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友好的鄙弃。尽管知道自己可能在对牛弹琴,但她还是吐露道,“世态炎凉,人们淡漠惯了,利己惯了,所以再见到心怀善意的人都跟见到异类一样,嫌弃得不得了。尤其是那个人在容不得多想的紧急情况下做好事儿时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旁观者们甚至还会骂一句多管闲事。反正…我只是觉得那小孩罪不至死。而且,他本不用遭受这无妄之灾的。虽然我可以为自己开脱说,人们都应该清楚好处越大风险越高这个道理。在我请求他帮忙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拒绝,但他还是同意,所以他得自行承担后果...但是...”
“但是你还是觉得这事儿与你脱不了因果干系?”白烬坐回了太师椅上,双肘置于扶把,长腿随性敞开,整个人不羁而疏懒。
古莣听到这儿,已然读懂了他家主子的想法。在白烬的眼神授意下,他及时站了出来,在黛云软面前唱起了白脸,“娘子若想保那小乞丐的命,不妨先留下来,日后助我家世子指认绑匪。咱们追踪那些出海的船迫在眉睫,不可能突然返航,反正娘子您一时之间也下不了船,何不如先应下?既保全了自己,也救下了那小逃奴。”
这群家伙,说得好像她要走就会真的放人一样。黛云软虽然没有海事经验,但某些浅易入门的海航知识却不比男人们少。比如,一艘完备的海船上怎么可能没有急救备用的小船小舟呢?
黛云软暂时没有搞清楚这位尊贵的世子爷改变主意不杀她的理由,真的只是因为冷静后觉得留着她以后有用?但好歹她的小命是暂时保住了。所以,她还是不要逞匹夫之勇口舌之快去惹怒这反复无常的贵公子了。
白烬似乎是有些口干,端起侍女托盘上停留许久的碧螺春,润了润嗓子。古莣这才意识到,世子今天的话比平时多出了不止一半。莫不是因为这女子长得与黎夫人相似,故而让世子独对她友善了许多?
“行了,给她单独安排间房吧。”白烬交代这话时,已经靠着椅背,合上了眼。日光下一排鸦黑纤长的睫毛,任世间女子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果然,好的条件和待遇都是要靠做自己争取的。一下从仓暗底牢升级为豪华厢房的黛云软姑娘如是想着。
她正随引路的侍女退下时,身后突然又响起白烬主仆的对谈——
古莣请示道,“那广陵王世子裴赴远明日乘船赶过来,咱们今晚要适当地降速吗?”
“不必了,我正好想见识一下广陵水师的威势和速度。”白烬冷哼一声,“何况 ,那位爷来也不过做做样子。若有心,昨日就跟我一道出发了。降速只会耽误解救舒窈的进度。”
“世子,咱们决定出海,事发突然,听说那裴赴远当时有天子要务在手,才抽不出身。”
“这你也信?”白烬挑起了眉,忽然将目光投放到了黛云软有些僵硬的背影上,这女人似乎在原地停滞了很久...
黛云软听话音落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接腔,这才匆移莲步,故作没事人一样离开了。
第70章
戌时, 海面上刮起了夜雨狂风。从陆地上看,那三十丈的大船已经庞大巍然的像一座山丘了, 可如今在骇浪咆哮的汪淼大海中, 像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孩子。
黛云软窝在小厢房内,桌上的一盏小油灯好几次险些滚落,所幸她手疾眼快, 护住了灯盘。只是她每每才心有余悸的放稳,下一息无规律无征兆的海涛又会涌来,不得安生。
她干脆熄灭了火芯儿, 缩去墙角,握住床杆,避免自己也跟油灯一样被颠来撞去。她被迫领略着浪急风高带来的眩晕感, 呕吐之意几番上涌。
黛云软不禁想, 孕妇若是害喜了,是否也是这个滋味儿?说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出海,命运可真是奇特啊。她年未满十九,人生便已经历尽了大起大落。从日子优渥的官家小姐到东躲西藏的朝廷钦犯, 从披着男装不知天高地厚地奔走于南北之间的弱质书生再到如今身不由己困禁于江海之上的半个“冤囚”。多重身份的转变也就罢了, 足迹更是跨越了五湖四海,富庶而毓秀的江南腹地, 迢遥而苍莽的西北大塞, 悠久而繁昌的北地古都, 甚至是四方辐辏而日异月新的国都帝京,都曾是她的落脚点。
作为一个本该在家人羽翼庇护下等着于适嫁年纪成亲相夫教子的闺阁女儿,她或许是不幸的。但这些年迫于形势走南闯北, 东奔西走, 还能平安无事, 苟住一条小命,却是不幸中的万幸。
窗户被狂风劈开,凶险的骤雨海浪伺机灌进她的小小厢房。黛云软起身,迎着晃荡的水浪重新将窗拴好。等她再跌跌撞撞地折返上|床时,衣裳都湿了半截。她无奈切无助地瑟缩回角落,忽然没由来地觉得心酸委屈,有抱头落泪的冲动。
算起来,已经从内河出海两日了。她知道裴赴远与她身在同一首艘船上,所以这些天以来她都躲在这间小舱内闭门不出。所幸那白世子爷也没再召见过自己。大概是将自己忘了吧?这样最好!省得她提心吊胆,担心出去会撞见那个人。
连日来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听送饭的丫鬟说,这艘海船出了入海口以后,走的是北上渤海的方向。这无异于顺路送她回幽州啊。
翌日清早,雨过天霁。天穹之上的蓝与浩淼汪洋的蓝,澄澈相交,互为倒影。黛云软戴好面具,推开窗时诧异地发现有海鸟从头顶掠过。早听说大雁燕群能飞越沧海,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啊。
这时候,往日里负责送膳的丫鬟领着另外一个侍女,路过船舷过道,朝黛云软打招呼,“娘子怎么醒得这样早啊?昨夜风吹浪打,可颠簸了,你应该也没有休息好吧?”
“是没怎么休息好,很想吐。”黛云软笑了笑,顺手替她们将舱门推开。她留意到另一个侍女手里的托盘上盛放着一叠女装。
送饭丫鬟道,“这船上的男人啊多是习武之人,体质怎么都比咱们弱女子强些。今晨起来,我隔壁铺的几个丫鬟依然觉得反胃恶心,所以特意请伙房弄了些泡菜跟白粥,娘子你也尝尝。”
“有劳了。”黛云软谢过后,略过她问另一人,“请问你手上的两叠衣衫是给我的吗?”
送饭丫鬟将菜饭摆桌后,又接过了放衣服的托盘,递给黛云软,“娘子,咱们在船上不比陆地方便。怕你换洗的衣裳不够,所以给你挑了几件干净的侍女服。虽然是咱们做奴才的穿的,但有生于无嘛。前几天初见你时,你束发穿男衫,便误以为你是男子,故此当时给你找的是男装,还请不要见怪。”
“多谢姑娘。”黛云软将衣裳收下。
“不用谢我,其实这是古爷的意思。”
古爷?是那个叫什么古莣的人吗?白世子跟前的贴身侍从?
丫鬟们退下后,黛云软将门从内拴好,回到桌前托腮长叹,盘算着要不要等下一站靠岸补给的时候想办法溜之大吉?可是...倘若她侥幸能离开,那个小乞丐真的会没命吗?唉管他做什么?他“出卖”了她,而她也保过他一次了,从此两不相欠才是。黛云软故作心狠地构划着随时找机会溜的可能性,想着想着,竟睡了过去。毕竟昨夜风浪雷鸣各种咆哮,是真的很难入眠,也难怪这会儿饭都没吃就趴下了。
夜间,黛云软从睡梦中惊醒,外头火光冲天,噔噔的脚步声密密麻麻的,惹得船板吱吱作响。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她就近拎起一件女装穿上,随手拿起床头的面具戴好,就推门拉住了一个慌张经过的弓箭手问,“外头是怎么了?”
“前方有艘渔船,不肯停下来配合咱们搜寻,而且还提速想跑,甚是可疑。世子叫咱们列阵以待,不跟你多说了,我先忙了。”弓箭手拔腿就走。
世子?哪个世子?广陵王家的,还是抚南王家的?黛云软不禁好奇地朝楼上船舵的方向望去。
双方海船在一阵短暂的对峙后,某一方忽然发动武攻。黛云处于第二层侧边儿的位置,摸不清楚前方的局势,但能从船工和护卫们的表情中觉察到情况变得胶着了起来。
“世子受伤了,快去喊大夫!”忽然有声音从最高层的楼梯上传来。
黛云软猛地心惊,冲到了木梯口,想要跑到甲板上去。同样闻声而来的大夫和药童被恰好被挡在了身后。附近的守卫不客气地将她推搡到一边儿去,“走开些,别挡道!”
“我不是有意的。”关心则乱的她退避到一旁问守卫,“请问是哪位世子受伤了?”
“俺也不知道。”那守卫今夜负责留驻在后方,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半个时辰后,海面归于平静,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海雾般消散的梦。
那艘企图渔船与广陵水师抗衡,显然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不自量力了。渔船被水师占领,船员们也因主动攻击伤人全数被捆了起来。
黛云软正打算去打听究竟是哪位世子受伤了呢,不承想那古莣居然找了过来,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位娘子,咱们世子有请。”
白烬这个时候要见自己?难道受伤的人是裴赴远?!黛云软悬着的心更加紧绷了。她忧切地问道,“刚才我听说世子受伤了?那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吧,所以现在还能召见我?”
“哦受了箭伤的不是我们家世子,而是广陵王之子裴赴远裴大人。裴大人是为了帮我家世子挡箭所以才受伤的,唉!”
“那他伤得严重吗?”黛云软揪心起来。按理说他这样出身世禄之家的男儿,世袭荫封,衣食不愁,合该一辈子平安无虞的被供着才是。怎么总是活在刀光剑影中呢?
“是有些严重,险些伤及心脏。所幸船医已经为他止住了血,脱离了危险。唉,若没有裴大人,恐怕今天倒下的就是咱家世子了。适才关押起来的那群亡命之徒,原来是群伪装成渔民的江洋大盗,难怪不敢停船。”
黛云软心疼不已,有种伤在他身,痛在她心的感觉。她强压着即刻去探望裴赴远的冲动,打算先尽量冷静下来把白烬那家伙应付了再说。
海上的一轮月牙泛着幽蓝的光,银光粼粼的水波像落入海底的星星。这样旖旎美好的夜晚本该是浪漫的,只可惜甲板上还残留着血腥味,提醒着人们刚才并不太平。
“见过世子大人。”黛云软规矩地行了礼。
白烬见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摘下面具说话。”
黛云软登上了甲板才发现,原来隔壁还有一艘船并行。想来这就是广陵海船了吧?裴赴远现在是哪艘船上呢?他才负伤治疗,应该还在白烬这里才对。
黛云软有些担心会撞见秦岁晏、温玖等世子府熟人,于是婉言道,“奴家貌丑,不敢深夜吓唬世子。”
“小王我什么没见过,会畏惧你这张脸?”
黛云软不得已摘下面具,直截了当地问,“世子深夜唤我来有何贵干?”她想要速战速决。
白烬正好也没有废话的打算,他朝一旁的古莣示意,古莣当即朝让护卫们将一个中等身材的大娘押了上来,跪在了面前。
古莣对黛云软解释道,“这中年妇人是刚才跟那群江洋大盗一伙儿的。烦请娘子帮忙辨认一下,这是不是那晚芦花荡里的牙婆?”
那大娘一听,忙匍匐在地上哭诉,说自己是无辜的良籍妇人,是被那群江洋大盗拐来的。
黛云软仔细回想了那夜的情形,犹豫了会儿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声音是很像。但那晚月黑风高,她的大半个身体又以芦花荡为遮掩,故此我并不能看清她的脸。”
那大娘正暗暗松气时,不料黛云软盯着她的脖子又接着道,“不过,我记得当时那牙婆觉得被绑那个的小娘子长相甚佳,弄去远洋的船上可惜了,想要另打她的主意,结果跟旁边的黑衣大汉闹了不愉快。那黑衣大汉好像有个拔刀威胁的动作。我看这大娘脖颈上恰好也有一道刀痕,瞧着痂痕的颜色,似乎就是最近的吧?”
大娘慌张辩解道,“这不是刀刮的,是不小心被树枝挂到的。”
古莣闻言,单手粗鲁地拧起妇人的衣领,仔细辨别,“锋口整齐划一,这就是刀伤。”
那大娘哑口无言了一阵,还是选择抵死不认。直到要上私刑动真格了,才连连求饶。
第71章
“世子饶命啊, 奴家是给猪油蒙了心,也被人骗了啊。当时接头的人跟咱说, 这小娘子是富豪员外家才买的妾, 嚣张跋扈得很,惹正室不快,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臆想的疯病, 一天到晚幻想自己是什么县主娘娘,王侯之女,总想要碰瓷那些个勋爵人家。那家正室怕她发癫后真去招惹是非, 便将她打发给了奴家。若奴家知道她真是抚南王爷的女儿,给我吃一百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卖她啊。”
白烬背身凝了凝月光,再回头时直接拔出古莣腰间的佩剑, 对准那大娘的脖颈, 目光像蛇一样狡狯而森冷,“看来你很怕痛啊?乖乖配合不就好了,非要浪费我那么多时间。”
说罢,白烬对准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 割裂出一道血口子。牙婆嚎啕惨叫, 被吓得连连后退,伸手护住流血的地方。
他抖了抖剑羽, 拿斜眼看人, “白舒窈现下在何处?”
“前天卖给了倭国海寇...”牙婆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命悬深渊的恐惧像是吐真水一样催着她将实话一股脑倒出来,“世子明鉴啊,这可不是奴家的主意啊, 奴家原想留白千金在条件好些的中原小城, 也是被那接头人以家人性命做威胁才不得已将白千金送去入海口的。老天爷啊, 谁料我这前一刻将人卖了,下一刻自个儿就被江洋大盗给劫掳上了他们的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造的什么孽?恐怕是卖人者,人恒卖之的轮回报应吧。黛云软暗暗接话。
白烬接着问,“可知道那群倭国海寇跟你交易完后去了哪个方向?”
“这些个亡命天涯的海盗,游踪不定的,奴家哪里知道啊……”牙婆卖着柔弱状抽噎道。她深知,这些个黄花大闺女儿被卖去了贼寇窝里,大多都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的命。不堪受辱的,根本撑不过半个月。勉强顺从些苟活的,很快也会怀上不知爹是谁的野种。通常是胎还未稳,就被下一个精|虫上头的男人给弄得下身渗血,小产而终。那些个穷凶恶煞的刮千刀,才不会管船舱底下那些女人的死活呢。
古莣面色凝重,“世子,看来咱们终究是来晚了一步啊,小姐已经被交易了出去。线索在这儿断开,再想找到人,无异于海底捞针啊。”
有些话,他不敢明说,恐怕白舒窈小姐现在已经失贞了。到时候就算费心费力,找到的也不过是一具不洁之躯。连他一个做奴才的都明白的道理,难道广陵王府会不清楚吗?就算广陵王府接下来会派兵增力,那也只是出于道德情义上的帮衬,不代表他们坚定不移地继续这门亲事。
就在线索断裂,陷入僵局之时,黛云软忽然出声道,“世子大人...我有个愚人之见。”
“你说。”
“虽说倭国海寇看似行踪不定,但他们的行径逻辑却早有规律。倭寇以海为路,以烧杀掳掠为生存根本。而他们的这个生存方式,无外乎就是突袭沿岸村庄,侵占出海作业的渔舟,或者劫持商贸航道上的货船。若我们找到沿岸经常被海寇骚扰的地方官跟管理海运的市舶使了解情况,相信会更快助力我们有效追踪这群海寇的出没痕迹,甚至是预悉他们下一次的作案目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