耐下心相劝道,“娘子,咱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您的身份本就特殊。何况,好端端一人,突然在夜里被偷偷绑去卖给人牙子,可见是被恨极了的。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没有与人结怨交恶,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吧?”
“罢了。”
阿葭的话黛云软并不完全认可,但她听出了阿葭不管闲事的态度,也不想再过多辩论什么,只叹气说,“去码头上四处昭告确实不可行,刚才是我太想当然了。姑娘家清誉最要紧,如果人人知道那女子被绑架去了海船上为奴为妓,就算以后人找到了,被接回了家,恐怕也不好嫁人了。”
“人各有命啊娘子,她若不命不该绝,必会有自己的造化......天都要亮了,咱们还是赶紧歇息吧,明日一大早还要赶船呢。”
黛云软不忍她陪自己熬夜,于是应道,“嗯,好,睡吧。”
两人和衣而眠,黛云软心头有事,迟迟睡不着。不觉间,就到了东方露白的时候。
辰时左右,船桅挂帆,岸边儿的烟火气也一道腾腾升起。
卖包子面食的摊子们在码头附近支起,不多时就坐满了赶路人和纤夫。
戏班众人起身收拾好了行囊,凭着班主发放的船票排队上船。
就在这祥和热闹的早市,忽然一队魁伟的人马劈头盖脸冲入渡口。霎时间人仰马嘶,行人们避让不及,摔的摔,滚的滚。
“好大的阵仗。”正在排队上船的阿葭不禁道,“为首之人不是昨天下午那个白世子吗?”
黛云软也随之望去,默默点了点头,是抚南王世子没错。当时他同裴赴远站在一起,所以她记得他那张脸。
“今天的第一班客船先扣下,没搜之前不准开走!”说话的人正是大长公主府的管家班聪。
“哟,啧,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船主听说有官兵要扣自个儿的私船,忙从甲板上下来。
班聪掏出令牌,“看清楚了没,咱们是奉了大长公主的旨意而来搜查罪犯的。”说罢,两列士兵蛮暴地登船翻翻找找。
宝骏上的白烬身披一袭金丝玄色的鹰羽披风,冷若冰霜的脸上一双棕眸锐利如鹰隼。翻身下马时,披风跃动宛若苍鸢振翅。
所谓气场强大,就是当他路过凡俗人等身边,大家会不自觉地屏息。比如此刻,他徐徐登上连接船与岸之间的艞板时...
当他经过黛云软,忽地顿了顿脚步。黛云软无意间嗅到男人身上神秘而好闻的味道,似是深夜旷野里寒风自渡的幽邃之香。
黛云软与其他不敢张望贵人的船客一样,紧紧低垂着脑袋。一个眨眼间,忽地发现,这白世子腰间佩戴的香囊,除了里头的草药香料味道不一样,但外型跟她昨天捡的那个相差无几。
第68章
同样的点翠丝线, 同样的颜色花纹...
戴着面具的黛云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倥偬间扬起水眸, 看向正擦肩而过的白世子。一旁的阿葭也从黛云软的反应快速察觉到了端倪, 暗暗按住她的手臂,低声劝道,“娘子不可。”
黛云软冷静下来, 朝阿葭点头,“嗯”了一声,示意她放心, 自己不会冲动行事的。
经过里里外外一番搜查,官兵们一无所获,只得先放船通行。
今早第一班北上的客船, 终于迎着一轮红日, 立桅扬帆,渐渐离岸,驶出蒹葭苍茫的港口。
白烬的另一队人手从附近赶来,下马后单膝跪地, 禀报消息, “世子,奴才等已经沿着河边儿各个能停泊船只的船埠野渡搜寻过了, 没有发现小姐的身影。”
“可恶。”白烬不禁宣泄内力捏碎了手中的玉化核桃。
众人正准备折返, 另寻出路时, 忽然一个小乞丐冲了上来,拉住白烬的衣角。
白烬飞快将小乞丐一脚踹开,嫌弃地擦了擦方才被脏手触摸过的地方。
班聪极有眼力劲儿, 赶紧吩咐府兵, “来人啊, 把这冲撞了白世子的乞丐小儿丢一边儿去!”
小乞丐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忍冬花纹的点翠香囊保命,“慢着!各位爷手下留情,请大哥哥先看清楚这个东西再说。”
果然,白烬神色微变,犹豫了下,到底没有从泥垢小手上接过香囊的打算,只是探究而警惕地问道,“小乞丐,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我昨晚捡到的...”弱小的乞丐虽然畏惧这些个人多势众、不怒自威的成年男人,但比起他们,他更害怕跟弟弟妹妹们一起挨饿的滋味。小乞丐鼓足勇气道,“我...想要些吃的或者铜板跟你交换...”
白烬给副手古莣使了个眼色,古莣当即从袖口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钱袋,丢给小孩。
小孩感受到了银子的分量,立马知趣地说,“昨夜就在前头的栈道上,一伙黑衣人绑着一个昏迷的小娘子,还说什么要把小娘子弄到远洋的船上去...我瞧它跟大哥哥腰间的香囊一模一样所以才……”
白烬问,“那小女娘穿得可是鹅黄色襦裙?”
“呃对对对,就是一身鹅黄色的裙子。”小乞丐没有料想到那通身衿贵的男人会问这个问题。刚才登船离开的那人也没跟他交代这么多啊。不过为了给自己的证言提供可信的佐证,他还是点头应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