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桑子及时补充道,“这汤药其实饭前吃饭后吃都一样,不怎么影响吸收和消化的。世子先喝点粥垫垫肚子也行。”
裴赴远接过瓷碗,淡淡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嘴里。只那么一瞬间,味蕾的记忆被唤醒,他道,“这鸡丝小粥跟从前吃过的味道很像。”
嵇桑子心想,难怪黛云软没睡多久就起身泡在了厨房里,想来是化身田螺姑娘亲手熬煮羹汤去了。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口气,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啊。
虽然裴赴远已无大碍,但嵇桑子还是向外夸大裴赴远的伤势。得亏黛云软悄悄去瞧过裴赴远了,不然恐怕现在都该关心得茶饭不思,食不下咽了。
嵇桑子知道黛云软想在暗中默默地多为裴赴远做点什么,于是回去后,好心道,“世子近来的膳食我已经列好了单子,你帮我下厨吧。我这双手诊脉磨药还行,做饭偏偏不怎么灵巧,怕世子吃了嫌弃。”
“嵇师傅,你放心交给我吧。”黛云软将嵇桑子递来的食谱揣入袖中。
黛云软正打算回去小憩一会儿,那负责为她送饭的丫鬟却带着一顶帏帽找来了。
送饭丫鬟道,“澜儿姑娘,可算找到你了,你原来在药房啊。”
“澜儿?”嵇桑子疑惑地看着黛云软。
“这是白世子起的名儿。”黛云软囧,然后问送饭丫鬟,“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昨日下午古爷说海路凶险,亡命洋盗烧杀掳奸,无恶不作,于是便让下头的婢子们利用船上现成的斗笠,做了好几顶帏帽,叫咱们从此最好戴着走动,避免再遇到海上恶人时以容貌勾起他们的色心。”
这趟出海,随行伺候白烬的侍女们确实一个赛一个的娇嫩美丽。这家伙自己长得不赖也就算了,挑选丫鬟的眼光也还真是没得说,还真是从不委屈自己啊。
黛云软正愁自己独一人戴着面具会出入不便呢。这不上头就雪中送炭了,她对白烬那个叫古莣的副手霎时间改观了不少。啧啧,这一对主仆,主子不太把人当回事儿,下属却是猛虎嗅蔷薇的细腻汉子。
黛云软回到小小客舱内,本来只是打算休憩两刻钟就好,结果一觉睡到了日影西沉时。
外头隐约传来侍女们的惊叹声,“天啊,这海上的日落也太美了吧。虽然狂风暴雨的时候是真的可怕,我都恨不得赶紧回到土地上去,再也不要踏上海船了。”
“原来一眼望不到土地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听说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海呢,作为一辈子望到头的小人物,咱们也算是幸运的了。”
黛云软听到这儿,也起身推开门,随侍女站去了栏杆旁。有人朝她打招呼,“澜儿姑娘,你醒啦?”
她点头微笑,然后放眼端赏绮丽壮阔的海上奇景。
原来是火烧云啊。火把一样的云铺满了天际,还成片成片地落入了海面,透出一股无法被海水扑灭的旺盛劲儿,嚣张至极。
黛云软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她所处位置的上一层,裴赴远同她一样,凝望着同一个方向...同一片似双燕分飞的云彩。
大船又再海上行了两日,黛云软不知道此刻离得最近的陆地归属于哪个州郡,但听嵇桑子说,明日会先靠岸补给一阵。没有人知道,她多希望海上的时间能慢一些划走。
黛云软摸了摸衣裳内侧的暗袋,猛地站起——自己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裴赴远送的那块令牌了!心下发慌的她将被褥、叠放的衣物甚至房间的每个旮旯角都翻遍了,也不见半块儿金光。
就在她束手无措之际,古莣敲了敲门,“澜儿姑娘,咱们世子有请。”
黛云软闻言,暂且按下心头的不安,戴上了帏帽,也没让人多等。
“见过世子大人。”这次古莣将她领到了白烬下榻的豪华厢房。她依旧先欠了欠身子,静候对方下文。
“明日要下岸一趟,你介时跟在我身后,随行侍候吧。”他说这话时,拨了拨茶盖,一派理所应当的样子,仿佛黛云软已经是他钦定的侍女了。
“世子大人,我并非你的丫鬟...明天抵岸后我也没有必须留下的理由了。而且据我所知,您也不缺婢子。”黛云软对白烬不算了解,但两次接触下来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不似善类。秉着趋利避害的思想,她本能地不愿靠近这样气息危险的人。哪怕对方帅得惨绝人寰,颠倒众生。
“你本来的目的地是哪儿?”白烬坐在高处垂询,目光由下至上,扫过她的身体。
“既是自帝京离去,乘北上的船,那首要排除帝京和南方的城池。”
白烬听出了她的戒备之意,难得没有计较,“可有什么未了的事儿?”
“有,所以想请世子恩允我离去。世子乃谪仙天人,不是我这等凡胎能揣摩心思的,还望世子明示,您是想收容我做您身侧的侍女吗?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很像一个人,而我觉得你这脸留着或许有用。”白烬也直言不讳地回答了她。也许这样的说话方式并不怎么让人舒服,但至少在他看来,已经算是诚意满满了。况且,他本可以不用理会她的想法,如今肯垂问她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又接着道,“你容颜尽毁,都落魄到只身一人混迹戏班了,若还有得力的家人,兴许也不会沦落至此吧?这样吧,你未了的事情,我可以替你解决,但前提是...”
“我身上的事情复杂,世子您帮不了我。”
白烬仿佛在听一个笑话,“这普天之下鲜少有我白烬做不成的事儿。”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黛云软正发愁怎么应付他呢,外头的护卫进来,施了施礼,禀告道,“世子,您之前交代只若裴赴远大人醒了就来通报您。裴大人方才醒了。”
“行,你下去吧。”白烬起身,准备去探望裴赴远。临行前又扭头,神情古怪地盯着黛云软,“听说你这几天总是泡在厨房?”
黛云软将头垂低,“我只是想精进厨艺。”
“我听厨房的人说有个侍女毛遂自荐在那个嵇桑子大夫那里揽活,想要为照顾裴世子出一份力。你似乎很关心裴世子啊?”
第74章
黛云软忽感肉跳心惊, 不清楚对方知道了多少。只能状似肤浅的低声回答一句,“他长得好看......所以...”
白烬皱眉, 生平头一次对自己不以为意但人人都会羡叹一句的天人之姿的长相产生了质疑。他用一副煞是不解的表情地盯着黛云软, 就差将“难道我长得比他差,怎么我没有?”问出声了。
“你随行侍候吧。”他大袖一挥,不顾黛云软同意与否, 率先迈腿出去。
因即将靠近港口的缘故,航道上的海船多出了不少,冒出海平面的岛屿与礁石也依稀可见。借着晴好的天气, 嵇桑子正靠着窗给裴赴远的伤口换药。
温玖端着一壶上好的武夷红袍茶进来,“世子,白家公子来看您了。”
“请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 一身交领齐腰大袖魏晋衫, 容色华贵的俊美郎君便逸然而来,身后除了副手古莣,还跟了两个头围面纱,身姿姣好的丫鬟。
尤其其中一位, 竟让向来目空清峻的裴世子将目光多停留了片时。
白烬没有错过这个瞬间, 却也暂且按下不表。他照例坐在了一旁,慰问道, “裴兄好些了吗?”
“已无大碍, 劳白世子挂怀了。”
“裴兄都是为了我才枉受此灾。我看裴兄这一路也没个婢女伺候, 不若暂时从我这两个丫鬟里挑一个去吧。”白烬故意指了指黛云软,“尤其是这澜儿,田螺姑娘一般, 细心周到, 任劳任怨, 厨艺也不错,这几日没少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
黛云软闻言,白皙的手指指节暗暗蜷作了一团。连着一旁作壁上观的看客嵇桑子都紧张地将换药的动作给滞缓了。
裴赴远不禁再次将目光投注在了那个身段与他梦中人高度相似的丫鬟身上。片刻后,他凝着她紧张成拳的玉手,淡淡噙笑,却是婉拒了,“能待在白世子跟前伺候的,想必更了解白世子的喜恶。我也用惯了温玖,就不夺人所好了。”
话毕,裴赴远将眼神从黛云软身上收回,敛起笑容,朝白烬言归正传,“明日靠岸,地方的州官和市舶司的人或许会来迎接。我之前分派出去别路勘探的人马应该也会赶来,相信很快就会有舒窈姑娘的消息的。”
说话间,嵇桑子已经替裴赴远重新包扎好了伤口。
裴赴远将上半身的衣裳穿好,原本裸|露在空气中的那肌肉纹理清晰流畅的丰劲身材重新被质感高级的布料包裹。
他整理着领口,随口道,“你舅舅是掌管曜朝江河的漕运大臣,在市舶司里就任的卢姓人也不少,他们应该对此事会很上心的。”
说起卢家人,白烬的面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他见桌案上摆着一支竹箫,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头,“裴兄这支箫可是用上乘的桂竹做的?”
“嗯,这是桂竹南箫,与一般的洞箫不同。前年率广陵水师南下操练时,在泉州的街头看到的,瞧着有意思便买了一把。”
……
在白舒窈抵京之前,大长公主崇慈就叫人操持起了接风宴的事儿,广发名帖,邀请京中贵女。如今时间已过半月,白舒窈自码头露面后就迟迟不见人影,早惹起了诸多猜疑。
就在这当口,整个大曜朝的权贵间又盛传起了一桩热谈,广陵王的嫡长子裴赴远与抚南王府的第一顺位袭爵者白烬出海行船时与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洋大盗狭路相逢了。若非裴赴远裴世子不顾个人安危替白烬白公子挡了朝胸膛直击而来的致命箭矢,恐怕抚南王唯一的小儿子已经命丧黄泉,成了海上亡魂了。
经此一遭,就算两家真没有结亲的缘分,白烬及背后的整个抚南王府都欠下了裴赴远汪濊难报的救命之恩。
这时候有人要问了,两位贵公子好端端的为何要出海?莫不是应了白舒窈小姐失踪的传言?
……
入夜,黛云软在药房里替嵇桑子研磨药材。
嵇桑子手上不停地为船上的伤患们配药,嘴巴也没闲着,同黛云软闲聊,“那白世子若不允你走,明日你可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假意答应他再说了。这次入港停靠,要与诸方碰面汇总情况,还要补给物资,没个一两天是不会开船走的。”黛云软微微一笑,并不悲观。
“这海上到底不比陆地,不具备为你治脸的条件。等到了岸上,你又要先行离去,我这是想现在就替你医治都有心无力了。你可想好了,真不留在裴世子身边?”
黛云软苦涩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
“唉,你这蛰居水之毒啊,需要长期的内服外调,甚至是动刀切除。若想彻底的脱痂去印,恢复如初,非一日之功。你且先坚持服用我给你开的药。不过,这里面的主要药物实在稀珍昂贵,希望你用完药之前我们能尽早见面。”
夜色微澜,海面上飘荡起了一阵落寞的箫笛之音。是《下渝州》。她再熟悉不过了。
今晚,他不知,自己与她都听得见这箫声。就如此刻他不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啊。
......
翌日清晨,海雾还未散去,隐约可以透过浓雾听见码头货运的声响。黛云软以为自己起得已经够早了,可当她去到白烬房前时,屋内已经有三五位更勤奋的侍女在伺候他梳洗了。
她虽然暂且不敢太刚硬的忤逆白烬,但也没有端茶送水的觉悟。只静若处子般站在门外,恭候他穿戴好后出来。
没一会儿,简单用过早饭的古莣也来了。他盯了盯黛云软的帏帽,有些不确定,“你是澜儿姑娘?”
黛云软朝他点点头,十分顺时随俗地学着大家的称呼,叫了他一声“古爷”。
“话说,昨日白世子说我像一个人。请问古爷你知道像谁吗?”
古莣并不知抚南王白竞鹿的密室画像,只想当然地回答道,“澜儿姑娘你的长相与我们抚南王府的黎夫人很像。黎夫人是咱们世子的生母,贤良有德,温婉慈悲,不但让王爷多年敬爱,同时也很受滇地子民的尊敬和爱戴。”
“原来是这样啊……”黛云软见对方一脸真诚的模样,自是不会怀疑他话里有假。他陈述的一定是他看到的、以为的模样。只是,从白烬昨日的神态语气来看,黛云软隐隐又觉得不太对劲儿。
思考间,白烬推门而出。他斜睨了眼黛云软,她来了,而且来的也不算迟。白烬勾出一个勉强还算满意的笑,很快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走了。
中午的时候,船队终于抵达了就近的渤子码头。裴赴远昨日提及的相关官员们早已列队迎接。黛云软默默混在了众位侍女的后排,尽量让自己隐形于空气中。
一番场面话后,二位世子随要尽地主之谊的地方官们前往事先安排好的酒楼。
主子、大人们乘着车马走在前面,做奴才的则靠后亦步亦趋。原本走在浩荡队伍中间的嵇桑子忽然放慢了脚步,与黛云软并列最后。
他凑在黛云软身侧低声道,“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坏消息吧。”
“我刚才在前头听说定北侯王勖现在也在渤子码头附近。”
黛云软惊讶且不解地瞪大了水杏眸,“定北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他不该在幽州吗?”
“还不是为了不输广陵王府,也学着造船买炮,操练水师呢。幽州虽不直接靠海,但与海之间也不过相差一个水陆交通畅达的渔阳城。来这儿一趟用时短,也不算麻烦。”
第75章
“如果定北侯在渤子湾练兵, 那作为定北侯的左右手,陆骞陆牧监副大概也在他身侧才是。若有陆大哥帮忙, 见定北侯就容易多了。”黛云软心头莫名有股安心的感觉, 毕竟陆骞为人稳重靠谱,对自己颇多关照。有他帮腔,或许能软化王勖对自己的敌意。
只是转念想到那桩她事先不知情的议亲之事儿, 黛云软又不免发愁,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嵇桑子,“老早之前就听说定北侯有意将陆大哥招赘, 都过了一年多了,陆大哥也有北上攘狄之功傍身,婚事可有下文啊?”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定北侯夫人确实很积极地在为适嫁的女儿们物色夫家, 但跟陆牧监副似乎没什么关系。”
黛云软忽然背上了一层更无形的压力。陆骞至今没有跟别的姑娘传出喜讯, 就说明他极有可能已经单方面为了自己拒绝了定北侯亲上加亲的想法。
“对了嵇师傅,王知蔚小姐与独孤珩成亲没有啊?”她忽然问。
“人家早就拜堂了。我离开幽州的时候甚至听说王知蔚小姐肚子里已经有消息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黛云软无奈,只能将自己与独孤珩之间的恩怨简述了一遍。嵇桑子听后眉头紧皱,“这不就是爱而不得, 因爱生恨吗?这独孤珩我虽不曾接触过他本人, 但对他的为人却早有耳闻,据说不算是个磊落阔达的君子, 如今看来传言不虚啊。”
“独孤珩对定北侯道是我出卖王知彦公子才害他惨死。其实以独孤珩跟定北侯之间的利益捆绑和翁婿关系, 我一个外人的话是否真实已经不怎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