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烬点了点头,“古莣,吩咐下去,拿着抚南王府的令牌,先派两拨人回岸,一波就近联系沿海的地方官,一波联系管理海贸的市舶使,关于这群倭国海寇的一切都要事无巨细的掌握。”
“是,奴才这就去办。”古莣抱拳揖礼,听命离去。
另外两个护卫也将那暂时没有利用价值的牙婆押解去了底仓的牢房。很快甲板上就只剩白烬跟黛云软了。
黛云软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没有什么事儿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下去了?”
“你过来。”他的语调淡沉如水,微仰着下巴,傲睨着她,像招呼小猫小狗一样屈了屈手掌。
黛云软迟疑了一会儿,分析利弊后觉得还是不要忤逆他比较好。“怎么了?”
“让我再看看你。”
“?”黛云软不明所以,她有什么可看的?
“你虽中了一大片蛰居水,但痂痕却比别人淡许多。可是用过药物治疗?”
黛云软没有回答。不过她的药确实可以减淡伤疤的颜色,据说还能加促坏皮脱落。不过毕竟能力有限,就算死皮没了,也会留下一块红印。除非有医术更高深的神医妙手回春……
“你是谁?叫什么?”他终于关心起了这个问题。初见时,她女扮男装,一派落魄相,混迹在戏班子中。以为她穷愁潦倒吧,可她竟用得起那么昂贵的舒痕药,虽然她没有承认。另外就刚才的表现来看,她倒也不算笨。而且,气华这种东西,就像是月亮散发的光晕一样,是什么粗布麻衣补丁草鞋都掩盖不了的。
原本白烬是想先找到白舒窈之后,再去理会这个女人的。但现在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而她又站在自己跟前。不妨屈尊抽出空来盘问盘问。
她还是那句话,“小女不过草木之人,名字也粗鄙,说出来恐污了您的耳朵。”
“哦?是吗?那你以后就叫澜儿吧。”白烬看了眼涟漪阵阵的荧色海面,隐约有一股占为己有之意。“长号易水上,为我扬波澜,甚好,甚好。”
“嗯?”黛云软诧异地瞪大了一双水眸,这人还真总令她出其不意。罢了,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她这前半生易过名,披过的马甲还少吗?多一个不多罢了。
“敢问世子,既然我已经替您指认出了牙婆,那我下一站靠岸后,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第72章
想走?“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给你取个新名字?”
“方便称呼?”
这是其一。而且他并不关心她的过去。
白烬没有理会她, 只是往外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黛云软拧了拧眉, 啧, 这不礼貌的家伙,答非所问,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不过还好, 她也不想在甲板上过多逗留。
黛云软没有直接回自个儿屋内,而是悄悄探听到了裴赴远所处的房间,站在转角悄悄打量。
门外守着两名护卫, 偶尔有婢女出入送药送水。黛云软思索了一阵,还是不敢贸然上前。她现如今虽也穿着侍女的服饰,可整艘船只有她一人戴着面具示人, 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走来走去反而惹人注意。
黛云软凝着婢女们端着托盘离去的背影, 忽地想起白天那两个跟自己接触过的丫鬟似乎也都有傅粉涂脂,于是速速折返去寻她们要来了些妆粉和厨房的茶油。
黛云软在手背上几次配比尝试后,独自回到卧房于脸部少量多次的叠涂。虽然铅粉厚重,效果经不得细看, 但那一大坨褐色的疤勉强算是遮住了。尤其此刻又非日光明亮的白天, 不仔细瞧的话,斑驳的妆面也不算明显。搽好粉后她又不忘溜去药房, 凭着自己往素累积的医理知识, 悄悄拿了些用得上的好药。
一切准备就绪后, 黛云软耐下心来刻意等到人稀眼睛少的深夜,才用托盘端着止痛散,假借送药的理由去到了裴赴远门口。她对守门的护卫道, “海上行船颠簸不定, 船医担心世子深夜被闹醒时伤口上的麻沸散也过了时效, 所以特地命奴婢来送止疼的药物。请问裴世子大人已经歇息了吗?”
“世子房内已经熄灯许久了。”护卫觉得眼前丫鬟的皮肤瞧着好粗糙好奇怪,但出于教养,尽量忽略了。
只若睡了那便好。她猜船医之前给裴赴远用过麻沸散,此刻意识较弱,睡意昏沉,不然她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跟前呢。黛云软顺势道,“那奴婢会脚步轻些的,绝不搅醒世子清梦。”她才不要直接问“我可以进去吗?”之类的话把决定的权力移交给对方,而是自己引导对话。
这护卫是脉络峰调遣来的第一精锐,从前跟着广陵王裴棣的。虽然不认识黛云软,但警惕心甚强,也非一般好糊弄的府兵,“有劳姑娘了,你把东西给我就行了,我拿进去。”
“不可……”黛云软迟疑了片刻,将托盘朝自己怀里缩了缩,“方才船医特地叮嘱奴婢说,裴世子今夜受伤,虽做了清创和包扎,但下半夜也需观察□□温变化。若有异常,奴婢需及时去禀告。世子贤身贵体,咱们做奴才的不得不上心些,还请护卫大哥多多体恤。”
护卫跟隔壁的另一个伙计相视了下,决定退后一步,“我随你一道进去吧。”说罢,他替黛云软轻轻推开了门。
裴赴远居住的舱房与黛云软不同,分里间和外间。黛云软将止痛散放在外头的桌面,然后屏声静气的秉烛去了卧房,借着摇晃的烛光,她终于看见了那张数月未见的脸。
眼前躺在床上的男人身着一袭盛雪的白衣,圆袍领和袖口上绣着银丝流云纹,简约中不失雅致。虽然体格性感健美,但由于伤痛和失血的缘故,此刻肌肤苍白,流露了几分贵公子难得的孱弱之美。黛云软恍然间想起了初见时的场景。解开面巾后第一眼朝他望去,那种很清淡干净的长相,似冰雪初融的山涧水,令人过目不忘。
裴赴远往素里睡眠很浅,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宵寝晨兴,并不贪睡。若非今日中了箭伤,麻药药效还残留在体内,此刻有人靠近他早该惊醒了。
黛云软见他额头蕴起一层薄薄的虚汗,不由关切地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好,世子身体有些发热,得请船医过来。”她忙去面盆架上把帕子浸湿再拧干,然后细致利落地替裴赴远擦拭额汗。那护卫也没闲着,赶紧把屋外的同伴招呼了进来,叫他去传唤大夫。
这趟行船拢共三个郎中,今日跟江洋大盗火拼受伤的护卫却不止八|九,故此三人直到现在都没怎么歇过。资历最老的大夫首要负责为裴赴远疗伤,此人行医二十年,早料到伤患有发热的可能,所以人家今晚压根就没有歇息的打算。只因替人拔剑后沾染了一身的血污,才去简单地冲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正打算在药房捡点药再到裴世子跟前守夜呢,却发现止疼散少了一瓶。他没多想,以为是另外两位大夫拿走了,刚背起药箱时就被寻来的侍卫给半拽半请地提速抵达了。
此时,黛云软正拿着多余的湿帕子替裴赴远擦拭手臂。若不是碍着护卫在场,她不敢表现得太亲近,不然早替他宽衣解带擦拭全身了。
大夫进屋时就瞥到了外间桌面上的止疼散,来不及多问,又透过里间的屏风窥见一道佳人的倩影。他踌躇了一瞬间,还是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女子闻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扭头与其对望。两人这一相看,皆是大震,直接傻了眼。
“嵇师傅……”
“黛...你怎么在这儿...?”
背着药箱而来的大夫正是江湖神医嵇桑子。黛云软在幽州城时没少跟在他身后采药偷师打下手。虽然没有拜入他的门下,但实质上也算是半个野生弟子了。
黛云软反应迅敏,趁护卫怀疑前急中生智道,“您不是让奴婢来送止痛散吗?世子好像发热了,奴婢有照顾同类伤患的经验,故此就擅作主张留下来替世子拭汗降温了...”
嵇桑子看懂了她的眨眼暗示,暂且强压下了心中诸多疑问,上前道,“我说怎么还不见你人影回去,世子情况怎么样了?”
“身子有些低热。”
嵇桑子坐定切脉,重新开了一方药,然后对护卫道,“秦六小哥,我这就去药房抓几味药煎起来,这边先劳烦小哥你用湿帕子替世子退热了。”
“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这是咱们属下应该的。嵇大夫您先请。”侍卫听了嵇桑子进来跟黛云软的对话,显然是认识的,便也没再多疑。加之他信任医术了得的嵇桑子,认为有他在一切皆稳,故此整个人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嵇桑子迈腿要走前盯了盯不舍移动莲步的黛云软,“你来帮我打个下手,这一路从简,医徒们没跟在身边。”
放心不下某位伤患的黛小娘子这才随嵇桑子大夫去了药房,互道来龙去脉。
“嵇师傅,自上次幽州一别已有一年。我还以为你仍在北方的幽州呢,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抚南王之子白烬的船上呢?”两人围着瓦罐煮药时,黛云软终于问出第一个疑问。
嵇桑子叹了口气,按照原计划,他是该一直留在定北侯幕下的。只是帝京传来一直密函,请他即刻赴京治疗主人的贵人的脸伤。当夜他便以采集珍稀药材为由匆匆离开了幽州,日以继夜片刻不停歇地赶往了主人在京的宅邸。只是他后脚才到,那贵人前脚却走了。
嵇桑子正犹豫怎么回答黛云软时,烧柴的黛云软正好无意识地抬起手背擦了擦脸...凝着那大片脱落的妆粉块儿,再结合方才黛云软对裴世子难掩关切的眼神...在目瞪口呆中的嵇君串联起了关键线索。
“还不是为了你而来。”他脱口道。
“为了我?”黛云软诧异又尴尬地捂住左脸,“我的脸不小心被人毁了,希望没有吓到你。”
“正是为了你。”嵇桑子郑重地说道,“裴世子特地将我从幽州召去帝京,就是为了治你被蛰居水毁掉的容颜啊。可我人刚到,就听世子府的人说你不辞而别了。我上这艘船是应裴世子北上之邀。远山啊,你是怎么认识世子的?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这船上?哦不对,应该叫你...云软是吗?我听世子跟前的人都这么称呼你。”
这还是黛云软第一次以女装示幽州幕僚府的故人,今朝猝不及防的相见,还是在这般情形下,难免有些赧然和艰涩,“我猜师傅早在侯府客舍替我把脉时就知道我是女子了。云软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世道艰难,才不得已乔装打扮。”
“我浪迹江湖十来年,同为天涯沦落人,我自然是明白你的苦衷的。”
窗外的月光爬进了小小药舱,海浪也难得温柔。黛云软犹豫了会儿,抬头道,“我与裴世子早在我去幽州前便相识了,一番机缘下又在帝京相遇。相信嵇师傅你也听说了王知彦公子是被我出卖害死的传言……我之所以离开帝京世子府,其中重要原因就是想回幽州去为自己正名,并且向亡者家眷负荆请罪。”
起初登船前,裴赴远临时从脉络峰秘密调来了一大批金疮药麻沸散,并叫嵇桑子当船医同行,做好随时就诊的准备。嵇桑子原也没多想,直到今天海船突然跟江洋大盗火拼时才得见泰山,明白这是裴赴远预料之内的一场海战。正当他以为为主人治疗是他此行的全部使命时,又遇见了黛云软...嵇桑子终于拨云见日,洞悉出了裴赴远携他赴北的真实目的——原来是想他尽早回幽州医治这小娘子的脸伤呢。
第73章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白世子的船上?还穿着侍女的衣裳。裴世子或许认为你已经回幽州去了。”
“说来话长...”黛云软将自己在芦花荡边儿撞见白舒窈被绑走, 到被白烬扣上船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偏偏是叫你撞见这事儿, 若换成一般人, 恐怕白小姐的消息早就断了。”嵇桑子不禁感慨道,“云软,你是个好女子啊。”
从裴世子对“贵人”的上心程度来看, 嵇桑子自然瞧出了黛云软跟裴赴远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若是性情卑劣些的人,见情敌出事儿,能不拍手叫好, 再踩一脚就已经算是慈悲了。黛云软目睹白家小姐遭遇不测的一幕,没有装作不知情,更没有见死不救, 而是想尽办法给白家人传递消息, 可见其有一颗贤善的悯人之心。这是最难得的。
思于此,嵇桑子向黛云软流露出了欣赏而慰藉的目光。当初在幽州,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敏而好学也就罢了,煎药布施也从来不图回报。
“还请嵇师傅, 答应我一件事儿。”
“你怎么也算是我嵇桑子的半个徒儿, 但说无妨。再说了,就算是我不肯答应你事儿, 高阳春那老东西知道了, 也得为了你跟我急。”
提起高阳春, 两人都不禁笑了笑。
笑意渐散后,黛云软正色道,“还请师傅不千万要将我在船上的事情告诉裴世子。他这趟出海的主要任务是寻找白舒窈姑娘才对, 而且抚南王世子也与他同行, 还是不要让白世子知道我与他相识的事情比较好。白舒窈姑娘是裴世子的未婚妻, 是白世子的亲妹妹,在她失踪的紧张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嵇桑子犹豫了一阵,点点头,“世子尚在病中,需要静养,这两天确实不易有太大情绪起伏,但我只能向你保证这几天在船上不说。毕竟...北境是定北侯的地盘,而定北侯与广陵王势同水火,我担心裴世子会为了娘子踏入幽州,这无异于鸟入樊笼啊。”
黛云软自然不希望他出现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当即道,“这趟海船下一次抵岸时,我会想办法传消息让他误以为我还在南方的。”
“唉,好吧。云软啊,你先去将脸洗干净吧。我现在就替你看看你的脸伤。”
黛云软依言,去打清水,顺嘴问道,“对了,师傅你认识裴世子跟前的秦岁晏跟温玖两位小哥吗?这趟行船怎么没有跟在裴世子身边?”
嵇桑子如实道,“温玖小哥在确认裴世子没有生命安危后,回到隔壁的海船上主持船务了,那秦副将似乎有别的重要任务,这次没有跟来。”
黛云软洁面后,坐回了药炉隔壁。嵇桑子起身,对着那片有碍观瞻的地方好一阵端详。
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沉重的叹息后,黛云软变得忐忑,“嵇师傅...我的脸还有救吗?”
......
第二日中午,嵇桑子煎好药去探望裴赴远,温玖也已经从另一艘船上跨过来伺候了。
骨相优越,侧脸线条流畅的男人正靠在床头凝着窗外寂静的海,那双沉静的眼同样看不出波澜。
“参见世子。”嵇桑子将煎好的药亲自放在桌面上,朝裴赴远行了礼,“今天中午的药已经煮好了,再放置半刻钟,凉了些就能喝了。”
“有劳嵇大夫了。”
“尽心照顾世子是我嵇桑子义不容辞的事儿。”
裴赴远笑了笑,忽然问他,“昨晚我因药效未消,又有些发热之兆,总是意识昏沉。嵇大夫,那时帮我擦汗降温的人是谁?”
嵇桑子怔了怔才答,“是秦六小哥。”
裴赴远扬起一缕无力的苦笑,昨夜他好像在梦中听到黛云软的声音了...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呵,他竟然思念到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抱着一丝渺茫的希冀渴望听到是她在身侧的这个答案。
这时候温玖从外头进来,“世子,厨房送来了鸡丝小粥,您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