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化作错觉,消散得一干二净。
连扶窈自己都觉得那一瞬的想法莫名其妙。
也许是因为她也被子蛊影响了。
在那一瞬,柔化了大魔头冷锐的面庞。
还好,阙渡后来表现出的嫌恶,实在是太明显太实在了点,直接把将人的中蛊副作用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拉回了现实。
再结合之前——
他就是要喝她咳出来的血,也不会直接碰到她的唇,而是会用手指抹下来。
见她在自己的厢房里穿里衣晃荡,都觉得不妥。
起先是没注意到,现在看,大魔头这人,实在是视贞洁如命啊。
这么一来,一些怪异的细节就显得有迹可循。
白雾还不知道大小姐的新发现,循循善诱道:“你不觉得刚刚的大魔头有一点气血上涌吗……”
“那是因为他急着要守住自己的贞洁。”扶窈裹着大氅起身,又打了个喷嚏,这让她对阙渡更不爽了,“——总之不会是你每次都想的那样。”
…………
配殿外,一眼便能望到那欢声笑语打闹的公子千金们。
有一个纨绔子弟原本只是摆个样子,拉起弓箭一射,竟然真射中了个猎物。周围爆发出惊呼声,接着便是鼓掌,嬉笑,和无尽的议论。
被这阳光衬着,好不热闹。
然而配殿里,却人影寂寥,寂静无声。
走近殿内的下人看着窗边拿到长身玉立的背影,嘘声,脚步都不自觉放到最轻。
将玉瓶置在桌上,隔了片刻,像做了漫长的心理准备,才低低道:“殿下,这是您要的可以装置灵泉的玉瓶。”
他的脑袋也埋得很低。
面前这位三皇子殿下,在任何人嘴里都是彬彬有礼,挑不出错处的君子。
在街上会帮被欺辱的老妇讨回公道,也会向遭遇不公的奴隶伸出援手,还会抱起险些被人牙子拐走的小女孩,送回母亲的怀中。
可三皇子身边最常用的这些下人,私底下,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只有余光,能依稀瞥见贺敛拿起那只玉瓶,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碧玉葫芦。
接着,便从玉葫芦往瓶子里面,倒了一半的——
红色的,血!?
下人一瞬间屏息,甚至不敢去细闻那水液的味道。
饶是亲眼见过屏风后那副残骨,他宁愿催眠自己是记错了,也不愿面对自己侍奉的主子,真是这幅玉面罗刹的秉性。
贺敛的视线落在那倾倒时仿佛一条垂落琴弦般的鲜血,目不转睛。
待一分为二后,他慢条斯理地将玉瓶跟玉葫芦都封了口,把瓶子往前推了一寸,淡淡地吩咐道:“晚些拿去给宗主大人。”
装了另一半血液的葫芦,则被他自然而然地收进袖里。
下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是。”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道:“还有,殿下,二皇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去了您府上,似乎是跟府上的人……说、说了些话。”
这已经是委婉到极点的说法了。
准确的说,是二皇子闯到三皇子府上,在府邸里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把贺敛大骂了一通。
“二皇子还要托人问您,到底要等到哪一年的祭日……您才能去皇后娘娘的墓前。”
说完,他巴不得割掉自己的嘴巴,耳朵,眼睛,好感觉不到面前青年的任何一点情绪。
倒霉啊,这般触碰殿下逆鳞的话,偏偏今日是轮到他来传了!
然而这一回,三皇子殿下却似乎并没有太多反应。
他低低笑了一声,并非讽笑,而是似乎发自内心。
不像是在听同父同母的胞兄的控诉,而是在听一出滑稽的笑话。
紧接着,启唇,声线如清风朗月,说出来的话,却冷情冷性至极。
“没什么好去的,反正以后我一定会下十八层炼狱,亲自去陪母亲。”青年停顿片刻,“他也会。”
三皇子殿下叹了口气,笑意又被那听不出真情实感的惆怅所取代:“而且,他马上就会了。”
下人肩膀一抖,陡然听到这么大一件将要发生的丑闻与秘辛,这一回,是真的打算把自己的耳朵给割掉了。
*
巡猎一别,阙渡就跟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除了她放在桌上匣子里的云上宗令牌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证明有人最近进出厢房,又动了这玩意。
除此之外,扶窈连大魔头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哦,也不对,她尚且还见过阙渡的影子。
倒也不是故意逮住这人要问个一二三,而是那夜睡不着,她馋得慌,想起来吃些糕点。
朦朦胧胧间,瞥见了屏风后一道黑影。
大晚上的,容大小姐也没有分毫见鬼了的慌张,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没仔细看那是不是自己睡迷糊产生的幻觉,便听见一道小而尖锐的气音,接着,黑影消失了。
那道气音,通常就是修士瞬移时动用灵力的声响。
这人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
虽然修士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饭,昼夜颠倒实在是常事。
但是大半夜的,怎么会突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她房间里?
要不是知道阙渡对身外之物没兴趣,大小姐真的会怀疑他准备偷偷做贼。
而且,没叫住他的那一刻,容大小姐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了之前那根链子,加之这人修为恢复后上天遁地无所不能。
她连联系他,都成了一个问题。
于是——
这日,天色已近黄昏,少年站定在她面前。
他模样倒是与前几日无异,只是身上不再终日着浓色深色,而是一身淡绿。
配上那副颀长身形,倒是有几分碧竹玉立的少年气。
“有事?”
大魔头看上去很不耐烦。
听扶窈交代完来意,他微微蹙了下眉,并未说别的,只是道:“你想怎样?”
扶窈脑子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却故意不直说,反而美眸一转,轻轻道:“之前不夜都给我的那个灵器,好像还挺好用……”
“容扶窈。”
阙渡兀自打断。
他这几日情绪显然稳定了不少,语调很淡,听不出喜怒,然而少见的叫她大名,已经能让人分辨出他话里的危险意味。
“——当然啦,那玩意害人害己,再好用也不能在用了。”容大小姐从善如流地转了话题,“喏,这个,你拿着。”
她伸出手。
掌心里,赫然是一个传音符。
虽名叫符,却并非符纸模样,而是如白玉节。
上面雕了些精细的图案,便是挂在腰间做玉佩装饰,也完全说得过去。
扶窈其实早就决定了,还是这玩意最方便也最合适。
她简单交代了下用法:“另一半在我这,我想要联系你的时候,你的这一半上面会凹陷下去一小块,你把手摁上去,就能听见我的声音。”
“你这一半,是专门给修士用的。如果你要联系我,只要你往里注入灵力,它就会发光,然后——”
声音陡然止住。
她愣了。
阙渡也愣了。
未曾点灯的昏暗室内,一瞬间被照得骤亮。
扶窈艰难地挪动视线,盯着那还被自己攥在手里的传音符……
哪怕是亲眼所见,也觉得匪夷所思。
这玩意,竟然发光了。
她手指一松,传音符便瞬间滑落,砸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也砸到了扶窈心里。
她还处在巨大的狐疑中,语调里都带着不确定:“我刚才……应该,大概,也许,似乎,可能,好像……没看错吧?”
阙渡眼底闪烁,半晌后才“嗯”了一下:“亮了。”
“……”
“你刚刚没有碰吗,或者什么心情不好导致灵力溢散,让你的灵力不小心灌进去了之类的。我跟你讲啊,虽然你很讨厌我,但是这种恶作剧是不可取……”
“没有。”
“……”
扶窈不说话了。
沉默的表象之下,她在心里已经惊叫了一千遍——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啊难不成是闹鬼了吗!
白雾呢!你快出来啊!你快点说句话啊啊啊啊!
然而,脑内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残存她那几乎要震破脑颅的回音。
扶窈只能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
“你帮我拿起来一下。”
她得让这玩意先过一下大魔头的手,不为别的,就求一个安心。
阙渡手一抬,隔空取物,那传音符便立即回到了他手中。
扶窈深吸一口气,接过。
当她指尖刚一碰到,这灵器便又亮了起来。
扶窈克制住自己把它扔出去的冲动,手指用力握紧。
这一回,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同——
那股熟悉的热流再度出现,萦绕在她心口处,然后慢慢地,从心窍,流到手臂,再流到指尖。
最后,汇在传音符上。
……这是什么?
这玩意在吸她的血吗?
事实上,这种对扶窈全然陌生甚至惊悚的感受,对真正的修士而言,却实在是家常便饭。
“这是你体内的灵力灌进了传音符,只不过,你暂时没办法好好控制这股力量。”
白雾终于出现了。
扶窈呼吸一滞,忍不住出声确认:“……我的灵力?”
“对。”
这一切都似乎有些太荒谬。
她屏息,试图控制住那股流淌于经络里的陌生气息。
然而未果,这一回,她感受不到那股热流,传音符也并未亮起。
不等她将刚才那一切都归为一场幻觉,白雾便开了口:“看,这就是你没有办法自主控制的表现。”
她没想过将灵力灌进传音符,传音符亮了。
当她想的时候,灵力却消失殆尽。
“……”
这股灵力怎么跟她一样,有点小叛逆啊。
容大小姐盯着那黯淡的灵器看了看,侧身将东西塞给阙渡:“你来试试。”
灵器一到大魔头手里,要亮要暗都是再简单不过的操作,全凭他的心意,便是要将这一方寝室照作白昼,也完全没有问题。
少年略带迟疑地偏头看她,却见容大小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小姐的手指,突然落在他心口上,隔着布料,甚至还轻轻戳了一下:“首先,你的灵力先在这里——”
阙渡退了一步,避开与她葱白的指尖接触,然后才纠正道:“……在丹田。”
扶窈:“啊?”
扶窈:“好的。”
她依稀记得,云上宗这些修士也都是从丹田运气来着。
收起疑惑的表情之后,少女仿佛没有察觉到大魔头肢体上轻微的抗拒,倾身,手指轻轻下移,点在他丹田的位置上。
“你动用灵力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感觉?会清晰地感觉到灵力从这里出来吗?这里会发烫吗?你到底是怎么控制它按照你的心意流动的?”
一连抛出几个颇有求真精神的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
扶窈正准备催他回答,还未开口,却一阵吃痛,手腕处突然被少年牢牢抓住——
然后被迫移开。
扶窈甩了甩手,试图让阙渡放开她,阙渡却一反常态地握得更紧。
“你要干嘛?”大小姐的脾气确实不好,“怕我再捅你一遍啊?”
阙渡的脸色并不好看,下颌线条紧绷着,明显隐忍住不同她争执。
就在扶窈问了第三遍“你到底要干嘛”,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之后。
他终于冷冷道:“大小姐,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碰外男吗?”
扶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她不知道阙渡为什么要酝酿这句话酝酿这么久,反正她答得很快,不假思索:“没有啊。”
答完之后,扶窈终于迟一步意识到阙渡这发的哪门子鬼火了。
竟然是因为不想她随便碰他。
容大小姐:“…………”
一时之间,她满脑子只剩下无语凝噎,连气都忘记生了。
“不好意思啊,我求知之心若渴,一下子忘记你还是个男人了。”
扶窈敷衍且一点都不真心地道了个歉,还不忘解释一下,生怕阙渡误会了些别的:“况且确实没有人教过我这些。”
顾见尘对原身,说好听点叫溺爱、纵容。
说难听点,就叫放养。
反正是不可能教给她什么正经东西的,一个祭品嘛,也活不过十六岁,往后的东西都没必要学。
而扶窈失去了前尘记忆,脑子里也实在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
阙渡薄唇抿得紧紧的,显然不想再跟她纠结这个无用的话题,反问:“你要做什么?”
他语调低沉,扶窈脸上那点讪讪也跟着一扫而空,又换了副面庞,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脆:
“我要你教我,你是怎么把灵力灌进灵器里的,然后我再试一回。”
饶是大魔头向来都是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是到生死关头也不会有太多表情。
闻言,眉眼里仍泄露几分鲜明诧色。
但他并无追问。
一直等到给扶窈演示完,再看着扶窈拿着那传音符把弄片刻,两炷香后,终于亲手让传音符亮起来。
他才缓缓道:“你不是没有灵根?”
扶窈握紧传音符,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也许现在有了呢?”
那滴心头血,竟然有能让凡人一跃成为修士的能力。
这可是这天底下从未没见过的事。
要是让云上宗那帮人知道,不得彻底疯了。
修士就是修士,凡人就是凡人,从一出生吸收天地第一口气开始,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就注定了。
如今这批修士,全都是当年移居蓬莱三岛的第一批修士的后人,全无例外。
数千年来,都没有人能攀越过这条沟壑。
也没有人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容大小姐活了十五岁,在这世上修炼天才最多的地方呆了十五年,吃了无数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也未曾有任何一点可能,迈进修士的圈子。
扶窈的感觉颇为微妙。
倒不是扬眉吐气,马上要去打脸那些曾经嘲讽过她的天之骄子与天之骄女们了。