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一个人说天另一个人说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炷香前。”
“有人证还是物证,确定吗?”
“都有。”
“为什么要追杀你?”
“没查到。”
问到这里,扶窈基本上已经把整件事情都摸清楚了。
她恍然地“噢”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很长。
“没查到的话,你不应该先查吗,怎么直接就对人动手了?”
方才还她一句他一句的大魔头,突然就不说话了。
只瞥了她一下,接着,便闭上眼,背靠在壁上,手徐徐拢着。
大拇指摩挲过掌心方才被剑锋划出的伤痕,还带着血。
往日见了骨都能转眼痊愈。这么点伤,现在都还没好。
果真是故意的。
不过,她也懒得管阙渡在这里自虐个什么劲,也许是打算学前人悬梁刺股,以肉身之痛,时刻不忘内心之仇。
她只关心,阙渡最近是不是要对贺敛下手。
那可是百分之一万的不行啊。
若是贺敛出了什么岔子,分|身乏术,无法顾及上祭祀之事。
又或者是他名声大损,让顾见尘那边有了顾虑,导致到时候谈得不成功,她努力一通,最后失败在这……
扶窈光想一下,眼前就忍不住一黑。
她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想着,大小姐眼珠子一转,换了语气,声调稍微低了一点,没方才那样凌人。
“你既然还要时间查,那边一时半会也出不了结果……
在此之前,总不可能直接先对人动手吧?”
而且。
贺敛能派高阶修士去追杀他,自然也能派更多的修士保护自己。
皇室嫡系,地位尊崇,又如此有权有势,多的是修士愿意低下这个头。
阙渡虽然厉害,却还没有到那一日屠满门的地步。
当下,他不一定能打过贺敛。
不过,也不排除大魔头就是在作恶这件事上充满了奇遇,铁了心要九死一生地报复三皇子,并且在这条险路上,又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扶窈得把这个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离祭典还有两个多月,在此之前,她绝对不允许阙渡对贺敛下手。
想明白这点后,扶窈收回思绪,重新看向阙渡。
少年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望着她。
被她这么一看,他不像往常那样同她对视,在冷淡的眼神中透露出丝蛇一般的警惕。
反而,一下子又垂下了眼,脸庞隐在无光的角落里,时明时暗,情绪更是莫测。
扶窈咬了下唇,又难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你两三个月殪崋之内,查不明这件事,便不可能对他动手的,对吧?”
“……”
“……嗯。”
阙渡的回答仍然只有这短促的一个字。
似乎很不情愿跟她讨论这个话题。
又或者——是不情愿承认,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确实都不能现在对贺敛动手的事实。
说完之后,脸上浮起一层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淡淡霾色。
于是,又回到了方才那个被阙渡刻意忽视掉的问题——
“那你干嘛刚刚一副要杀了他的阵仗?”
少年仍旧摩挲着伤,模样看似平淡,却似乎藏着随时会刺出来的刃。
他不答,反问提醒她:“大小姐,你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大魔头刚刚一连串抛出来的那些质问,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扶窈相当干脆地答道:“才认识,专门赴的约。”
她很真诚的。
然而真心显然换不来真心。
闻言,阙渡除了眸色几不可闻地转冷之外,便再也没有下文了。
事不过三,问了两次不回,扶窈便懒得再套他的话,直接道:“你要查多久?”
“未定。短则半月,多则——”
“那就别查得太快了,总之你记忆没恢复,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三个月之内先忙点别的吧。”
容大小姐直接把话放这儿了。
不知道是哪个字说得不对,少年突然道:“我们的约定里没有这一项。”
“反正我们本来都打算毁约的,先违约一下也不是问题。”
扶窈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一向在这方面与她最为默契的大魔头,在这一刻的反应,却跟大小姐预想的完全不同——
阙渡启唇,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像是从喉间蹦出来的:“他对你,很重要?”
容大小姐不假思索地点了点脑袋。
这皇帝一共就两个嫡子,贺敛哥哥据说是个废物,肯定是行不通的。
那她要想出奇制胜,真的就全全得依赖贺敛了。
不过,她又严谨地纠正了一下:“至少在这三个月里,他对我很重要。”
至于,等祭典之后,她收拾包袱要跑路到瀛洲极北之前,大魔头要怎么将人五马分尸——
那就随他去吧。
大小姐翻脸比翻书还快。
扶窈正想着,冷不丁听见阙渡又问:“为什么是三个月?”
不是,怎么一天这么多为什么啊?
扶窈正打算把这句腹诽一字不差地告诉他,便听见少年顿了一下,自顾自地揣测道:“三月后,你要及笄了?”
虽然修士的各种规矩较少,但许多传统习俗仍是一样的。
比如,女子十五及笄,方可谈婚论嫁,觅得夫婿。
但是,首先——
“我早就及笄了。”
其次——
扶窈说完后,倾身,弯腰。
那张美得石破天惊的脸,瞬间就凑到了离少年只有两三寸的地方。
她总是这样,居高临下,又近在咫尺地审视着阙渡。
是的,审视。
像上位者对下位者。
大小姐对侍卫。
主人对奴隶。
扶窈丝毫不觉得,孤男寡女坐在这一辆不算大的马车里,还凑这么近,有什么不妥。
容大小姐瞧着少年那张难掩不虞的面庞,不紧不慢地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呢?”
第20章 晋|江首发防盗
◎她明确地维护贺敛。◎
她脑子里一下子浮起了许多个词。
但最后, 唯有“奇怪”这两个字最妥帖。
从那几道飞刃开始,不,从昨夜问她为什么要救猫开始, 她就实在不理解阙渡到底想做什么。
话音落下后,并未等到大魔头的回答。
少年瞳孔里的情绪稍纵即逝, 错开她的视线, 垂眸, 重新落回自己掌心那道伤。
只要稍稍心念一动,那道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再也看不见痕迹。
而他刚才,留着这道伤口。
以至于流了一地的血。
过于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动作轻微滞了一下。
见阙渡忽地陷入沉默, 扶窈等了等, 实在是懒得耐心等他编出一个答案。
她又拉远了与少年的距离,坐回榻边,手臂支起脑袋, 正欲开口——
哗。
地上的剑被步伐踢开一截, 紧接着,眼前人影一闪。不过眨眼,方才那还靠墙而坐的少年, 便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扶窈又眨了好几下眼, 总算确认了这不是幻觉。
但就算亲眼看见这重新变得空荡荡的马车,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大魔头因为答不上来她的问题,竟然落荒而逃了啊?
逃了啊??
啊???
大小姐人傻了。
…………
抛开马车上那堪称离奇的插曲, 又一次回到府邸, 踏进院子前, 扶窈忍不住感叹:“要是可以一直住在天水阁就好了。”
但是不可能。
虽然这府中人和她是相看两生厌,都巴不得她滚得越远越好。
但,顾见尘是不允许她太多忤逆的。
一旦察觉她脱离宗门的掌控太久,说不定,为了确保万一,会提前把她扣留下来。
在让贺敛说服顾见尘之前,扶窈不想冒这个险。
推门而入。
迎面就是那浑身上下散着森冷气息的大魔头。
对上容大小姐惊讶后略带疑惑的杏眼,少年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冷淡,且言简意赅:“你太慢了。”
比起谴责,更像是拐弯抹角的解释。
他方才是因为嫌她的车马太慢,才直接动用术法回来的。
并不是她第一时间产生的那种荒谬揣测。
扶窈也觉得这个理由更可信,更符合阙渡一贯的作风。
至于刚才她为什么会想到“落荒而逃”这个跟阙渡完全不符的词,纯粹是因为大魔头逃避她问题的样子太明显。
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少年的鬓边,还有淡淡水珠。
细看,连着墨色衣襟,都已经被水打湿。
冒着寒气,竟然还是冷水。
在她没回来的时候,阙渡似乎是拿冷水洗了把脸。
这就奇了怪了,他不是会捏咒吗?
修士要自身保持洁净,只需要念个简短的咒诀就行了。
结合起刚才他故意留着掌心那道伤口来看……
好吧,扶窈看不出任何东西。
她不理解。
不过比起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扶窈还有更关心的问题:“方才我回来的路上,见了一处旧庙起火。”
废墟旁,两队穿着不同式样官袍的官吏,直接在那儿起了争执。
一方说是年久失修,天干物燥起的火。另一方又说此事蹊跷,说不定跟修士闹事有关,理应报给皇廷。
除了皇廷之外,这普通人,哪怕是权臣,也是没办法处理修士的事情的。
而一旦上报,有修士闹事,作为蓬莱的话事人,顾见尘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坚称是意外的那一方列出了种种证据,要禀报皇廷的虽只有红口白牙,气势上却不输,谁也让不过谁,差点就见了刀光。
扶窈隐隐觉得这蹊跷跟阙渡有关。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阙渡见她提起,丝毫不避讳:“我在那儿查到了贺敛。”
“善后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阙渡:“是。”
扶窈联想到了他昨天穿的那身浓靛官服。
短短两日,大魔头便已经在朝中笼络了些半大不小的势力。
可真是迅速啊。
不过,若他只是简单粗暴地用武力威胁和易容替代的话,这法子用不了太久的。
前面一段时间效果卓越,后面就会渐渐慢下来,甚至停滞。
——但这跟大小姐有什么关系呢?
她当然是选择冷眼旁观。
“阙渡既不想当天赋绝顶的修士,那他不会想做皇帝吧?”
扶窈问白雾。
不怪她这么想。
这世间最重要的反派,仅此一个的天煞孤星,怎么着也得在这大邺朝遗臭万年吧。
要落得这种下场,总得站在,或者试图站在那最高的位置上。
不是剑指化神修士,那是想问鼎九五之尊了。
“不好说,他可能只是想灭世,拉着大家一起死,反正这天道不公,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白雾总结完,又解释道:“他现在要入朝,是因为靖北王府被抄家了。”
按理说,是应该清点后,将靖北王府的“赃物”收为国库的。
然而,里面的很多东西,都被大理寺以罪证为由,不合规矩地移走了。
更巧的是,大理寺是三皇子殿下的势力。
那些收走的东西,或许会跟王府的秘闻、阙渡的过去有关。
但东西在哪儿尚无定论,更无法凭灵力硬闯。
只能想办法撬开那如铜墙铁壁一般被贺敛牢牢把控住的大理寺,才有可能接着查下去。
扶窈一边往厢房里走,一边听白雾条条分析完利害。
她这才理清了阙渡在做什么。
扶窈虽然从不认同自己是云上宗的人,但这个时候,也不由感叹一句,还是云上宗好。
虽然大家看上去都显得那么清高、小肚鸡肠且不待见人,但至少都很纯粹,有事直接打一架就好了,实在不行,打两架也会好的。
朝廷上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听得她头疼。
“不过,”扶窈躺回了自己的梨花木榻,顺手捻了块糕点,“怎么这一桩桩,都跟三皇子有关?”
她原本是在心里对白雾说的。
一不留神,便喃喃出了声。
还不等白雾回答,下一刻,便听见门栏外少年传来的冷嘲——
“你跟他关系这么好,直接去问就是。”
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出大魔头这话里阴阳怪气的成分。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扶窈实在不明所以,深吸一口气,将糕点放回盘里,坐直,正准备找他的岔。
然而,这一回,在她出声之前,阙渡便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偏头,再转头回来时,脸上的情绪已荡然无存。
少年开口,像是转移了话题:“我有事同你商议。”
扶窈也不得不跟着咽下了那到唇边的回呛。
听他这番说辞,容大小姐已然先入为主:“说吧。你专门折腾这么多东西,是打算提什么条件?”
阙渡几不可闻地欲言又止了一下。
紧接着,他掀起眼皮,附和:“不错。大小姐真是聪明绝顶,颖悟绝人。”
那两个溢美之词,有几个音调,像是从唇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扶窈假装听不懂他在说反话,笑纳:“谢谢啊,有话快说吧。”
阙渡要提的条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要走了扶窈乾坤袋里三分之一的灵器。
什么用途的都有。
他似乎并非打好了腹稿,而是在她面前现想的,想到什么,便要她拿什么。
当把这些玩意给出的时候,扶窈实在有点舍不得。
这些东西,可都是原身多年攒下来的家当啊。
都是宗主或是宗门长老给的,每个都是价值连城不说,还相当的实用,什么瞬移符啦、防卫盾啦……无论是跟人打架,或是平日走动,都能用上。
现在她跟顾见尘闹掰了,用一个,就少一个。
一次性给出这么多,说不心疼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